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驻青皇归去驾,飘零粉白脂红。今朝不比锦香丛。画梁双燕子,应也恨匆匆。迟日纱窗人自静,檐前铁马丁冬。无情芳草唤愁浓,闲吟佳句,怪杀雨兼风。
又是一个风雨兼程的午后,我静坐在窗前,抬手在纸上写下了这首《临江仙?春去》,放下笔,我看了会阴郁的天,春色早已淡去,墨绿的叶子被雨打得左歪右倒,一些将尽未尽的残红犹自孤零零挂在枝头,仿佛凭吊这逝去的春色。流水落花春去也,我不禁叹息一声,果真是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窗外的那颗杏花树依然,树下的秋千也依然,但曾经在树下悠然蹴秋千那不谙世事的我,如今到了哪里?纷纷扰扰,世事悠悠,爱恨嗔痴,离合聚散,确是千丝万缕,不知从何尽述,我复又抬起笔,在纸上落下:康熙二十年。思绪飘飘杳杳地也回到了那一年……
三月午后的院子内,我在杏花树下蹴秋千,正是春色无边的时节,嫩绿的叶子疯了似的猛长,桃花梨花杏花压满了枝头,风一吹便是满院子的落红。丫鬟拂晓在背后一下又一下地推着我,口里背着一首乐府诗:
“长长丝绳紫复碧,袅袅横枝高百尺。少年儿女重秋千,盘巾结带分两边。身轻裙薄易生力,双手向空如鸟翼。下来立定重系衣,复畏斜风高不得。傍人…。。傍人…。。”
我遂接了下去:“傍人送上那足贵,终赌鸣珰斗自起。回回若与高树齐,头上宝钗从坠地。眼前争胜难为休,足踏平地看始愁。”
我人在半空,听着风嗖嗖飘过耳际,说道:“拂晓,这首秋千词的意思你说来听听。”
拂晓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小姐,这秋千词大意是说一群少年伙伴在玩秋千,好不热闹,秋千都跟树一样高了,像只鸟儿一样。伙伴们摇起了铃铛,还要打赌谁最厉害。终究是难分高下。”
我听她解释得无甚文采,但却通俗,噗嗤笑了一声:“佛晓的天资不错,真真没有枉费我的心血!”
拂晓抱怨道:“我的小姐,你还是饶了我吧,这些诗阿词的,背的我脑袋都疼了,真比打一百条绦子还累呢。”
我回头瞪她一眼,叹道:“果真是朽木不可雕也!”我把眼睛闭上,衣裙和头发拂过我的脸颊,三月的风有点凉凉痒痒的感觉。
“拂晓,你再用力点,再推得高一点,我就能望到围墙外的风景了!”我说着把双手松开了,真像要飞起来似的。对面墙头外一株绿油油的槐树映入我的眼帘,满树都是被三月的雾气打湿的氤氲。忽然,树底下的一把纸油伞把我唬了一跳,伞下是一袭男子的衣装,原来,竟有人站在了围墙外的树下。
我一时失手,险些从秋千上摔下来,拂晓见状突然大叫着拉住绳子,趁我落下时连忙将我扶住,骂道:“我的姑奶奶,你这越长大越发疯疯癫癫了,这要摔着了可怎么办?”
我回头朝拂晓那略显娇憨的脸笑了笑:“你也是越发的紧张兮兮了。我不会有事的!”
