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断线风筝：于立忱
郭沫若在亡命日本期间曾经结识了天津《大公报》驻东京的女记者于立忱，并一度与之过从甚密。于立忱毕业于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曾经因为参加政治活动被捕入狱，获释后为《大公报》社长张季鸾所聘在该报工作。不久她得了肺病，靠着《大公报》的津贴，到日本养了两年病。郭沫若和于立忱结识后，两人情意笃厚。在郭沫若眼里，于立忱就像是一株大山朴，其叶如枇杷而滑泽，其花如白莲而更芬芳。
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十六日的晚上，郭沫若邀约来东京短期逗留的郁达夫，一同去涩谷看望于立忱女士。于立忱十分高兴，病态的苍白的面孔上涌现出了兴奋的红潮。她是一位才华出众的女子，为了感谢郭沫若和郁达夫深夜远道来访，便把自己新做的一首七绝《咏风筝》写在一张斗方上给他们看：
“碧落何来五色禽，长空万里任浮沉。
只因半缕轻丝系，辜负乘风一片心。”
熟谙旧诗的郁达夫笑着称赞道：“好好！”
郭沫若当时颇有些感触，因为于立忱分明把他们之间的情愫融汇进这首七绝里面去了，她的那一双传神的眼睛也说明了诗中的隐情。这是单纯就诗论诗的郁达夫所不能完全理解的。立忱的诗确实写得不错，郭沫若诗兴正浓，也就笔走龙蛇，当场和了一首：
“横空欲纵又遭禽，挂角高瓴月影沉。
安得姮娥宫里去，碧海青天话素心。”
于立忱极为赞赏，连说：“格调真高，格调真高。”
郁达夫在一旁问道：“诗题叫什么呢？”
郭沫若略为思索了一下，意味深长地说：“立忱的七绝题为《咏风筝》，我这首和诗就叫《断线风筝》吧！”
郁达夫有些迷信，觉得“断线”二字有欠吉利。可于立忱却独独喜欢这两个字。“断线风筝”，是的，她和郭沫若到头来恐怕只能如断线的风筝一样，各自浮沉在万里碧落之间了，那半缕轻丝不可能系住他们的关系。
这是一个没有月的夜，“娥理容”星悬在正中。郭沫若一个人回到千叶的寓居时已经是一点钟过了，安娜和孩子们都早已进入梦乡。然而他却毫无睡意，于立忱的《咏风筝》和他的《断线风筝》总执拗地在脑子里萦回……
随着日本帝国主义者对中国的侵略步步加紧，在东京的留日爱国学生和进步人士当然不能坐视。于立忱也稍稍有点活动，尽管她肺病虽渐就痊愈，但还没有断根。不料这却受到了《大公报》负责人士的警告，张季鸾本来是在追求于立忱的，曾经给她写过许多缠绵缱绻的情书，这时他忽然写信叫于立忱回国，否则报社就要停止津贴。家道已经中落的于立忱被迫无奈，只好于一九三七年三月返回上海。一个受制于人的女子，一躯尚未痊愈的病身，一颗痛楚无以抚慰的灵魂，由于痛感“如此家国，如此社会，如此自身，无能为力矣！”于立忱竟于当年五月间自缢身亡了……
谢冰莹女士把于立忱的死因完全归咎于郭沫若，她在《于立忱之死》一篇长文中记叙了此事。
这是半个世纪前一个令人同情立忱、痛恨文丑郭沫若的真实故事，想必会得到许多读者的“同情”和“痛恨”——
于立忱，是天津《益世报》的驻东京特派记者，长得亭亭玉立，又白又嫩的皮肤，两道柳眉，配着满口贝齿，说起话来有条有理，一见就给人以亲切可爱的印象，这正是当记者的标准条件。
我认识她，是姚潜修先生介绍的，听说她和竹中繁子是很好的朋友，一来到东京，就住在竹中家里，采访新闻时，老是竹中带着她。
“谢大姊，有位日本名女记者竹中繁子，我要介绍你认识她，你们会成为好朋友，她在朝日新闻工作，和我一样，没有结婚，她打算一辈子过独身生活。”
“你呢？”我用开玩笑的语气问她。
“我没有她的决心，还在结婚与独身的歧路徘徊，关于这事，以后我慢慢地和你谈吧。”
