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大旗刚一出现在望楼上,荆州水军的将士就高声呐喊起来,弓弩齐放,无数箭矢带着嗖嗖的响声飞向了巴蜀水军的战船。巴蜀水军的船队停止了前进,用更为密集的箭矢进行还击。两军战船上射出的箭矢,犹如两大群铺天盖地的蝗虫,迎面扑了过来,搅在了一起,编织成一个扇面形的大帘子,覆盖在两军船队间的江面上……
当荆州水军与巴蜀水军在江湾里进行猛烈互射时,陆晏正在夷道城头上急得团团乱转。尽管由于距离较远,他无法看到江湾里箭矢纷飞的可怕场景,但那一阵阵滚雷般的呐喊声,让他不禁连打了几个冷战,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怦怦怦地狂跳起来:陆景真有对付巴蜀水军的好办法吗?处于劣势的荆州水军能经受得住巴蜀水军的冲击吗?
陆晏与陆景共同生活了十几年,先是一起玩耍,后又一块读书,在童年与少年时期,兄弟二人是无话不说,知根知底,能从相互间的一颦一笑、只言片语中察觉到对方的心思。然而,自陆景娶公主为妻并搬出陆府另住以后,兄弟间的接触逐渐减少了,感情也慢慢变淡了;相见时客气话多了,知心话少了;微笑点头的时候多了,红脸争执的事情没了。这种感情上缓慢而微妙的变化,陆晏在以前似乎并没有发觉。也没有在意,反倒以为陆景变得成熟了、老练了。直到几日前陆景率领着荆州水军来到夷道后,陆晏才忽然发现,从小就自负的陆景变得更加自负了,他说的话陆景已经听不进去了。这一意外的发现,使他感到十分苦闷。尤其是昨晚从江边回到夷道城后,他内心的苦闷又变成精神上的痛苦,折磨得他彻夜难眠。他既担心陆景的轻敌会毁了荆州水军,又盼望着陆景能够继承祖父与父亲的衣钵,重振陆氏家族的雄风;他既无法否定自己对敌情的判断与担忧,又希望自己的判断是错误的,担忧是多余的……
就在陆晏为陆景与荆州水军的安危而提心吊胆时,守卫南城的校尉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说:“城南突然出现了大批晋军,正在向城下拥来。周参军请将军速到南城……”
“城南出现大批晋军!”陆晏愣了下神,诧异地问,“何处来之晋军?”
“从旗号上看,像是原先驻扎在江北那支晋军。”校尉连忙回答,“大概是昨晚偷偷渡过江来,绕到城南潜伏了下来……”
“有多少人?”
“约有八九千人。”
“八九千人……”陆晏惊出了一头冷汗,紧张地思索了片刻,急切地说,“传令:东、北、西三面,城上各留一名校尉与三百人防守,其余人立即前去增援南城!”说罢,便匆匆忙忙地向南城楼跑去。
当陆晏带着援兵赶到南城时,樊显率领着八千晋兵已逼近了城下。参军周宗急忙迎上前来,迫不及待地问:“将军共带来多少援兵?”
陆晏低沉地回答:“七百。”
“七百?”周宗指着城下那一大片黑压压的晋兵,焦躁不安地说:“攻城之晋军多达八九千人,防御之兵仅有一千,如何守得住啊!”
“能调之兵均已调来,再也无兵可调矣。”陆晏一脸无奈地说,“守得住要守,守不住也要守!”
“……”周宗欲言又止,不知该说什么。作为一名在此处已经服役二十多年的老兵,他对夷道的虚实了如指掌。自夷陵之战后,夷道就失去了它在军事上的重要价值,变成了一个粮草辎重的储存转运之处。多年来,尤其是陆抗去世之后,夷道城似乎被朝廷遗忘了,仅派两千老弱之兵驻守,且军费严重不足,城墙长期未进行过修葺,已经破损不堪。凭着这道几乎丧失了防御功能的城墙与一千名老弱之兵,要想抵挡住八九倍晋军的攻击,无异于白日做梦。不需一个时辰,夷道城必将落人敌手!而这些顾虑,他又不能说出口……
即使周宗不说,陆晏心里也清清楚楚:就目前的局势来看,夷道城已是必失无疑了。现在他所想做的与所能做的,就是尽量拖住已经渡江的晋军,使荆州水军避免遭到水陆两面的夹击,为陆景的反击赢得时间。他瞧了瞧沉默无语的周宗,朝着城上的那些老弱之兵高声呼喊道:“弟兄们,报国之时已到,全体将士要与夷道共存亡!”
