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大人说话，李志欣冲着王晓晖做了一个鬼脸。他跟表舅和舅妈打了个招呼，便跟妹妹叫着王晓晖去看他钓来的鱼。王晓晖很喜欢那几条小鱼，蹲在脸盆前，不错眼珠地看，连说好玩。李志欣撇撇嘴表示不屑，说这是小麦穗，专门抢吃当作鱼饵的蚯蚓，叼住就跑，钓不到它们，还影响钓别的鱼，这是他用鱼抄子抄的几条。王晓晖便说自己想要，回去养起来。妹妹说哥哥还有更漂亮的鱼，便扯着晓晖姐到正房。屋里放着两个鱼缸，窗台上的玻璃鱼缸里是五颜六色的热带鱼，窗台下的陶制鱼缸里是慢悠悠游动的金鱼，李志欣问她喜欢哪一种，要送给她养。王晓晖说两种都喜欢，但只想养一种，要好养的才行。李志欣便建议她养热带鱼，说是这种鱼对水的要求低，尤其是花花绿绿的孔雀，只要保证温度，比金鱼更皮实、更好养。
他到小厨房，找出一个圆形的小鱼缸，从水缸里舀了水，捞了几条热带鱼放里面，又给她用罐头瓶装了鱼虫。王晓晖欢喜不尽，捧着鱼缸让自己的父母看。
志欣妈笑着说：“你要喜爱这些东西，你小欣哥有的是。他养了不少小动物，有鸟儿，有鱼，蝈蝈，后院还有小兔子呢。”
妹妹领着王晓晖参观了哥哥的小动物，招惹得王晓晖欢天喜地，大呼小叫地表示惊讶。最后，她问李志欣那些小老鼠是从哪里来的，没想到老鼠小的时候看上去也那么可爱。李志欣告诉她，自己掏了好几个老鼠洞才找到新生的幼仔。
妈妈留表舅一家吃了饭才走。周一上学后，王晓晖当着大伙儿的面叫他表哥，李志欣得意扬扬地答应一声，惊得黄向东大张着嘴，下巴差点儿掉下来。
4．
教生理卫生课的何青老师年逾花甲，已是满头白霜，老头儿脾气极大。尽管时逢文革，学生动不动就要反潮流，但他老先生谁都不怕。尤其是对调皮的男生，他从来不留情面，少不了跟那些放纵惯了的捣蛋鬼们发生对峙。
何老师对付这些调皮蛋有个高招，那就是大吼一声：“男生出去排队，女生坐着！”
学校是平房，教室门前有三个台阶。一声令下之后，体委姚强便站在教室门前，等着兴高采烈的男生呼啦啦涌出门站队，然后大喊：“……息，……正！……前看齐！”
口令的第一个字都在他的嗓子眼里打个滚儿，只稍稍冒出一点便止住，第二个字随后才响亮地跟出来，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而何老师则看他们的表现如何。队形整齐，没人再说话，他就让他们进去；否则便一遍遍整队，非把那些男生腻烦到没了兴致才算。
这一天，何老师抱着半身的剖面人体模型进教室，没留神把内脏部分掉到地上，惹得李志欣大喊：“老师，你的肠子掉地上了！”
结果不言而喻，全班同学哄堂大笑。何老师弯腰拣起模型，晃动着满头白发，指着门外，对李志欣一声断喝：“出去！”
那声音干脆响亮，李志欣乖乖地起身便出了门。前面的黄向东开头有些迟疑，回头看看，拿不定主意，最后还是习惯成自然地跟出去。
他这一走，却让同桌的王晓晖摸不着头脑了。她心眼实在，不知其中有何奥妙，以为同桌出去，自己也要跟着行动，便犹豫地站起来，跟在黄卫东后面走。
在他们的后面，“训练有素”的男生们一个个鱼贯而出，到门口站队。看到不知内情的王晓晖也跟出去，这群男生，包括李志欣在内，都觉得很有意思，谁都没有提醒她，就等着看何老师如何作出反应。那个调皮的黄向东，还恶作剧地告诉她站在自己前面排队。王晓晖让他们搞的一头雾水，虽说看到女生没有出来心里有些怀疑，但自己新来乍到，不知其中规矩，只好等着，看老师怎么说。
男生朝外走，还跟着一个女生，让何老师有些吃惊。他的表情瞬息万变，如同阳光下的肥皂泡，幻化出好几种色彩。但变幻只在一瞬间，马上他便绷起脸来。
姚强照旧吞一半、吐一半地喊：“……息，……正！……前看齐！”
