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锐没有直接回答杜预,而是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双手捧到杜预面前,沉着地说:“此乃我家都督亲笔书信,镇南大将军阅后便知。”
杜预取过伍延的书信,拆而阅之。书信中写道:
……延身为一军镇之都督,奉命守卫江陵,理应与城共存亡,以身殉职,为国尽忠。今延致书请降,实乃迫不得已耳。八年前那场血战,使江陵军民至今心有余悸,尽皆惶恐,担忧顽抗下去会遭遇屠城之灾。此其一也。江陵城中人口众多,存粮不足,现已消耗殆尽,若再硬撑下去,非战死即饿死。此其二也。荆州水军都督陆景,在危难之时不思尽忠报国,先自率军逃窜。皇亲国戚尚且如此,况江陵军民乎!此其三也……贵军兵临城下,城中军民皆如惊弓之鸟,无心守城,城破是迟早之事。延受皇恩,食君禄,为国捐躯乃分内之事,死而无怨。可怜江陵十万军民会因此而死于非命,延实不忍见城中血流成河、尸骨如山,思之再三,踌躇两日,被迫向镇南大将军请降。若蒙接纳,延将于明日午时率城中官吏与将校在西门恭迎镇南大将军入城……
杜预仔细地阅罢伍延的书信,沉默了片刻,和颜悦色地说:“伍延都督体恤守城将士与城中百姓,诚心来归,杜某岂有不接纳之理。”
“多谢镇南大将军不弃!”王锐边偷偷地观察着杜预的神情边感激地说,“此乃江陵守军与百姓之大幸也!江陵从此可获新生也!”
“王参军说得好,江陵从此可获新生也。”杜预莞尔一笑,高声吩咐亲兵,“速备酒席,我要与王参军痛饮几杯,庆贺江陵获得新生。”
“镇南大将军不必如此客气。”王锐连忙婉言相拒,“伍都督正在城中翘首以望,等待着镇南大将军之回音。末将不敢在此多耽搁,需立即回复伍都督。庆贺之事,待明日镇南大将军入城后再举行不迟。”
“如此也好。”杜预笑眯眯地说,“明日入城后,杜某要连摆三日大宴,犒劳伍都督、王参军与各位官吏、将校。”
王锐又向杜预深施一礼,谦恭地说:“末将暂且告退。明日午时,末将与伍都督在江陵西门恭候镇南大将军大驾光临。”
杜预挽起王锐手臂,把他送出大帐,诚挚地说:“请王参军转告伍都督:明日午时,杜某定如约而至,绝不食言。”
王锐恭敬地说:“镇南大将军请留步。”
杜预满脸堆笑地说:“王参军请走好。”
杜预十分客气地送走了王锐,但当他重新回到帐内时,脸上的笑容却不翼而飞,自言自语地说:“如此拙劣之计,也想诱我上当受骗!”
周奇与尹林凑到杜预身边,低声地问:“镇南大将军以为伍延是在诈降?”
杜预指着几案上伍延的书信,镇定地说:“汝二人细读一遍书信,便可知伍延是真降还是诈降。”
周奇与尹林传阅罢伍延的降书,一脸茫然地瞧着杜预,小声地嘟哝道:“降书中并无破绽啊……”
杜预冷冷一笑,像是一位先生在给两名学生分析着一篇令人费解的古文,循循善诱地说:“此降书看似合情合理。实则破绽处处。其一,八年前那场争夺江陵之血战,是以我军败退、吴军获胜而告终,胜利者只会欢欣鼓舞、士气倍增,岂能心有余悸,尽皆惶然?其二,江陵乃吴之荆州第一军事重镇,城中至少储备半年之粮草。我军围城仅十余日,城中粮草岂会消耗殆尽?其三,陆景是率领着荆州水军西进,并非东去,伍延应能猜测出其意图,为何却佯作不知,并诬其逃窜?其四,伍延若是真降,就应让王锐携带其印绶与江陵军民籍册前来请降,可其却仅送来一封降书……”
听了杜预的这番分析,周奇如梦初醒,心悦诚服地说:“镇南大将军之言针针见血,使末将茅塞顿开!”
尹林也恍然大悟了,心领神会地说:“镇南大将军故作糊涂,莫非欲将计就计,乘机夺取江陵?”
“然也。”杜预微微一笑,命令着亲兵,“速传邓圭、周旨、管定、伍巢前来听令!”
