家里还有妈妈和妹妹,李志欣不能久留。他对李伯伯说明情况,请他帮忙看护表舅一家,等有亲戚来时再想法安置他们。老李连声应承,让他尽管放心,自己定会照管好王工一家。
9.
李志欣原路返回。似乎冥冥之中有一根绳子抻着他,李志欣鬼使神差地绕了个远,走到杜建斌家。
杜建斌家在一排房子的最西边,紧靠着电子工厂高高的围墙,紧贴着围墙有一栋三层办公楼。这里没有匆匆路过的人,这里的废墟静悄悄。
不知怎么,李志欣忽然想起杜建斌欠的那一块钱。
那个安静地躺在自家院子里的王晓晖,那个总是用甜甜的声音喊自己表哥的王晓晖,今生今世,永远也不会收回那一块钱了。
他要看看杜建斌,看看他是否逃了出来。不能让这小子欠账不还,那一块钱是王晓晖的,他是她的表哥,他还有权利收回来呢!
他满脑子乱哄哄的,一股劲地胡思乱想,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
李志欣身不由己,转到杜建斌家废墟前。房子保持着塌落时的状态,工厂院墙倒在他家房子上,办公楼的墙体也朝着这个方向倒落,房子废墟上足有一半都覆盖着院墙的灰砖和楼房的墙体。其他院落有人在忙,可附近几家院落却很是冷清,似乎还没有人顾得上关照。
李志欣不禁感到一阵慌乱。杜建斌一家,难道一个人都没有了?
他忽然感到害怕,那是一种莫名其妙的害怕。他拣起一根木棍,大声地敲打着废墟。在没有压着灰砖的废墟前,他看到一个窗台前还有裂缝,便用木棍在上面“啪啪”地敲响。
他把耳朵贴近缝隙,真就听到了杜建斌呼救的声音。
“救命啊!救救我!”那喊声很是低哑,如同从地下深处传来。
李志欣立刻觉得千钧重担落到了肩上,忽然激动不已。仿佛他自己不再是一个光知道淘气的半大孩子,而是一个决战疆场的大元帅,运筹帷幄,冲锋陷阵,全都看他的表现了。
他要救人——把那个欠了王晓晖一块钱的杜建斌救出来!
目前的首要任务,看来是要安抚杜建斌的情绪。他靠近缝隙,大喊:“杜建斌,我是李志欣,你怎么样?”
“李志欣,我和我弟弟,都还活着!”杜建斌喊,他的声音充满了希望。
“那好,先别着急,我救你们来了。”李志欣答应。他心想:废话,你不活着,怎么能喊救命呢?
他仔细观察废墟的情况,觉得如能拆掉窗台下的砖头,就能让杜建斌兄弟两人钻出来。他四下寻找,看到大门上砸掉的铁栓,还连着一块厚铁皮,便拣来用作工具,开始掏挖墙砖。
“李志欣,你快点呀,我弟弟够呛啦!”杜建斌带着哭声说。
“你急,我比你还急!我还急着让你小子快出来,你还欠着一块钱呢!”
李志欣说是这么说,其实手下加快了速度。墙体已被砸开,他逐层一块块地撬松砖头。
“快呀……,我弟弟都没声气了!”杜建斌的哭声越来越响亮地传出来。
“混蛋,就知道哭!就不知道帮我踹两脚?”
“行,行啊,我踹哪儿?”