陆晏的呼喊声刚落,樊显就率领着晋军开始攻打夷道城了。这是一场强弱分明、不成比例的攻守战,八千名晋兵组成的人潮,像是翻滚不息的惊涛,一浪接一浪地冲击着夷道城。仅有千名老弱之兵与千疮百孔的城墙构成的防线,在晋军的猛烈攻击下,犹如一道低矮单薄的堤坝,根本承受不住大浪的强烈冲击,仅仅坚持了一个时辰,就相继垮塌了,崩溃了,被滚滚的波涛吞没了。那千名老弱之兵,虽奋不顾身、竭尽全力进行防御,无奈势单力薄,只能束手无策地瞅着一批又一批的晋兵源源不断地拥上城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同伴一个接一个地倒在敌军的刀剑之下……
已经喊哑了嗓子的陆晏,望了望倒在血泊中的周宗,面对着百十名手持利刃、紧逼上来的晋兵,撕心裂肺地喊了声:“二弟啊,愚兄先走一步!”纵身跳下城楼,摔死在城下……
荆州水军与巴蜀水军狂风暴雨般的互射,持续了多半个时辰才慢慢地停止下来。两军的战船上都布满了片片的血迹,船壳上也都插满了箭矢,原本清澈的江湾里像是突然变成了一个杂草丛生的大水塘,水面上漂浮着一层如同枯草的箭矢。
猛烈的互射虽然暂时停止了,但两军的将士心中都明白:这并不是战斗的结束,而是战斗的开始,一场更为惨烈的战斗,随时都可能再度爆发。他们谁也不敢稍有懈怠,都紧握着弓弩,相互仇视着,对峙着。
王濬缓步走出船舱,登上了耸立在巨船上的楼橹①,手搭凉棚,仔细地观望着对面荆州水军的战船。少顷,他便发出了一道命令:“传令装载着霹雳车之战船,准备击打敌船!”
霹雳车又名发石车,是一种抛掷石块的大型武器,因其在抛掷石块时声如霹雳,所以被称为霹雳车。相传,在春秋时期就已经有了这种武器,并被应用到作战中。后又经过不断地改造,使霹雳车的构造更趋于完善,威力也变得更大。曹操与袁绍在官渡进行大战时,曹军就曾经使用过霹雳车打击袁军。霹雳车的构造是:在一大木架上横设一根粗长的木轴,木轴的中央穿上一根长木杆,木杆的一端结着一个装石块用的皮窠,另一端系着数十条甚至上百条拉扯用的绳索。在使用的时候,先把石块装入皮窠之中,多名兵士各握着一条绳索,听到号令以后一齐用力猛拉绳索,利用杠杆的原理和离心力的作用,将装在皮窠中的石块抛掷向敌方……
①楼橹:古代军中用以嘹望的高台,建于地面或车、船之上。
跟随在王濬身边的亲兵马上举起一面黄色的令旗,不停地摇晃起来。五十艘穿插在船队中间的装载着霹雳车的大型战船上,马上按照事先的部署行动起来:五十名专管装石的兵士,把斗大的石块装进皮窠;三千名负责拉绳的兵士紧握着绳索。一切皆已准备停当,只要王濬一声令下,霹雳车便会大显神威。
巴蜀水军的船队里出现的这种情况,当然逃不过陆景的双眼。霹雳车这种冷兵器时代的重武器,对于熟读兵书与史籍的他来说也并不陌生。然而,令他惊诧的是,这种过去只有在攻城拔寨的时候才会使用的陆战武器,竟然被王濬别出心裁地搬到了战船上,用在了今日的水战中。这种在兵书与史籍中均没有记载过的新战法,让他深感意外,也大为吃惊。如何来对付这种威力巨大的武器,他过去从来没有想过,更没有经历过,一时间不禁乱了方寸。