唉！谁又料到，这样一个又聪明、又美丽，为人正直、热情，待友诚恳和蔼，做事认真负责的女性，竟被狡猾、无耻的文人——鼎鼎有名的郭沫若害死了！
这是一个秘密，不知她的妹妹于立群（郭沫若的第二个太太）知不知道？
“明天我要住院了，希望你抽出时间去看我一次，我有话和你谈。”
立忱用严肃的语气对我说。
“什么病要住医院？”
“割盲肠。”
“没有关系，听说盲肠开刀是小手术，两三天，最多一个星期就可出院了。什么医院？在什么街？你现在告诉我，我可以找潜修陪我去。”
“不要，不要，千万别告诉他，只要你一个人去。”
“为什么？他不是你的好朋友吗？”
“不是，不是，你不要乱猜。”
“哪天动手术，我什么时候来？”
立忱告诉我哪天去看她，她还不知道住几号房间，叫我去询问处打听就知道。
到了那天下午两点，我下了课就去医院探视她，一问，护士告诉我她住产科病房多少号。
“产科病房？小姐，你没有弄错吧？她是割盲肠，应该住外科病房。”
“没有错，孩子都取出来了。”
“孩子？怎么回事？”
我惊讶得不知如何是好，护士小姐见我呆呆地站在那里，她说：“我领你去吧。”
进了那间单人病房，立忱正在闭目休息，我坐在床边，看见她苍白的脸，嘴唇没有一点血色，左臂上插着两根橡皮管，输的什么水我不知道。大约有十分钟左右，她醒来了，一眼看到我，又惊又喜地问：
“大姊，你来多久了？”
“刚来不久。”
突然，她伸出右手来紧紧地握住我的左手说：
“大姊，你一定奇怪，为什么我住产房？”
“是不是外科没房间了？”
“不是。”
她摇摇头，一串热泪滚下来了，我连忙安慰她：
“立忱，不要难过，把你心里的话告诉我吧，我守口如瓶，任何秘密我不会对别人说的，你尽管放心，要绝对信任我。”
“当然，不信任你，我会请你来吗？连竹中都不知道，你千万别告诉她。”
“她一定会来看你的，怎么办？”
“我会请求医生，把我改住外科病房。”
“能够办到吗？”
沉默了一会儿，她的眼泪越流越多，我用自己的手帕替她擦，流得更多了。
“立忱，你不是说过，有话要告诉我的吗？”
“我告诉你，将来你要替我伸冤的，答不答应？”
“没问题，当然答应！”
这时，立忱拿我的手帕擦干了眼泪说：
“你想不到吧？郭沫若是一个这么卑鄙无耻，人面兽心的大骗子！”
还没开始叙述骗子的故事，她又伤心地大哭起来。
“立忱，你千万不可伤心，你不说，我也猜得到是怎么回事了。你要冷静地说下去，不要感情冲动，拿出理智来。你是个新闻记者，把你的故事，当作是别人的，用第三人称的方法来叙述，来描写。”
“是的，我不应该冲动，我要从头到尾地，把骗子追求我的故事告诉你。”
“三年前，他开始拼命地追求我，说他和安娜（郭的日本太太）根本没有感情；更谈不上爱。那是他在日本读书的时候，有次生病，住在医院认识的看护。因为安娜爱上他，死命地追求，他们发生关系之后，安娜怀孕了，非嫁给郭不可，如果郭不答应，她就要自杀。安娜的父母极力反对她嫁给这个穷学生，郭沫若害怕真的闹出人命，所以就和安娜结婚了；如今生了四个孩子，他的精神很痛苦。他说自从爱上我之后，他下决心要摆脱安娜，正式提出离婚，然后和我结婚。”
“我当时真是昏了头，由于他是个富于革命性的作家，我佩服他，也同情他，唉！谁想到他竟是一个花言巧语，只要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大骗子。大姊，我上当了，我除了死，绝对没有脸见人！”
立忱放声地大哭起来。
“放冷静！放冷静，理智一点，给护士听到是不好的。”
我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安慰她。
“这种伤心事，我如何冷静下去？”
“好的，你继续往下说吧。”