“我敲,你就踹。”
李志欣敲了敲,里面的杜建斌用力踹来,砖头纷纷落地。
两个人相互配合,把墙洞扩大。杜建斌先把弟弟推出来,李志欣抱住,接到外面。
杜建斌灰头土脑,只穿一件短裤,鼻涕眼泪外加汗水,把那张脸冲得横一道、竖一道,如同纵横的沟壑。
他弟弟软软地躺在李志欣怀里,大张着口,呼哧呼哧地喘气。李志欣查看那张小脸,只见他的鼻子里堵满黑乎乎的灰尘,嘴里也是土,脸都憋青了。他拧开军用水壶,幸好还有半壶水,便小心地把男孩放在膝盖上,让他侧转身子,把水灌进他的嘴里。他灌一下子水,再让他吐出来。男孩连水带土朝外吐,混杂着尘土的水顺着他的下巴流淌。半壶水快倒光时,男孩“吭”地一声,鼻涕眼泪全都下来,从鼻孔流出两股黑泥浆,终于能用鼻子喘气了。
李志欣松了一口气,让男孩用水漱漱口,扶他靠着半截院墙坐下。
杜建斌先是呆呆地看李志欣救弟弟,到了此时,他竟然“扑通”跪下。
他的动作完全出乎李志欣意料之外,赶紧一把拉住他。
“嗨,哥们,别来这一套,这不是折我的寿嘛!”
“李志欣,全亏了你,救了我和我弟弟一命啊!”杜建斌泣不成声,抽噎着说,“我爸妈,还有妹妹,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了……”
“他们在哪儿?”李志欣问。
杜建斌指了指压着楼房墙体和灰砖的另一半废墟,转过脸去。
房子的那部分,大块的废墟堆成了小山,严严实实地把房子压住。李志欣低下头,也不愿意再看。
“李志欣,我,我一定还给王晓晖那一块钱。”杜建斌搂着弟弟,小声说。
“还钱,你还给谁?王晓晖吗?她一家,一家人都没了……”李志欣说着,泪水忍不住留了下来。他终于哭了。眼泪流淌着,滴滴嗒嗒落到他的前胸,很快便打湿了一大片。
杜建斌紧抱着弟弟,像是怕有人把他抢走,男孩紧紧依偎着哥哥。
“我一定还她一块钱,我一定要还,一定要还她一块钱……”
反反复复,一遍又一遍,杜建斌不停地说。
从他的眼睛中,李志欣看出了什么。
是责任?是决心?是义务?是勇气?是承诺?说不清楚。反正,他的眼睛里闪着一种光,让人从中看到了希望。
10.
不管是多么强大的力量,都不能阻挡时间前进的脚步。
转眼间,一年过去了。
大热的天,李志欣头戴草帽,工作服搭在肩头,懒洋洋地骑着自行车。
靠近自家门前时,他叮铃铃地按响车铃。进了院子,妹妹欢快地从屋里出来,叫了声哥,便从他后车架上取下饭盒,翻找起来。
果然,饭盒里放着一根冰棍,小女孩欢天喜地进屋,告诉妈妈,哥下班了。
妈妈端一盆水到院子,让李志欣先洗洗脸,擦一把汗。妹妹拿来拖鞋,让他换上。随后,妈妈端来一杯泡好的茶,放在院里的小饭桌上。李志欣拿了个马扎,来到院子里坐下,滋润地喝着茶水,手里翻看一本杂志。
忽然,他想起件事来,便走进屋,掏出一叠钱,交给正在做饭的妈妈。
“妈,这个月的工资!”他说。
太阳滞留在西天,没了火气,也不再刺眼,只是红着脸,平和地等着傍晚的到来。或许,它也该回家吃饭了。
趁着天亮,一家人早早开饭。饭菜端上来,就在院子里的小饭桌上吃。妹妹帮妈妈摆放着碗筷,李志欣问她作业是否完成,铅笔、橡皮还够不够用。妈妈说累了一天,先吃饭吧,便把一碟子西红柿炒鸡蛋放在他面前。李志欣又问家里用不用买粮食,如果要买,他可以明天早一点下班。
母子三人说着家常话,吃着饭。李志欣把西红柿炒鸡蛋推到妈和妹妹面前,说是自己带的中午饭就有炒肉,她们也该吃些好的。见妈妈又推回来,他便有些生气,说我亏不着,让你们吃就吃吧,我知道我不在家你们娘俩个午饭就是对付。
晚饭吃完,李志欣帮妈妈洗碗,问她寒腿还疼不疼。妈说好多了,李志欣便说回头儿他再从厂子医务室要些风湿膏给她贴。
妹妹说今天邮递员送来一封信,给他拿到院子。信是杜建斌从石家庄育红学校寄来的,李志欣“刺啦”一声撕开,借着夕阳的光辉读信。从信封里掉出一块钱,信上说地震这就一周年了,他要还给王晓晖一块钱,他答应过的。
李志欣又被触到了痛处,不由地皱皱眉头。
爸爸、姐姐,还有表舅一家,这就没了一年了?
