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宁静的幸福,不消说是安娜赐予他的。正是安娜用全部的爱帮助他战胜了病魔,赢得了第二次生命。郭沫若想到这些,不由得不怀着感激的心情久久地端详着安娜那张闪着光耀的圣洁的面孔。一种幸福和满足的神情分明浮现在她的脸上了:安娜从来就是这样,把郭沫若的每一次成功都看作是自己的莫大的幸福,莫大的慰安。她记得那一次《浮士德》的译稿被老鼠咬坏了之后,她曾经说过郭沫若第一次出马便不成功,说明他当不了文学家。十年过去了,如今郭沫若已经成为大名鼎鼎的文学家,成为中国文坛上举足轻重的人物。而且不仅仅是文学家,他还是叱咤风云的一位革命家、政治家,安娜怎能不为此感到幸福呢?
郭沫若是完全懂得安娜此时的心情的,他把《浮士德》送给了安娜,并且用钢笔写了两则献辞:
Anna:
此书费了十年光阴才译成了。
这是我们十年来生活的纪念。
M·K.三Feb一九二八
第二页上用德语写着:
Gewidmer Meiner Ewiglicher Liebe Anna
(直译为:献给我永远的恋人安娜。)
夜境渐深,安娜将儿辈们服侍睡了以后,又坐在灯下为淑子织围巾。郭沫若帮着理了几团乱丝和旧绒线。正是春寒料峭的时候,屋子里没有生火盆,很有些冷。
夫妻俩一边织毛围巾一边闲话家常。说到今后的生计问题,安娜停住了手里的活计,对郭沫若诉苦道:
“我给仿吾说了,要创造社每月付二百元,可是他不肯,说只能出一百。”
“只要生活过得下去,一百元也就够了,不要把社里抽空。”
“社里做事的人白做事,吃饭的人白吃饭。”
“社里的同仁都是些文学的青年男女,是浪漫成性的人。安娜,你不要凡事都去干涉,言语不同,意见又不能疏通,结果往往是弄得来凿柄不相容,何苦来着呢?”
“我还不是为了你,为了这个家呀!”
说到这里,安娜望了一下入睡的孩子们,带着忧戚的神情对郭沫若说道:
“和儿已经九岁了,超过了入小学的年龄已经三年。博儿也七岁了,已经到了入学的年龄。总是这么漂泊不定,终究不是办法。”
这也正是郭沫若所焦虑的事。苏联是去不成了,祖国是不能呆的,游历欧美又没有钱。究竟往哪儿跑呢?安娜自然是想回日本去,日本毕竟是她的母国。郭沫若是不甘心再去日本的,但为了安娜和儿女们着想,似乎又不能不去。这使得他颇感苦恼了,脑海里翻来覆去地总是纠缠着这样一些难解的问题:
为什么一定要走呢?
儿女们一定要受日本式的教育才行吗?
究竟往东京呢?还是往长崎?
到日本去靠着什么生活?
啊啊,路是人走出来的,自己的路要自己去走!
四“我的深心竟这样地不宁!”
安琳是同郭沫若一起回到上海的。在郭沫若病重住院期间,安琳没有去医院探视,因为她怕使郭沫若为难。她是深深爱着郭沫若的,据内山完造在其所著《花甲录》中记述说:郭沫若是由“一个穿着军装的可爱的姑娘陪同来的,在我家里住了十几天。这个姑娘生在安徽,据说年迈的父母亲是日本留学生,因而她会讲日语……那时候,郭夫人(富子)从广东先一步归沪,赁居在我家附近的一所小房子里,她与这位姑娘之间有些争执……”还有另外一种说法:安琳到上海后曾去过郭家并住在那里,当时她告诉安娜说郭沫若曾追求过她,安娜听了好像在安慰她似的说:“男人嘛,都是这样,你别在意。”这些说法同郭沫若在《离沪之前》里的记述有所不同,似乎暗示了安娜同安琳的关系有某些微妙之处。
郭沫若每当想到安琳,心中便隐隐作痛。邓南查的剧本《角孔达》,描写了一位有妻室的雕刻家和女模特儿角孔达的恋爱故事,其主题是:艺术与家庭——自由与责任——希伯来精神与异教精神,由这些矛盾发生出了种种的纠葛。这给郭沫若以启发,同安琳在盐酸寮中的生活便又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了。他打算把这一幕亲身经历的话剧写下来,主题是:革命与家庭。并拟好了七篇小说的题目:
(1)酒家女
(2)党红会
(3)三月初三
(4)未完成的恋爱
(5)新的五月歌
(6)安琳
(7)病了的百合花
这几篇小说除第五项有成稿外,其余的都没有写出。但郭沫若在重新整理《浮士德》第一部时,把自己近十年中的经验和心境含孕在里面,使译文成长了起来。其中《我的心儿不宁》那首诗他重新翻译了一遍,虽说是译诗,但可以说完全是郭沫若自己的情绪借了件歌德的衣裳。没有安琳他绝对译不出这首诗来,换句话说,《我的心儿不宁》实际上是郭沫若对安琳的一篇献词:安琳使得他的身心不宁,而他愿意向安琳献出全部的心肝。
“啊,云从头上来——
月轮收了光——
熄灭了呀,灯亮!
