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把肖晋英放到一块平地上,姚强解开肖晋英头上的窗帘,肖晋萍重新为她包扎了伤口。好在肖晋英用手按住伤口,止住了血。她只是在里面憋住了气,不久就缓了过来。她轻轻地问:“晋萍,妈妈,妈妈回来了吗?”
“没有,还没回来。”肖晋萍不安地回答。
“快去,快去医院,去找妈妈。”姐姐的眼中流露着恐惧。
姚强想起,任健和肖晋萍的妈妈都在同一家医院工作。他看看天色,估摸着此刻已是上午9点钟左右。
“肖晋萍,任健被压住了腿,还在楼里的废墟下,他妈妈也没回来。我去医院替你们找人,你到我家告诉我爸妈一声,让他们放心。”
说着话,姚强抬腿便朝医院走去。
那所医院全是平房,房子都成了一堆堆的废墟,三三两两的人们在废墟上翻查着,寻找自己的亲人。一块空地上摆放着十几具尸体,几个被救出来的伤员等着转移。在外科值班室的废墟上,姚强几经周折,找到了埋在下面的周阿姨。姚强能听到废墟下周阿姨回应的声音,可横七竖八的房梁和房顶压在上面,她根本出不来。她告诉姚强,肖晋萍的妈妈就在她的身边,已经停止了呼吸。
姚强口里安慰着周阿姨,开始寻找合适的位置搬开杂物。他看准一大块水泥板,搬开就能让周阿姨出来,便在这里下手了。他一点点地去挪动水泥板,可是一根竖起的钢筋在他的身上划出了一个血印,疼得他一哆嗦。他低头看看,自己只穿着一件三角裤衩,便转身从废墟里找出一件医生的白大褂穿上。
姚强正忙着,只听有人喊:“医生,医生,您帮忙看看我弟弟。”姚强没理会,继续弯腰用力去扳水泥板。忽然,一只手拍着他的肩头说:“医生,您费心看看我弟弟,他危险了,您帮忙救一下。”
他回头一看,认识,此人是同班同学黄向东的二哥。“怎么是你?”黄家二哥不解地问。姚强站起身,只见黄家大哥背着一个头垂下来的人,一脸火急地等在一旁。
“二哥,是黄向东?”姚强吃惊地问。
“砖垛砸在胸口上了,还有一口气。”黄家二哥难过地点点头。
“你们帮我扒开这块水泥板,任健他妈压在下面,她是外科医生!”姚强一声招呼,黄家大哥把黄向东放在一块平地上,三个人共同用力救出了周阿姨。
脸色惨白的周阿姨喘息了一阵,俯身去看黄向东。只见他只剩有微弱的呼吸,口和鼻子都冒出了血沫。“没了心律。”周阿姨用挂在脖子上的听诊器听听他的胸口,无奈地摇摇头。黄家兄弟见状,知道小弟没有了生的希望,只好背起他,跟姚强和周阿姨告别。
“咱们走吧。”姚强扶起周阿姨,艰难地朝家走去。他第一次目睹自己的同学死去,感到心如刀割般的难受,那种酸楚哽在喉头,此刻却无泪可流。
黄向东爱说爱闹,是大家的开心果。同学们看了亚运会的纪录电影,瘦弱的黄向东常常伸着细胳膊学伊朗举重运动员举重,他那像模像样的动作常常惹同学们笑起来,他也落下个“小伊朗”的外号。如今,这个擅长模仿举重的少年却被一个砖垛夺去了性命。
任健,黄向东,都是自己的同龄人,生活才刚刚开始呀!
姚强闭上眼,然后猛然睁开。
他还是盼着眼前的一切都是梦境。他闭上眼,希望再睁开时还会看到整洁的街区、川流不息的人们、远近高矮的房屋。他睁开了眼,那无尽的残垣断壁,血迹斑斑的逝者和伤者,都无情地告诉他,残酷的现实明白无误地摆在眼前。
他知道,生活从此改变了。
9.