一年过得真快呀!地震后妈妈让他继续上学,一定要上到中学毕业。她自己到街道的小工厂干活,可是冬天犯了寒腿。李志欣坚决让她在家里养病,自己到爸爸的单位顶工上班,成了家里的顶梁柱。
杜建斌的信上说,他们兄弟两人在学校过得很愉快,那里的老师们就像父母般对待他们,他中学毕业后可以放心地把弟弟留在那里学习,自己回唐山参加工作。
这时,隔壁住的男孩跑进院子,两个手掌捂在一起。
“欣哥,欣哥,你家鸟笼子还在吗?”
“干什么?”
“我捉了一只鸟,它自己钻进我家简易房了。”
“过来,我看看。”
男孩小心翼翼地把小鸟交到李志欣手里。
小鸟大小与麻雀差不多,李志欣没有见过这种鸟,也说不上名字来。在小鸟的头顶,长着一簇红色的羽毛,很是鲜艳。小鸟驯服地卧在他的手中,可是他稍微松开一点手,小鸟便挣扎着要飞。
“我奶奶说,这种鸟好像叫做太阳鸟。”男孩说。
夕阳西照,彩霞满天。李志欣握住小鸟,心中忽地一动。
他伸手拿起桌上杜建斌寄来的一块钱,递给男孩。
“一块钱,卖给我好吗?”
男孩看看他手里的小鸟,又看看那一块钱,高兴地接了过去。
李志欣细看小鸟,它那圆圆的眼睛中,有着无限的渴望。
他松开手,小鸟没有丝毫迟疑,展翅飞上天空。
“王晓晖,还给你一块钱!”李志欣心中默默地说,“是杜建斌还给你的,也是我还给你的。”
小鸟朝着西方飞去,融入一片红彤彤的云霞中。
尾声
8月的北京,骄阳似火。
肖晋萍的家里来了许多客人,一片欢声笑语。举世瞩目的奥运会热火朝天地展开,肖晋萍履行当初的承诺,邀请唐山和四川的客人来京观看奥运会。
谢全兴转到北京疗伤,李志欣亲自去四川把李新亮、秦娟接到了北京。姚强工作繁忙,没能前来。但是任健和肖晋英,这两位孩子们只在故事中听说过、没见过面的人物,都从唐山赶来,与孩子们见面。他们观看了奥运比赛,游览了鸟巢和水立方,亲眼见证了这次百年一遇的盛会。
欢聚的日子很快就要过去,大家即将分手。肖晋萍把他们请到家里,说是吃一顿家宴。厨艺精湛的肖晋英亲自下厨掌勺,要让大家尝尝她做的家常便饭。
“在家里吃饭,才有家人团聚的气氛呢。”肖晋萍跑进跑出地招呼客人,帮着姐姐打点炒菜的用料,虽然很忙,心情却非常愉快。
电视里正在直播奥运比赛,孩子们看的津津有味。肖晋萍的丈夫出国讲学了,她那刚刚考上大学的儿子陪着客人,几个人聊得热火朝天。
任健坐在沙发上喝茶,微笑着看大家聊天。这位当年风华正茂的少年已经步入了中年,但他依然身材挺拔,臂膀结实有力,双眼炯炯有神,很是精干。
当年他被截去了半截右腿,依照当时的规定,只能到福利厂当工人。他利用业余时间刻苦自学,获得了法律和企业管理两个专业的高等教育自学考试的大专毕业证书,最终帮助李志欣创建了自己的企业。另外,他积极参加残疾人体育运动,在国内外的比赛中获得了优异成绩,曾是一名优秀的残疾人运动员。
坐着轮椅的谢全兴靠在他的身旁,不时地为电视中运动员精彩的表现喝彩。
比赛的间隙,电视里响起了奥运歌曲:
“站起来,
我的爱牵着山脉,
奔跑才有了期待,
起点写着我的未来,嗨呀、嗨呀,
终点没有成与败……”
成龙铿锵有力的歌声在房间里响起,人们侧耳倾听,都被吸引住了。
歌声结束,任健放下手中茶杯,对身边的谢全兴说:“这个歌词写得多好,站起来,好像是专门写给咱们两个人听。”
谢全兴很是认真地对任健说:“任叔叔,在您站起来的过程中,有没有让您特别难忘的事情,从这件事情当中,您获得了力量,使您最终站起来?”