烟雾朦胧!——
红光在头畔闪动——
寒风吹自屋顶穹窿,
紧捉着了我的心胸!
慈悲的神哟,我感觉着你在我周围浮泳,
你请现形!
哈!我的深心竟这样地不宁!
对于这新的观感
我的五官昏乱!
我捧出我全部的心肝!
现形罢!现形罢!我就死也不管!”
因为生病,误了赴苏联的行期,郭沫若在组织上的安排下,决定携妻儿再赴日本。临行前,成仿吾、民治(李一氓)夫妇、继修夫妇、公冕、啸平等一些朋友在都益处为他饯行。安娜自然同去。恰巧安琳也来了,两个女人和郭沫若同桌共食。
席间,朋友们和郭沫若谈笑风生,无拘无束。郭沫若豪情未减,他用诗向大家表白心迹道:
“我今后的半生我相信没有什么阻挠,
我要一任我的情性放漫地引颈高歌。
我要唤起我们颓废的邦家,衰残的民族,
我要歌出我们新兴的无产阶级的生活。”
成仿吾插话道:“上海滩上有些文丐说你已经老了,不会再有诗了,你已经成了枯涧,不会再有流泉。”
郭沫若哈哈一笑,随口吟道:
“我不相信你这话,我是不相信的;
我要保持着我的花瓣永远新鲜。
我的歌喉要同春天的小鸟一样,
乘着和风,我要在晴空中清啭。
我头上的黑发其实也没有翻白,
即使白发皤然,我也不会感觉我老;
因为我有这不涸的,永远不涸的流泉,
在我深深的,深深的心涧之中缭绕。”
大家边吃边谈,气氛融洽而又欢欣。因为安娜在座,安琳和郭沫若应对却极其拘束,好像颇有些坐立不安、食不知味的样子。郭沫若注意地看了她一眼,觉得安琳比从前消瘦了,脸色也很苍白。
“Oriental,toooriental!”
郭沫若想。为了打破僵局,他主动为安琳夹菜:“请尝尝这个——”
安琳瞧了安娜一眼,脸上禁不住泛出了红晕。她不大好意思让郭沫若替她夹菜。她不愿意和所钦慕所热爱的人显得过分亲热。因为这里不是盐酸寮,不是在那座I临海的危楼上,也不是风雨同舟去香港。郭沫若是有妻室儿女的人,他的夫人正坐在他的身旁。
安娜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安琳,她没有说话。
郭沫若瞧着安琳有些尴尬,心里禁不住想道:“她假如和我是全无情愫,那我们今天的欢聚必定会更自然而愉快。看起来恋爱并不是专爱对方,是要对方专爱自己。这专爱专靠精神上的表现是不充分的呀!”
李一氓是了解郭沫若和安琳的那一段情愫的。他笑着赞美两位女性道:
“安娜夫人是圣母玛利亚,安琳是中国的罗莎·卢森堡。”
“啊哟!她们一个是圣母,一个是无神论者,岂不成了矛盾了么?”
不知是谁嚷了一句,惹得大家哈哈大笑了。安琳满脸通红,勉强附合着笑了一笑,但笑得很不自然。郭沫若呷了一口酒——辣得有些异常,好像从嘴里一直辣到了心里似的。
晚上,回到寓所里,安娜问郭沫若:“安琳女士和你什么关系?”
郭沫若把他和安琳相识并一同由南昌南下汕头又转赴香港的大概情形,向安娜讲述了一遍。讲到长途行军中安琳如何关心他,他们两人又经历了多少风险,郭沫若的眼睛湿润了。看得出来,他是很动感情的。
安娜进一步问道:“你爱她吗?”
“自然是爱的,”郭沫若毫不隐讳地回答说。“我们是同志,又同过患难。”
“既是爱,为什么不结婚呢?”
“唯其爱才不结婚。”
“是我阻碍着你们罢了。”安娜自言自语地说。她并不抱怨丈夫爱上了另外一个女人,相反,她完全能够理解这种感情,她甚至准备着由自己做出牺牲。
夜已深了。草席上睡着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这是她和郭沫若生育的儿女。她是孩子们的母亲。她可以做出牺牲,但儿女们却不能没有父亲,没有父爱。想到这些,安娜又指着四个儿女自言自语地说:
“假如没有这许多儿女,我是随时可以让你自由的……”
郭沫若没有再说话。安娜在身旁,安琳在心上;安娜在心上,安琳去何方?这样想着,他的心境随着夜境深沉下去,竟这样地不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