天阴沉着脸,往日里只能看到山顶的凤凰山,如今突兀地矗立在视野里,高大的建筑物倒塌殆尽,放眼能看出很远。马路上裂开了很宽的裂缝,大块的沥青路面翘了起来。一栋新落成的高楼成了预制板和砖头堆成的大山,其间还露出一两个人体,不知他们是死是活。在楼的废墟顶上,冒起了袅袅青烟。随处可见垂危的重伤员,路边的废墟间和马路上散乱地摆放着遇难者的尸骸。有的尸体盖着被单,还有只是脸用衣服盖住。灰头土脑、浑身血迹的人们有的在紧张地抢救仍在废墟下的人,有的用自行车、排子车运送伤员,有的到处寻问亲人朋友的下落。垂死的人被弄到马路边上,躺在那里等待救援。许多人都光着膀子,还有男人穿女人衣服,女人穿着男人衣服。
唐山,这个有着百年历史的工业重镇,顷刻间便被夷为了一片平地。无数人在睡梦中被压在废墟下,整个城市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灾难之中。
天下起了小雨。在路上,姚强把任健兄妹的情况告诉给周阿姨。看着沿途死伤的人们,周阿姨一声不响地迈步前行,脸上露出坚毅的神情。
回到倒塌的二层楼前,只见靠东边的一块平地上放着几具遇难者的遗体。幸免于难的人们在路边搭建了棚子,里面横七竖八地倒卧着几个身染血迹的伤员,老人、妇女和孩子坐在旁边。青壮年奔来跑去忙和着,来寻亲的、去救人的、找吃的、找喝的、找东西加固棚子的,场面煞是热闹。
头上缠着白布的肖晋英站在任健家窗口的废墟前,几个持着工具的人们摇着头离开了洞口。周阿姨摆脱开姚强的搀扶,跌跌撞撞地跑过来,肖晋英张开双臂把她抱住。
“周阿姨,我妈妈她……?”肖晋英没见到妈妈,感觉不妙,声音哽咽地问。
“你妈妈,她,遇难了。”周阿姨难过地说。
姚强趴到洞口,看到肖晋萍正在里面跟任健说话。余震不断,随时都有可能出现险情,姚强想想刚才的经历,不由地感到头皮一阵阵发麻。他着急地喊:“肖晋萍,你出来!”
肖晋萍从洞口钻了出来,她手里拿着送给任健的那个笔记本和钢笔,身上穿着姚强二姐的衣服。
“我见到姚伯伯了,他给了我几件衣服,还有一个西红柿。我进去看了看任健,刚才有人进去救他,没有成功。楼板太重了。”肖晋萍拍着身上的尘土。肖晋英过来,把她拉到一边。
周阿姨来到洞口,颤声喊着:“小健,小健!”
“妈妈……”里面的任健虚弱地应答。周阿姨听到儿子的声音,身子一软,姚强赶紧抱住她。
得知妈妈遇难的消息,肖晋萍抱着姐姐默默地流泪。他们的父亲是建筑公司的党委副书记,领着工人在市外承建一项工程,还不知道他的生死如何。姐俩思念妈妈,惦念爸爸,却只能相拥而泣。
余震发生的频率虽然降低,但仍然不断。眼前的情景让姚强急火攻心。
豁出去了,再试试运气,看能不能想出办法。他心里想着,把周阿姨扶到一旁,提着斧头,准备再次钻进洞口。
周阿姨站直身子,嘱咐姚强,在任健屋里的床头柜有一个小药箱,让他拿出来,好给伤员疗伤用。
他进了洞口,砸开床头柜找到药箱,递给洞外的周阿姨。
他回身去看任健。阴黯的废墟下,任健脸色苍白,静静地趴着,手里还握着一个西红柿。姚强醒悟了,颇有胆量的肖晋萍刚才进来给任健送西红柿。
同学间的情谊让他感动,但他看着一动不动的任健,看着山一般压住他的楼板,胸口堵得难受,禁不住流下一行热泪。
姚强抹去泪水,轻声问:“任健,你怎么样?”
任健动了动,抬起头,两眼定定地看着他:“我妈妈,没受伤吧?”
“周阿姨很好,只是……肖晋萍的妈妈遇难了。”姚强看到他干裂的嘴唇,在他耳边说,“任健,坚持住。把西红柿吃了,我找我爸想办法。”
任健把西红柿塞到他手里,绝望地说:“不,你吃了吧,我用不着了。刚才楼上的两位叔叔进来救过我,想尽办法都不行,楼板太重了,谁都抬不动,没希望了。”
任健的话让姚强感到耳边轰地一声响,如遭雷击。这就放弃希望了吗?”
他摇晃着任健,不甘心地说:“不行,不行,你不能放弃,你还要去当运动员,还要去踢足球呢。”
任健痛苦地摇摇头,顺着眼角流下一行泪水。他艰难地说:“姚强,我的腿完了……我不怕死,可是没了腿,我就没了希望。”
“你胡说!你死不了,你的腿也没事儿,别胡思乱想好不好?还有希望!”姚强带着哭腔喊,“你还要去踢球,当守门员,还要出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