“我曾经也交过一两个异性朋友；从没有恋爱过，对于郭，我由于钦佩他，同情他，而盲目地爱上他；自从受骗失身怀孕之后，他的态度突然改变，对我非常冷淡，我就知道上当了。但他这时正言厉色地说：‘你放心，我一定摆脱安娜，我们两人回上海结婚。你腹中的一块肉，是我们两人的爱之结晶，我要负责到底，我不是善变心的人，你放一千万个心，近来我少来看你，因安娜知道我在爱你，所以特别监视我很严，随便我到哪里，她都要跟踪，我只好偷偷地给你写信。’”
“到半月前，他来找我了，安娜并没有来，可见他说安娜跟踪的话，是不可靠的，我告诉他，肚子里的孩子，已有三个多月了，我们再不回上海结婚，我无面目见人了！他吞吞吐吐地敷衍我，后来我逼他非具体答复我不可，他的真面目这才现出原形了，他说：‘只好暂时拿掉吧，反正你年轻，我也不老，我们还会有孩子的。’大姊，这时我才大觉大悟，才知道他原来是个大骗子，你说我该怎么办？”
“你当了这么多年的记者，替别人写过不少路见不平，悲欢离合的故事，难道你自己身临其境的故事，不会处理吗？”
“大姊，我会处理，孩子已经解决了，但手术不好，可能还要再开一次刀，我太痛苦，实在不能忍受，我想……”
“你想什么？”
“自杀！”
“笑话，为一个狼心狗肺，无情无义，欺骗读者，祸害国家，禽兽不如的混蛋自杀，你值得吗？”
我这时实在再也忍不住了，我不懂立忱何以这样懦弱，这样没有出息，已经被郭沫若玩弄丢掉半条性命了，还不想复仇。
“立忱，千万不要再傻了，你如果自杀，正是他求之不得的，你为什么不用你那支横扫千军的笔，把他的嘴脸，赤裸裸地描写出来呢？你可以不写自己的名字，用你访问一个被郭沫若骗去贞操的少女的自述写……”
“大姊，我恨透了他，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割，我忍受不了，脑子已经整个坏了，我不但一个字也写不出，而且整个的脑子坏了，连想都不能想。大姊，请原谅我，我只能说到这里打住了。大姊，你好好保重吧，不要以我为念，我是咎由自取，自作孽，我对不起父母，对不起国家，对不起朋友，我是完了！一切都完了！我有个妹妹于立群，演过一次电影，用黎明健的艺名，我没有告诉她和郭这段丑事，你将来如有机会见到她，就请把这件事告诉她吧，那时我早已离开了人间，随人家怎么说，我都不在乎了。”
这是立忱最沉痛的最后谈话，那天我的内心，比立忱还要愤慨，还要痛恨郭沫若，想到他写的那些欺骗青年读者的文章，还有翻译的作品，以为他是个中国了不起的大作家，谁知他竟是一个这样寡廉鲜耻，人格扫地的大骗子。
也不知立忱是哪天出院的，向竹中繁子打听，她根本不知道立忱和郭的恋爱事，立忱没有再开刀，只告诉竹中，她因家中有急事，要回上海一趟，不久会回东京，谁知她一去不返，她果然自杀了！
二十六年的七月七日，卢沟桥的炮声响了，我国发生了空前绝后的对日抗战，投机的文丑郭沫若，他借机摆脱他的日本太太和四个儿女，美其名日毁家纾难。一到上海，他就央求吴稚晖先生，介绍他去拜谒蒋委员长，并恭恭敬敬地向委员长忏悔过去的罪过，恳求委员长饶恕他，他要献身党国，将功折罪；回去马上写了一篇《蒋委员长会见记》，和十年前（一九二七年六月）他在阅马厂公开演讲，大声诋毁《请看今日的蒋介石》比较起来，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人，那时是十足的叛徒，反革命、反蒋委员长。如今摇身一变，成了革命者，拥护领袖的忠臣。旁观者都知道，这是个反覆无常，朝秦暮楚的大坏蛋；可是领袖素以宽大为怀，以德报怨的思想而宽恕了他，让他做了政治部第三厅厅长，后来知道他用了一班共产党员在暗中活动，于是解散了第三厅，取消他的厅长；但仍然委他为文化工作委员会的主任委员，一直到他从访问俄国回来，才露出狐狸尾巴。
最可笑的是，当郭沫若带着于立群上东战场，一见就成了露水鸳鸯，还说：“我最爱你的姊姊，可惜她死得太早，我只好将爱她的心，转移到你的身上。”