翌日上午,将近午时,江陵西城门上的吊桥便吱吱呀呀地放下,伍延带着王锐与二三十名扮成官吏、将校的兵士,来到城门洞内。排成两行,相对而立。在他们的头顶上,埋伏在女墙后面的一百名精心挑选出来的神箭手,正透过女墙上望孔,紧盯着城外动静。
王锐站在伍延身边,一会儿瞅瞅忐忑不安的伍延,一会儿望望城外晋军紧闭的寨门,焦急等待着杜预的出现。昨日,当他发现了晋军正在向城内挖掘暗道的秘密之后,便煞费苦心地策划了这场以诈降为诱饵的假戏,企图把杜预引诱到城下,用乱箭将其射杀,以达到釜底抽薪、保住江陵的目的。为此,他不仅绞尽脑汁地为伍延编造了一封看似理由充足的“降书”,而且还冒着计谋败露后被杀的危险,独闯龙山,去见杜预。让他感到欣慰的是,杜预很痛快地答应了他的请求,事情似乎正朝着他原先设定的方向发展……
午时刚到,晋军的营寨打开了大门,一身戎装的杜预,骑着一匹枣红马,在一队骑军的簇拥下,缓缓地向城门走来。正等得心急火燎的王锐见此情形,甚是欣喜,低声地对伍延说:“杜预果然如约而至,大事成矣!”
“如此便好。”伍延舒了口气,小声地吩咐着亲兵,“令埋伏在城上之神箭手做好准备,一旦杜预进入弓箭射程之内。就百箭齐发,将其射杀。”
那名亲兵偷偷地溜上城头,传达了伍延的命令。埋伏在女墙后面的一百名神箭手,连忙张弓搭箭,一齐瞄准了正缓慢前进的杜预,只等着他进入弓箭的射程之内。
然而。就在王锐自以为得计之时,杜预却勒住了战马,停在了距城门一百五十步以外的地方。伍延发现苗头不对,提心吊胆地问着王锐:“杜预为何止步不前,莫非看出了破绽?”
“都督莫急,待末将催他一催。”王锐放开嗓门,朝着杜预高声说,“江陵督伍延与参军王锐,率城中之官吏与将校,恭迎镇南大将军入城!”
王锐的喊话并没能起到应有的作用,杜预仍旧停在原处没动,只是让亲兵对着城门高声喊道:“镇南大将军有令:命江陵督伍延与参军王锐率城中官吏与将校,携带印绶与江陵军民籍册来此请降……”
尽管那喊声传到城门洞内时已经大为降低,但对伍延与王锐来说,却比一声炸雷还要厉害,震得他俩的脑袋嗡嗡直响,一连串的疑问一个接一个地冒了出来:难道杜预已经识破了他们的诈降计?莫非杜预要将计就计,欲以此来诱捕他们?他们如何才不致露出马脚?
“江陵督伍延与参军王锐听着。”就在伍延与王锐面面相觑之际,杜预的亲兵又提高声音喊道,“镇南大将军早已识破汝等之诈降计,望汝等莫要再心存幻想与侥幸。镇南大将军因实不忍见江陵血流成河、尸骨如山,故不食前言,如约而至。汝等若是真为江陵将士与城中百姓着想,就应洗心革面,变诈降为真降,献出江陵。若能如此,镇南大将军不仅既往不咎,而且还会重加奖赏。汝等若要负隅顽抗,必将玉石俱焚!何去何从,望伍都督与王参军慎思。”
杜预亲兵的这番喊话,把伍延与王锐彻底惊醒了,心中的幻想与侥幸也荡然无存了。他们边慌慌张张地向城上跑去,边高声地喊着:“立即扯起吊桥,关上城门!”
伍延与王锐刚刚跑上城头,城外就响起了惊天动地的鼓声,数万晋军将士纷纷拥出营寨,从四面八方同时向江陵城围拢上来。从未见过这种阵势的伍延,听着那震耳欲聋的鼓声,瞧着那潮水般涌过来的晋军将士,不由得大惊失色,束手无策地说:“参军,这该如何是好?”
尽管精心策划的诈降计流产了,诱杀杜预的计划破灭了,但曾经亲历过八年前那场激战的王锐,此时并没有惊慌失措。他瞅着不知所措的伍延,不动声色地说:“请都督立即传令守城将士,誓与江陵城共存亡,即使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也绝不许弃城降敌!”