谁知口令声刚落，身后便传来何老师冷冷的声音：“我让李志欣出去的，谁让你们男生全都出去排队了？”
沉默，绝对沉默。而后，女生首先憋不住，“吭吭哧哧”地笑出了声。男生回过味儿来，“轰”地爆出一阵响亮的笑声，有捂着肚子弯下腰的，有抱成一团的，全都乐不可支。没想到，这位一向严肃的何老师，也跟他们开起了玩笑。
只有王晓晖莫名其妙，满脸通红，站在那里不不知所措。这让李志欣顿感无地自容，心里很是自责，怪自己没有早提醒她一句。
我算什么表哥！他心想。
这时，从隔壁8班的教室窗户伸出一个头来，喊了一声：
“噢，看哪，满天的星星一个月亮！”
那是8班的杜建斌。他这声喊，更让王晓晖尴尬，脸红得如同着了火。恨的李志欣咬牙切齿地冲他挥拳头，小声说：“小子，你等着，回头儿非教训你不可！”
5．
那天的太阳被云彩遮住，很是凉爽。
下午放学，杜建斌和两个同学结伴回家，走了不远，从一棵树后转出了李志欣，面对杜建斌站住。
“姓李的，你想干什么？”身材粗壮的杜建斌冷冷地问。
李志欣阴沉着脸，指指身后的小胡同：“到后边说话。”
杜建斌左右看看，自己是三个人，李志欣身边只有一个黄向东。三比二，不吃亏，他便点点头，跟着李志欣走。
胡同后边有个小空场，黄土垫地。到了那里，两个人面对面站住。
“姓李的，我不怕你，但把话说清楚，你冲什么找碴跟我过不去。” 看李志欣阴沉着的脸，杜建斌有些沉不住气了。
“冲什么？就冲你话多。”李志欣一边回答，一边踢开场地上的小石头。
杜建斌转着眼珠子想了想，然后狡黠地笑了。“噢，我明白了，你是冲我说那个穿红裙的丫头，这才找我的麻烦。不错呀，有眼光。不过，你用不着生气，那是我们邻居，我跟她闹着玩的。”
他这一说，差点儿把李志欣气乐了。
“你少跟我玩这套用不着的，告诉你，那是我表妹，我就冲她找你麻烦。”
杜建斌不相信地看着他，但也搞不清虚实。他口里说：“好，你说怎么办，我接着你，怕你是孙子。”
李志欣紧了紧腰带，脱下小褂和背心，露出光膀子。
“甭废话，我听说你摔跤不错，哥们也是想找机会跟你较量、较量。咱们来点儿文明的，一对一决斗。不过只摔跤，不打架，三跤两胜，好歹走上三圈。”
杜建斌松了口气。他知道李志欣不好惹，也不愿意跟他冲突，可摔跤好办，按照规矩来，还能伤筋动骨吗？
他也脱了上衣，扎紧腰带。两个人按照当时摔跤流行的规矩定好输赢，便各自摆出了架式。听他们说要摔跤，另外两名8班的同学全都松了一口气，心中暗自庆幸，不必上前帮忙打架了。他们反而站到一边，津津有味地看起了热闹。
黄卫东装腔作势地充任裁判，画了个圈子，喊了声开始，两个人便转起圈来，寻机会发动进攻。杜建斌看李志欣摆出的架子，断定他是个行家。他心想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上步抢手就摔。李志欣早有防备，一个摘腕解手摆脱了他，同时滑步上前，也发起进攻。两个人都是练过的熟手，很快撕扯到一处，脚下蹚起土来，一时难分胜负。
两个人你拉我扯，推、挤、抱腿，各自发威，全都是熟门熟路。真正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很是好看。几番较量过后，到底是身手矫健的李志欣略占上风，赢了杜建斌两个回合。
“最后一跤，不摔倒你，算我废物。”杜建斌不服气地说。
李志欣不在乎，让他再来。杜建斌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狡黠，似乎对这一局已然胜算在握。
两个人再次交手。只见杜建斌双手搭住李志欣的双臂，猛然朝后一坐，来了一个后滚翻，顺势把李志欣拉倒。而李志欣顺着他的力道翻了个跟头，一滚身便站了起来。