任健笑了。他看看李志欣,说:“看看,你们的‘话疗’真是管用。我这几天说了那么多了,还是不够,还要说。”
“你就说说吧,你的事迹多,感触多,故事更多,你不说谁说?”李志欣鼓动着他,自己却拿起一块西瓜,咬了一口。
“好,好,你自己吃自己的,我光说就行了。”任健说。
肖晋萍恰好进屋,笑着问:“又要说什么?”
“说一件鼓励我站起来的事情。”任健说。
“说说那年春天的那一个下午,就是咱们路过足球场那件事。站起来不光是你的事,其实我们经历了地震后,都需要在精神上重新站起来。”肖晋萍提醒他。
“对呀,你那天说的话,我至今都还记得,受益匪浅,受益匪浅哪。”李志欣也大声说。
任健赞同地点点头,抿了一口茶,跟几个孩子缓缓地说起来。
1977年春节前,在外地医院治疗的任健回到了家乡。被抢救出来后,由于患有严重的挤压综合症,他一度陷入危险境地,幸亏他母亲现场采取的急救和护理措施得当,加之抢救及时,他终于转危为安。
回到家里,经过恢复治疗的任健已经能借助拐杖和假肢进行初步的行走。
曾经生龙活虎般的少年,如今却被伤残禁锢起来,对任健来说,无异于把展翅翱翔的雄鹰圈在笼子里,把纵情奔驰的骏马拴在棚厩中。苦闷彷徨,如同蛀虫般一点点地啮食他的心灵,给他带来难耐的痛苦。
他开始读书,刻苦地读书。他不只是做作业、读文学,也开始接触那些难懂的哲学著作,要从人类思想的结晶中找到生命和生活的真谛。
经历过磨难重重的死里逃生,任健再也不会轻易放弃希望了。
三月的春风,吹开了冰冻的大地与河流,吹醒了沉睡的树木,吹暖了人们的心灵,把春天吹到了人间。
这天中午,妈妈下班,任健正在看书。
“妈,我想下午去学校看看。”任健放下手中的书,对妈妈说。
“小健,你还在恢复期,还有些不方便。”妈妈斟酌着词句。她知道,受伤后的任健什么事情都力争自己做,最不愿意麻烦别人。去学校的路还有一段距离,他尚未完全康复,靠自己来去还有一定的难度。
任健知道妈妈心中的担忧,安慰她说:“妈,上午姚强和李志欣来看我,给我送来新发的课本。下午轮到我们班占用教室上课,我们说好了,他们用轮椅推我去学校看看。”
他强调说,自己只是想去学校看看,看看章老师,看看同学们,看看新建的简易教室。本来,他应该告别学校生活,奔赴足球场,开始他的足球生涯,但是大地震却改变了一切。既然命运让他继续上学,他就要珍惜这个机会。
下午两点钟上课,姚强、李志欣一点多就来找他。刚刚走出门,肖晋萍又来了。时间还早,几个人用轮椅推着他,故意绕了一个大圈子才走上去学校的路,以便让他看看地震后周围街道的变化。
“咱们唐山人真是富有创造力,看看这些房子就知道了。”任健作出评价。
任健很少出门,不用说别的,那挤满街道两旁的简易房就让他开了眼界。那些高矮不齐的房子虽说都是砖头压油毡,但还分出“两坡水、一面坡”等不同的类型,房门、窗户也都各有不同,形式多样。
姚强说:“现在有个顺口溜,是这样说的,‘登上凤凰山,放眼四下看,遍地简易房,砖头压油毡。’真是咱们唐山最形象的写照。”
那天是个半阴天,远处的凤凰山依然隐约可见,任健转脸朝那里望去。
李志欣插嘴说:“等你学会用假肢走路,咱们还可以去爬凤凰山。”
任健无奈地一笑,摇了摇头。尽管他能自己穿戴假肢,可还无法掌握平衡并自如地走路,仍须借助双拐。
路过学校足球场,任健不眨眼地盯着那里看。姚强知道他的心思,把轮椅推上马路牙子,来到足球场边。