“就依参军之言。”已经乱了方寸的伍延,急忙转过身去,吩咐着亲兵,“立即传令全军将士……”
命令虽然是传下去了,可伍延心中仍觉得很不踏实,就再次凑到王锐身边,心惊胆战地问:“若晋军全力攻城,我军能坚守多久?”
大概是王锐又想起了八年前的那场激烈的攻守大战,可能是他仍对荆州水军抱有幻想,也许他仅仅是为了坚定伍延守城的决心与信心,沉稳地说:“江陵城高厚坚固,我军将士善于守城。曩者,羊祜五万大军猛攻数日尚不能破城,今日我军也定能守住此城!再者,荆州水军去之不远,陆景都督绝不会袖手旁观,坐视江陵失陷,定要率军前来相助。只要我军能坚持三五天,江陵就会转危为安。”
王锐的话音刚落。城外的晋军就开始攻城了。八年前曾在这里发生过的那一幕惨剧,又重新上演了;曾经在此进行过殊死搏斗的两军将士,在事隔八年之后,又展开了新一轮的攻守大战。尽管攻守双方的主将已由八年前的羊祜与张咸,换成了今天的杜预与伍延,但参战的将士却基本上没变,战斗的方式与激烈程度也没有改变。城下那些早就憋足了劲的晋军将士,怀着报仇雪耻的强烈欲望,冒着如雨的矢石,前仆后继地向城上攀登,大有不攻破此城誓不罢休的劲头!城上那些经过八年前那场恶战考验与锻炼的吴军将士,也毫不示弱,按照曾经使用过的战法和经验,居高临下,用弓弩箭矢与檑木滚石进行着还击,顽强地抵抗着晋军凶猛的进攻……
身临其境的伍延,近距离地目睹着这场惊心动魄的血战,像是一个初次上战场的新兵,完全被眼前这种惨烈的景象吓懵了,惊呆了。而王锐则十分冷静,一边认真地观察着战局的变化,一边不时地代替伍延发出一道道简短的命令:“放箭……抛掷滚石……将檑木推下城头……”
当这场血肉横飞的攻守大战进行到白热化时,江陵城内忽然响起阵阵喊杀声。数千名晋军将士已通过二百条暗道悄悄地钻入了城中,犹如一,股股突然喷发的泉水,源源不断地从地下涌流出来,汇聚成四大股洪流,顺着东西南北四条大街,朝着四座城门冲杀过来……不久。各座城门便相继被打开了,吊桥陆续被放下了,城外大批的晋兵高声呐喊着,一窝蜂似的拥人城中。登上城头。与守城的吴军将士展开肉搏。吴军将士虽竭尽全力进行着拼死的抵抗,但在数倍晋兵的围攻之下,纷纷吃刀中剑,倒在血泊中。就连伍延与王锐也未能幸免,在激烈的混战中死在晋军将士的刀剑之下……
仅仅用了一个多时辰,晋军就完全占据了江陵城。那些憋了八年、忍了八年、想了八年、盼了八年的晋军将士,终于如愿以偿,用胜利洗刷了八年前兵败江陵的耻辱。八年前曾可望而不可即的江陵城,现在已被他们踩在了脚下;八年前曾让他们蒙羞受辱的吴军将士,现在已倒在了他们的脚下。他们才是最后的胜利者,才是笑到最后的人。他们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举起手中的刀剑,在城头上尽情地欢呼着!
六十一年前,吕蒙利用关羽北伐之机。白衣渡江,把吴军的旗帜插上了江陵城头。从那以后,无论是日月交替还是四季轮回,吴军的旗帜一直在江陵的城头上高高飘扬。今天,那些已经飘扬了两万多个日日夜夜的旗帜,终于消失了,取代它们的是晋军的旗帜。为了改换江陵城上的旗帜,刘备曾率大军东下,结果却被陆逊的一把大火烧回了白帝城,含恨而死;为了改换江陵城上的旗帜,羊祜曾率大军南征,结果又被陆抗用计逼回了襄阳,抱憾而殁。从前刘备与羊祜均没能做到的事情,今天杜预仅用了一个多时辰就实现了!
杜预仍旧伫马在距江陵城一百多步的地方,听着江陵城上传来的阵阵欢呼声,望着江陵城上高高飘扬的晋军旗帜,朝着洛阳的方向拱拱手,暗暗地说:“叔子兄,汝之遗愿小弟已代偿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