“回回姨奶奶说你没个小姐模样,我看是说得再对不过了,你这要摔着了,先不论摔得如何,我是少不得挨顿板子的,我这里说你又不听,出了事倒带累我。”
我见她这样大惊小怪的,倒没了兴致,遂停了下来,整理着衣衫。
我还在想着围墙外的那个神秘男子不知是何人。忽然天上下起了牛毛细雨,拂晓看看天色,说道:“如今三天倒是两天在下雨,小姐,你还是回屋歇个觉吧,这也玩了半日,又正值春乏的,倘若过于疲累出个病什么的,倒值多了。”
我点头道:“你先回去把香炉焚上,我跟着就回去。”
拂晓走了,一切寂静。
我仍坐在秋千上,看着雨雾渐渐笼罩大地,树木花草似盖上了一层朦胧的面纱,氤氲旖旎,气象万千。细雨轻微的簌簌声,浸润在姹紫嫣红的春色里。更增添了无穷景致和韵味。我用手接着雨,不禁看得出神。
围墙外,一把男子的声音传来:“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我凝神细听,声音低沉婉转,略带磁性。声音一开始还清晰,后来越来越小,像是走远了。
我一时好奇,忙起身打开角门,四处观望,巷子冷清,那里还有什么人,我向巷子外走了几步,转过墙角的时候,才发现一个男子的背影,撑着伞已经缓步走远了。一身雨后天青色的长袍,在长长的爬满斑驳青苔的胡同里,显得他修长的身影格外寂静清冷,年纪却看不出来,隐约听得两声咳嗽,身影却模糊在烟雨中了。
原来是个行人,许是刚好经过,听得我们院内的嬉笑声有感而发,遂想到了这首苏轼的《蝶恋花》。我竟然站在巷子外怔怔出神了好一会,才转身回至院子关上了门。
三月的雨下起来就缠绵不尽,一连几天都淅淅沥沥。这日午后,我正在房内写字,拂晓走进来回道:“小姐,老爷叫你出去会客。”
我奇道:“父亲极少让我出去会客,知道是什么事吗?”拂晓回道:“听得管家说,今日有位客人来了,老爷待他若上宾,又是嘱咐上好的茶水和点心,又是殷勤招待,实属在我们家没有见过的光景。那位客人忽又见到我们客厅上的一副对联,又夸好字,便问是哪个大家的收藏,老爷说是小姐写的,那位客人便啧啧称奇,直说要见见小姐。”
拂晓边说边伺候我换了衣衫,我便往客厅去了。
来至客厅,只见父亲与一位年约四十的客人在谈笑风生。我遂向父亲行了礼,父亲笑道:“宛儿,快来见过顾先生。”我低头喊了一声“顾先生有礼”,只见对方哈哈一笑,说道:“真是虎父无犬女啊,沈世兄有女如此,将来福气无穷啊!”
我不禁抬眼望去,只见这位顾先生方脸直鼻,神采奕奕,嘴角堆笑,观之可亲。父亲忙说:“顾先生真是太客气了,小女不过是从前认过几个字,那里承受得起先生夸奖。”那顾先生又道:“沈世兄可别自谦,我初看此幅‘洞庭春色赋’清婉中透着遒劲,还以为是苏轼真迹,方才知道不过是出自一个十四五岁小丫头的临摹之作,如今看来,令千金确实禀钟灵毓秀之资啊!”
父亲笑道:“宛儿,你可知道顾先生是谁吗?”我疑惑地摇头。
顾先生作了一揖,说道:“在下顾贞观。”
我被唬了一跳,忙说道:“您就是诗文和词并茂,被称作词家三绝的顾贞观顾先生?”父亲忙喝道:“放肆,怎可如此无礼,直呼先生名讳?”我自知失言,不禁哎呦一声。
只见顾贞观仍笑道:“沈先生莫生气,沈小姐天真烂漫,我也不是那种拘礼的人。却不知小姐也听说过我。”
我见他脸色未变,方笑道:“我听父亲说过的,先生的‘落叶满天声似雨,关卿何事不成眠’真可谓是一言可传千古的名句了。且先生的弹指词享誉江南,宛儿如今有幸认识先生,倒真的是无穷的福气。更至于得到了先生的夸奖,当真是宛儿莫大的造化了。”顾贞观笑道:“好一张伶俐的口齿,沈世兄,看来我此番回江南,倒是不虚此行了。”然后又问我读过什么书,学的是哪家的书法,我都一一回答,他知道我早几年便没有老师教习,便说:“可惜了。”
父亲说道:“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这读书的事也不应让她作为正事,只是我见她年幼丧母,又喜读书,便从小请了先生教习,为的是她打发时间,不至过于悲伤,不料她却每每来了意兴,拉着我又是作诗又是填词的,如今倒是丢过为好。”
顾贞观笑道:“世兄此言差矣。自来满腹诗书的女子又岂是少的,远一点的有许穆夫人,蔡文姬,近一点如李清照,这都留下了多少典故佳作,依我说沈小姐天资聪颖,倒是稍加培养,则后天作为不可限量。”父亲说道:“先生所言极是,顾先生在京任要职,此次难得回江南,然空余时候,望多临寒舍,也可指教小女。”没想到顾贞观一口应承,为人爽快至极。于是那天以后他便成为我们府上的常客,父亲自然高兴,每每还盛意款待。
这天我听说顾贞观来了,正与父亲在书房内说话,我便拿着新近填的一首词去找他点评。绕过廊檐,我隐隐听得他一声长叹,倒是不敢走进去了。只听得父亲的声音说道:“先生今日一反常态,难道是遇到什么为难的事吗?”沉默半响,方听得顾贞观说道:"沈世兄,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父亲忙道:“请说。”他便讲了起来:“不瞒世兄,我有一位朋友,自小聪颖不凡,十岁便作胆赋五千余言,性格豪放不羁,朋友遍及天下!但是却在一场科场考试中遭仇家诬陷,落得舞弊的罪名,未能终卷,后来不仅遭到了科举除名,被责罚了四十大板,抄了家产,还被全家流放宁古塔!"