唉！这种写“史达林，亲爱的钢，永恒的太阳”，大捧毛泽东、江青、华国锋等人的“歌德”文字，不提也罢，一提起，就污辱了我的纸笔，也污辱了读者纯洁的脑筋和眼睛。
过去我是用别的笔名写过他的，如今为了我忠于好友于立忱，我不能不用真名。
立忱，你安息吧，如今竹中繁子也去世了，希望你们在九泉或在天堂欢聚吧。
原载一九八四年六月十五日台北联合报副刊
很显然，谢冰莹在这篇文章中是以于立忱的密友和唯一知情人的身份出现的，但其所述内容的真实性却值得怀疑。其实于立忱回到上海后，一直由胞妹于立群照顾，既然她对郭沫若恨之入骨，又恐立群蹈其覆辙，她为何不将郭之为人亲口告诉嫡亲妹子，反劳他人（谢冰莹）日后转告呢？自家姐妹有什么伤心事不好说得，有什么事不能叮嘱的？其二，谢冰莹既受友人之托，当时为何不把她所谓的“真相”告诉于立群，反而在事隔几十年之后，当郭沫若和于氏姊妹均已作古，才披之于报端？这样做虽然占了“死无对证”的便宜，可以信口开河，但却免不了有“鞭尸”之嫌，何况更无一个佐证说明她言之属实。其三，谢冰莹基于反共拥蒋（介石）的政治立场，一向对革命与进步文艺界的旗手郭沫若多有抨击，如果上述文章所说确有其事，那岂不正是丑化与攻击郭沫若的绝好材料，她为何守口如瓶，迟迟不加利用呢？难道她对她所“不齿”的“无耻文人”郭沫若真的那么“厚道”么？其四，退一步说，郭沫若和于立忱果如谢文所言发生了那样的情事，恐怕也是两厢情愿，如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构不成于立忱自杀身亡的主要原因。
“于立忱自缢”是一把火，谢冰莹女士要把它烧向郭沫若，而郭沫若在《洪波曲》里似乎有意要引向张季鸾，这个谜团只能用事实来破解，这段公案只能由历史来了结。不过，当时郭沫若在得悉这一噩耗后异常悲痛，于立忱去世后十天他就写了一篇纪念文章《断线风筝》；从日本回到上海的第四天，即一九三七年七月三十日，他又亲自去中国公墓凭吊于立忱，以寄托自己的哀思。
立忱的墓静静地横卧在几株杂树影里，周围有石围护，但碑还没有建立。墓头四只花篮，大约是送葬时朋友或家人送来的，现在已经萎黄了。这样的一位才华卓绝、品格清高的青年女性，这样的一株花色洁白的大山朴，如今却寂寞地睡在这样的一座荒坟里，郭沫若真是感慨万端。世态炎凉多变，人情冷暖无常，说真的，他甚至有点害怕，因为于立忱所走的路似乎暗示着他的将来。
“这样的一位好女子，实在是不应该死的。”
他对同来凭吊的两位朋友说，脸上的表情既悲痛又严肃。仰脸从墓顶一直望到碧空，果然断线的风筝已经无影无踪了……
二“拍拖”：于立群
“郭先生！”
一个年轻女性的声音，带着惊喜与仰慕的表情。
“啊啊，立群……”
像个老朋友似的，因为他在她的脸上仿佛看到了另一个熟悉的女人的面影。
好像是命运的有意安排，郭沫若一九三七年七月从日本回到上海后不久，便通过林林的介绍与于立群相识了。
第一次见面，于立群给郭沫若留下了深刻的、美好的印象：仅仅二十来岁，梳着两条小辫子，穿着一身蓝布衣衫，面孔被阳光晒得半黑，差不多就和乡下姑娘那样。作为一个女演员，黎明健在戏剧电影界已经是能够自立的人，却丝毫也没有感染着女明星的轻浮与浅薄。这和郭沫若当时立定大戒“不接近一切的逸乐纷华”正相合拍。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惺惺自古惜惺惺。
于立群是于立忱的胞妹。郭沫若从于立群的脸上仿佛又看到了于立忱的面影，她像断了线的风筝又飞回到了他的身边，他的手中仍握有那半缕的轻丝。
半缕轻丝令他产生了一见如故的感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