往日绿草茵茵的足球场,堆起了无数个土丘。密密麻麻的土丘连成一片,相互间的距离连一尺都不到。
那是无数个坟茔,掩埋着无数个曾经鲜活的生命。微风送来阵阵春意,因为尸体埋得不深,也夹杂着一些难闻的气息。
“这是多少座坟,有一千吗?”任健问。
“不止一千,要多得多。”姚强回答,“燕子就埋在这里,可惜找不准位置了。”
姚强忽然意识到不该说这些,便紧紧地闭上了口。
任健默然了,不再追问。肖晋萍沉默了,李志欣也沉默了。
这个足球场,曾经是任健最喜欢的地方。看惯了城市局促的马路和街道,这个足球场在他眼里便成为数一数二的开阔地,他最爱来的就是足球场。
足球场并不常使用,到了夏天就全被半人高的绿草霸占了。盛夏时分,丰茂的草丛里点缀着各色无名的野花,如画,也让他感到诗意,这里便成了给他无限遐想的地方。风吹来,可以把这里看成是汹涌的海,在滚滚绿浪中走过也会惊心动魄。没风的时候,这里是平静的港湾,让他停泊给他温暖让他觉得踏实和安宁。到了深秋,草渐渐黄去,却倔强地直立着,球场的个性彰显出来,也就有了生命。冬天,球场给各班提供生炉子点火用的干草,高高矮矮的同学们来来往往,拔草送回教室,能把诺大的球场扫荡一空,光秃秃地露出黄土,这里就成了收获庄稼后一望无垠的田地,让他有了另一种感觉。那时的球场会让他联想到高原,看到荒凉也看到辽阔。
如今……
任健不愿再想下去。“咱们走吧,到教室看看。”他催促姚强。
到了教室,任健受到最热烈的欢迎,章老师关怀备至地询问了他的情况。上课时,他坐在教室后面,旁边还是肖晋萍。
他忽然想起来,自己那次到学校告别时,也曾受到了欢迎。那时,他以为自己再也没有机会进教室上课了。
命运就是这样捉弄人!任健心中涌起了苦涩的味道。
上完三节课,大家放学回家。十几岁的孩子正是好动的时候,走在路上,同学们嬉戏玩耍,连追带闹,只有姚强规规矩矩地推着轮椅上的任健。
为了避免发生瘟疫,政府开始组织力量清理市内掩埋的尸体。走到足球场旁边,他们便碰上民兵在这里清尸。大伙儿就像听到了口令,一下子都不吭声了。
路旁的树下,站着持枪警戒的民兵。远远望去,戴着大口罩的青年工人在清除坟茔。他们扒开土堆,小心翼翼地把尸体装进塑料袋……。这群刚进青春期的少年肃然而立,庄重地遥望着忙碌的人们,谁也不再说话。
在这片土地上,埋葬着他们的亲人。
时近傍晚,天空罩着薄薄的云层,太阳遮遮掩掩地时隐时现,撒下的阳光温润柔和,如果不看太阳的位置,既可以说那是朝阳初放的光芒,也可以说那是落日隐去的余辉。可是不管怎么说,阳光永远都是金黄色的,阳光照耀的一切都在昭示着生命的复苏。
抬首仰望,柳树梢头染上些许嫩绿;低头俯看,枯草丛中溢出几株幼芽。
谁也挡不住的春风,唤醒了被寒冬肃杀的生命。
这些顽强的绿色生命,与那些被大自然夺去生命的人们,形成了鲜明的对照。那是24万多个活生生的人啊!这些逝去的人们,无论男女老少、健壮柔弱,生命都永远在地震的瞬间终结了。
“就在球门那个位置,埋着王晓晖一家四口,还有我爸、我姐,都是我带人埋的。可是后来埋的人太多,挨得越来越近,怎么也认不准了。”
李志欣忍不住说。
任健听他讲过王晓晖一家的情况。李志欣那位文质彬彬的表舅,用自己的生命换取了一个孩子的生命。生命的意义,在他身上鲜活地体现出来。
可是,生命的价值何在呢?那些湮灭的生命如今静默无声地将被送往很少有人知晓的地方,即将掩埋在大地深处。
他们真的就如过眼烟云,从此无影无踪了吗?