只听父亲问道:"先生所说之人,莫不是被称为「江左三凤凰」之一的吴兆骞?"
顾贞观应该点了点头,只听父亲说道:"当时此案轰动江南,还有人曾经题诗说:生男聪明慎莫喜,仓颉夜哭良有以,受患只从读书始。君不见,吴季子!"
只听顾贞观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宁古塔乃苦寒之地,那个地方是终年重冰积雪,非复人间,至此者九死一生。他曾经在家书里说“宁古寒苦天下所无,自春初到四月中旬,大风如雷鸣电激咫尺皆迷,五月至七月阴雨接连,八月中旬即下大雪,九月初河水尽冻。雪才到地即成坚冰,一望千里皆茫茫白雪。”说道这里顾贞观停了下来,许是悲伤让他无法说下去。
我忍不住推门进去,说道:"既是如此,难道就没有办法救那位吴前辈回来吗?"
他们没想到我会撞进去,一时均惊诧地望着我,父亲面有怒色,我自知莽撞,忙行礼见过,说道:“请父亲和顾叔叔见谅,我并无心冒犯,只是想拿新作的词给顾叔叔点评,无意偷听的。”
顾叔叔看了我一眼,笑道:"这并非什么隐事,但听无妨。"于是我忙追问:“那位吴前辈如此凄苦,难道就要一辈子在那样的地方受苦吗?”顾贞观说道:"也许是上天见怜,我在京城时认识了纳兰相国家的公子,纳兰容若,在我把兆骞的事迹跟他细说了之后,他答应以五年为期,帮我把他营救出来!现在数数,刚好到了第五个年头了!"
我看着他伸出的五根手指,喜出望外:"真的吗?那位吴前辈今年就可以回来了?"
顾叔叔点点头:"今年春节过后皇上刚好到塞外行围,容若作为御前侍卫扈从出行,意欲途经宁古塔时让兆骞表露才华,皇上惜才之下有可能会特赦他回中原!"
我问道:"那现在有音信了吗?”父亲突然打断道:“宛儿,今天你顾先生心绪烦扰,莫要再烦他了,赶紧出去吧。”
我虽不愿意,也只得走出门外,忽又想起一个问题,回头问道:"顾叔叔,您说的那位纳兰公子乃当今相国之子,而且是御前侍卫,与皇上的关系很不一般,只要他向皇上求情,皇上岂会不同意呢?怎么还要五年期限呢?"
父亲笑道:"当真是糊涂小儿。当时这个案子是由顺治帝亲自审定的,也就是当今皇上的父亲,你想想皇上要为一个吴兆骞翻案,岂不是告知天下人他的父亲顺治帝错了吗?这场营救看似简单,实则比登天还难啊!"
我说道:"那这位纳兰公子竟然敢许诺救人,当真少有的侠义之举。这一场营救不仅胜算不大,而且极为容易引怒皇上,累及自身!"
顾贞观说道:"是啊!按说这位出身满清贵族而且是皇室重臣的青年根本没有必要帮一个素不相识的戴罪之人,可是说起这位纳兰公子,确实与其他人不一样,他虽出身于王孙贵族,却向往一般人的生活。对待友人极为真诚,不仅仗义疏财,而且敬重有加,就象平原君食客三千一样,他的住所渌水亭时常聚集满了各地的名士才子。而且他对我们汉文化非常了解,诗词歌赋样样精通!"
我听得越发惊奇了,问道:"叔叔,世上居然有这样人吗?"
顾叔叔笑了:"你既来找我,少不得今日还给你一些好东西罢了。"
说完叫父亲喊人布置好纸墨,只见他大笔一挥而就,字体洒脱奔放,我拿起来念道:"德也狂生耳。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竟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读完后,我竟痴了,呆呆地想着那意境。父亲在旁边说道:"这首「金缕曲」,真情实感直出胸臆,实在好。”
顾贞观笑道:“这便是纳兰当年赠我之词。我们是忘年之交,老实说,他作此词赠我,真让我愧不敢当。"
我拿着这首词退出书房,在院子内伫立良久,思绪万千,今日所闻,是我生活了十几年来未曾听过之事,怀才却不幸如吴前辈,为友舍命奔走如顾叔叔,古道热肠肝胆侠义如纳兰公子,竟然我萌生一种生不逢时的感觉,嗟叹自己不过是一届弱女子,生活在这四面围墙中,不能像男儿那样游历四方,结交天下所有义士。
是夜,我翻来覆去看着那首《金缕曲》爱不释手,直到三更才熄灯睡下。迷迷糊糊待要睡着时,朦胧中传来门窗响动的声音。我以为是拂晓上夜去小解,便不理会。但突然又听到衣服走动的声音,不像拂晓的动静。我一时惊醒,便听见院外大门“哐哐”被敲响了。院子内一时混乱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