黄向东生气对杜建斌说：“按照比赛规则，除了双脚着地，其他部位挨着地就算输。你可是屁股和后背先着地，算输还是算赢？”
杜建斌撇撇嘴，傲气地说：“比赛归比赛，都让规矩给限制住了。要是打架玩命，我这一出手就撂倒他。”
李志欣拍着身上的土，不屑地说：“哥们儿，还是少吹，把‘撂倒’那句话给省了。你朝后滚的时候，我要是就势单腿跪到你的小肚子上，不把你的肠子卡断，也把你的屎给压出来，还跟我玩这损招，今后小心点儿。”
杜建斌细想想，头上不禁冒出了冷汗。可不，真要是打架，自己非吃亏不可。
说着话，李志欣穿上衣服，得意地对杜建斌摆摆手：“再见了，手下败将，以后别狂，小心找摔。”
说着话，他拉起黄向东便走，把个斗败的杜建斌扔在身后。
李志欣常跟任健、姚强等人玩摔跤，那任健却是肖晋萍的老爸亲传的功夫，李志欣从他那里学了不少招数，只是半吊子的杜建斌自然不是他的对手。
6．
两个人高门大嗓地边走边谈，故意让对方听到，说是这次可把杜建斌打服了。
谁都没有想到，杜建斌在同班同学面前丢了人，恼羞成怒，抄了半块砖头，悄悄地靠上来，照李志欣后脑勺就是一下子。
冷不防挨了一砖头，把李志欣打了个晕头转向。他伸手一摸，手上沾了血，顿时气往上撞。“好小子，竟敢偷袭！”他摔掉书包，哇哇叫着扑上去，跟杜建斌扭成一团。
黄向东和那两个同学都愣住了，谁都没有上前。黄向东转身朝学校跑。他知道，姚强和任健都还在学校打篮球，他去求援。
说也凑巧，姚强、任健等人正出校门，王晓晖也跟在后面，她做完值日回家。黄向东大喊着：“不好了，李志欣的脑袋让杜建斌开了瓢儿！”
脑袋开了瓢儿，这不出了人命吗？这还了得！听到此言的同学忽喇喇全都撒腿跟着黄向东往现场跑。
到那里一看，只见李志欣满脸是血，已经把杜建斌压在身下，挥拳猛击。姚强等人上前，把两个人拉开。
两个人都是气喘吁吁，李志欣指着杜建斌，断断续续地说他卑鄙，背后偷袭。王晓晖掏出花手绢，捂住他的伤口，催促他赶紧去医院。
姚强一把拽住从地上爬起来的杜建斌：“废话少说，咱们先去医院。”
一行人到了附近的小医院，医生给李志欣的伤口作了处理，注射了破伤风针。李志欣只是受了一点皮肉伤，并不严重，但是用雪白的纱布把头一缠，脸上抹着血，那副样子怪吓人的。别人没有带钱，还是王晓晖掏了一块钱，替他缴了医药费。
“姓杜的，你说怎么办？”出了医院的门，李志欣气冲冲地问。
杜建斌自知理亏，老实了许多。他怯懦地说：“你说怎么办？”
“嘁，怎么办，你先给我表妹道歉再说！”李志欣用手抠着脸上粘的血痂，理直气壮地喊。
他的话，让大家都哭笑不得，看来他脑袋上的伤真是不重。杜建斌无奈，只好给王晓晖鞠躬道歉，连说了几句对不起。
李志欣接着问他，是愿意私了，还是愿意公了。私了，还给王晓晖支付的一块钱医药费，外加一块钱的补偿费；公了，没说的，大家到学校，找老师来解决。
杜建斌说既然在校外打架，当然是私了。可是他眼下没钱，也不敢跟家长说，容他一段时间，他去拣废铜、废铁，放暑假前想办法还上这两块钱。
实心眼的王晓晖连忙说那一块钱不要了，但李志欣不让她插话。他指点着杜建斌的脑门，凶巴巴地说：“两块钱一分都不能少，事情就这么定了。”
那年头5分钱买一个白面馒头。离放暑假还有一个月，对平日里常吃玉米面饼子和窝头的杜建斌来说，靠卖废品积攒出买40个馒头的钱来，的确是个旷日持久、异常艰巨的重大工程。
头上缠着纱布的李志欣却因祸得福。王晓晖陪着他回家，说是有人欺负自己，表哥为此而打架受伤，老爸、老妈不但没有训斥他，反而对他大加赞赏，用红糖水煮荷包蛋慰劳了他一顿，说是给他补补血，让他享受了当时妇女生小孩坐月子才能享受的待遇。