任健苦苦地思索着。不,他们不会从此消失!他想,当表舅钻进废墟,向死亡发起挑战时,多救出一个人,就是对灾难最有力的回击!在他救出的人们身上,他,他亲人的生命,全都得到了延续,定将焕发出新的光辉!谁也不能说他们从此就在世间彻底消失了。逝者如歌,他们的生命已经化作了一首永恒的生命赞歌。
从纷乱的思绪中,任健渐渐理出了头绪。
人的生命只是人类生活得以展现的形式,而生命的消失并不意味着人们的思想和情感的结束;只要生活在继续,活着的人们就继承了他们的喜怒哀乐,继承了他们的向往和理想,继承了他们的追求与希望。地震中幸免于难的人们,也就继承了他们生命的价值。
“我最近读了一本书,说是生命的起源最早可以追溯到46亿年前太阳系的形成。”任健开口说,“咱们可以算算,从那时起,一直进化到我们每个人的出生和成长,这个过程多漫长,多曲折!说起来,咱们每个人的生命真是无价。”
大家都聚精会神地听他说。这些一向无忧无虑的少年,全都经历了失去亲人的苦痛,过早地体验了迷茫和彷徨,开始了对生活的思索。
“可是,大地震摇晃了这么一阵子,咱们唐山这么多人一下就都没有了。该是多大的损失,是怎样的悲剧呀!”他又郑重地问,“你们说,如果他们地下有知,对咱们最大的希望该是什么?”
大家都看着他,没有人回答。任健扶着轮椅的扶手,一条腿着地,缓缓地站了起来。
“我觉得,他们最希望咱们的,就是为他们活出一点价值来。想到他们,咱们就应该拥有战胜困苦的意志和决心,就应该去体验和感谢生命带来的快乐和美好。也就是珍惜生活,热爱生活。”
任健把双拐拿到手里,接着说,“再说咱们这些人,历经这么大的灾难还能活下来,还能在这里呼吸着新鲜空气,看大树发芽、小草冒头,咱们还有啥权利抱怨、害怕呢?我想,咱们应该庆幸,庆幸自己又活了一回,又拥有了一次生命。”
他架好双拐,离开轮椅,迈出了一步。
“你要干什么?快坐上来,我推着你。”姚强把轮椅推到他一侧。
李志欣和肖晋萍都要上前扶他,任健摇头拒绝了。
“我想明白了,这人哪,不管遇到多大的坎坷,最好还是靠自己站起来,最好还是自己走路。让别人推着,让别人扶着,总有些不踏实。还是让我自己站起来吧!”
他一步步地朝前走,边走边对大家说,从明天开始,他要每天都到学校上课,还要靠自己在路上走。
听了任健的回忆,几个来自四川灾区的孩子们都陷入了沉思。
“饭菜准备好了,可以开饭了!”肖晋英笑着推门进来。
她的话音刚落,电视里又响起了那首《站起来》的歌声,屋子里的人们跟着打出的字幕唱了起来:
“…………
站起来,
我的爱牵着山脉,
奔跑才有了期待,
起点写着我的未来,嗨呀,嗨呀!
终点没有成与败。
站起来,
我的爱拥抱大海,
超越不只是现在,
跑过的精彩依然在,嗨呀,嗨呀!
泪水是胜利感慨。嗨呀!
嗨呀,嗨呀,嗨呀……”
(全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