就在陆景心慌意乱之际,王濬的亲兵又在楼橹上摇晃起红色的令旗。紧接着,巴蜀水军的船队里立即响起一阵高亢的号令声:“准备——放!准备——放……”
伴随着一阵此伏彼起的号令声,江湾里爆发出一串霹雳般的巨响,一拨拨斗大的石块,犹如一群群出窝捕食的黑色大雕,腾空而起,恶狠狠地扑向荆州水军的战船。啪!啪!啪……啊!啊!啊……荆州水军的船队里响起一片船体破裂的声音和将士的惊呼惨叫声……
巴蜀水军的霹雳车肆虐了近一个时辰,把近万块斗大的石头倾泻在了荆州水军的战船上。经过这一番猛烈的打击,荆州水军就好似一个遭遇了大冰雹的果园,变得一片狼藉:所有的战船上都留下了一个个的窟窿,躺着一具具的尸体;还有一些破旧的战船,被石块击穿砸漏,正在缓慢地下沉。不幸被砸断了腿的刘深,仰卧在一只即将沉没的战船上,老泪纵横地瞧着望楼上飘拂的红旗,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叹。然后,他闭上了双眼,任凭相伴了五十多年的长江将他吞没……
站在楼橹上的王濬,望着已经遭到重创的荆州水军,挥了一下拳头,高声地说:“擂鼓出战!”
“咚咚咚……”巨船上的十面大鼓同时擂响,声传数里。巴蜀水军的千余艘战船又一齐开动,再次向荆州水军围拢过去。
从巴蜀水军的霹雳车开始发威时起,陆景就被那惊天动地的巨响与满天乱飞的石块惊呆了,吓懵了,痴痴地站在望楼上。直到巴蜀水军擂响了战鼓,才把他从痴呆中惊醒。他像是刚从噩梦中挣脱出来似的。惊慌失措地挥舞着拳头,声嘶力竭地高喊着:“放箭!放箭!放箭……”
陆景的喊声惊醒了身边那两名呆若木鸡的亲兵,慌里慌张地把红旗换成了黑旗。然而,此时的荆州水军已不是一个时辰前的荆州水军了,黑色的令旗也失去了它应有的作用。那些惊魂未定的将士已经没有了斗志,丧失了士气,再也组织不起有效的抵抗与反击了。只有一些富有作战经验的老兵,还在做着最后的努力。但那一阵稀稀拉拉的箭矢,犹如毛毛细雨,根本无法阻止正在紧逼上来的巴蜀水军。
工夫不大,巴蜀水军的战船就与荆州水军的战船挨在了一起。四万多晋军将士高声呐喊着,蜂拥而上,跳到了荆州水军的战船上,向万余名不肯投降的吴军将士展开了凌厉的攻击。江湾里喊杀声响彻云天,惨叫声不绝于耳,鲜血染红了半个江面,尸体堵塞了流淌的江水……
仅仅用了一顿饭的工夫,这支曾经屡建奇功、威名远扬的荆州水军就全军覆没了,吴国水军英勇无敌、不可战胜的历史也从此结束了!但是,站在望楼上的陆景,似乎并不相信眼前所发生的一切会是真的,仍在神经质地大声叫喊着:“放箭!放箭!放箭……”
陆景的喊叫声引起了巴蜀水军弓弩手的注意。他们不约而同地把弓弩瞄向了望楼,噼里啪啦地一阵猛射。近千支离弦的箭矢,像是一群长着毒刺的马蜂,发出嗡嗡的响声,从不同的角度和方向朝着望楼扑去。转眼间,陆景与他的两名亲兵都被射成了刺猬,倒在了血泊中。只有那面已经被乱箭撕成了一条条的黑色令旗,仍在顽强地竖立在望楼上,随风飘拂,像是在为那些死难的将士招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