不过，直到放暑假前，杜建斌才来归还王晓晖的一块钱。王晓晖说啥都不要，硬是塞给李志欣，算做他的补偿费。李志欣拗不过她，只好收下。他接着追问杜建斌另外一块钱啥时候给，这小子可就有些支支吾吾，说是暑假期间肯定能还给王晓晖。李志欣说你必须还给我一块钱，然后我再还给王晓晖，该谁的就是谁的，咱们要把帐算清楚。杜建斌说你容我一段时间。李志欣说我有时间就提醒你，省得你忘了。好在杜建斌家真的与王晓晖家住在一起，只隔着三排房，跑不了他。
放假当天，李志欣便到他家门前转悠了一回。杜建斌看见他在外面，都没敢出门。李志欣在他家院子门外唱了几句“穿林海，跨雪原，我气冲霄汉”，便得意地离开。他带着刚捞来的鱼虫，还有几条热带鱼，送到王晓晖家，顺便在表舅家饱餐了一顿牛肉面。
他们做梦都没有想到，过了没几天，便发生了唐山大地震，他们的生活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7．
突如其来的轰然巨响，把李志欣从睡梦中惊醒。
朦胧中，他听到里间屋的爸爸一声大喊：“地震，快出去！”
睡在外间屋的李志欣猛地起身，朝里间屋奔去。里外间只挂着一道门帘，他一步便迈了进去。一片漆黑中，只听爸爸又吼一声：“跳窗户，快！”
李志欣摸索着跳上床，找到在窗户前搂着妹妹的妈妈。爸爸还在喊，这时已经响成了一片，听不清楚他喊什么。墙上的泥灰刷刷地落到身上，李志欣不顾一切地踹向窗户。“轰”地一声，屋顶同时塌落了足有一半，窗户向外倒出去。幸亏窗口还留下一个尺余宽的缝隙，他拉着妈妈和妹妹向外钻，站到外窗台上。黑暗中他准备跳下去，却发现旁边的小厢房坍塌，废墟恰好铺在窗前，他拉着妈妈和妹妹便踩了上去。
说时迟，那时快，这一切动作，其实只在十几秒中完成。
他们站立不稳，四肢着地，爬在废墟上。身后，屋子的西墙再一次坍塌。李志欣心中一惊，大喊：“爸——！”
尘土飞扬中，一点儿回声都没有。他拉着母子两个，摸着爬着下了废墟，从倒落的门口出去，上了门前的小马路。
马路上滚落着碎石乱砖，暗夜中看不到一个人影。大震已经过去，只有轻微的余震频繁地袭来。李志欣把妈妈和妹妹拉到安全的位置，叮嘱着：“妈，待在这里别动，我去救我爸。”
他不顾遍地瓦砾，匆匆地往自家房顶爬去。昏暗中，李志欣看出，两边的墙全都倒塌了，房梁倾向一侧，只有隔开里外间的那堵墙还立着一截。刚才，爸爸的声音似乎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李志欣放声大喊：“爸，爸！”
没有人回答。他侧耳倾听，连轻微的声音都没有。李志欣的心火腾地冒到了头上，他来到窗台前，弯腰就要钻进去。没想到，有人紧紧地拉住了他的胳膊。
“小欣，别再进去了！”那是妈妈颤抖的声音，她磕磕绊绊地跟了过来。
余震不断，李志欣顾不上这些了。“妈，我得救我爸呀！”他挣脱开妈妈的拉扯，还要进去。
妈妈站起身，又拉住了他。她带着哭腔说：“小欣，别让妈着急了！”
李志欣在窗口前站住，他回头愣愣地看着妈妈。
妈妈一把抱住他，哭着说：“小欣，等，等天亮一点……”
“妈，我害怕。”妹妹也爬着上了废墟。李志欣清醒了许多，让妈妈和妹妹赶紧离开。
娘两个只是离着窗户远了些，都没有下废墟。李志欣脑子里飞快地思考着对策。他对妈妈说：“妈，我上房顶看看，你别着急，不会有事的。”
“你小心啊！”妈妈无奈地点点头。
李志欣攀上断裂的屋顶，搬开散碎焦子块，从断口中看进去。借着昏暗的夜光，他隐约看到横梁那里似乎是爸爸低垂的头，他大喊：“爸，爸，你说话呀！”
他拼命地扒开焦子块，抽掉断开的椽子，把断口扩大。他伸进手去，摸到爸爸的脸，摸到他的鼻子。他细细地体会，已然没有了呼吸。他不信，口里喊着爸爸，继续用手触摸他的鼻息，却摸到了一手湿乎乎的东西。他抽出手，原来是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