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冲出西陵峡后,向着东南方流淌了百余里,突然转了个半圆形的弯。宜都郡的治所夷道,就坐落在这个半圆形的江湾之中。这里本来只是长江南岸一个默默无闻的地方,因汉武帝伐西南夷时取道于此,便取名夷道,并在此处置夷道县。曹操夺取了荆州后,分南郡的西部之地置临江郡。赤壁大战之后,刘备占据了荆州,改临江郡为宜都郡。建安二十四年(219),吴国的陆逊趁关羽北去攻夺襄阳之机,率军西进,赶走了刘备委任的宜都太守樊友,占领了夷道,被孙权任为抚边将军①兼宜都太守。从此以后,陆逊就仿佛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出现在吴国的政坛军界。黄武元年(222)刘备率领大军出峡讨伐孙权,陆逊临危受命,被孙权拜为大都督,率军抵御刘备,并在距夷道不远处的猇亭击溃了蜀汉大军,成就了他的丰功伟绩与英名。夷道是陆逊的成名之处,也是他出将入相的奠基之地,对陆氏家族的历史有着非同寻常的影响与意义。
时光如梭,寒暑交替,陆逊在任宜都太守时修筑的夷道城,经历了六十年的风风雨雨,仍旧屹立在长江边上,但守卫它的重任却落在了陆逊的孙子陆晏的肩上。
夷道城三面临江,又处于江陵与西陵两座军事重镇的保护之下,自犹亭大战以后,附近就再也没有发生过战事。然而,几天前樊显率领着一支晋军兵马突然出现在长江北岸,打破了这里的平静。陆晏被杜预制造的假象所迷惑,向其弟陆景紧急求援。陆景因救兄心切,也未能识破杜预的计谋,急忙率领着荆州水军赶到夷道。
尽管夷道在军事上的价值无法与西陵、江陵相比,但对于陆晏与陆景来说,却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这里是陆家的发祥地,如果连这块家族的福地都保不住,他们就要愧对祖宗,成为不肖子孙!而这个隐藏在他们内心深处的潜意识,就像是一种看不清、摸不到的无形之力,搅乱了他们的思维,干扰了他们的判断,使他们在不知不觉中钻进了杜预设下的圈套。
①抚边将军:官名,杂号将军之一,主征伐。
陆景率领荆州水军来到夷道已经两天了,为了寻找到破敌之法,他与陆晏登上了一座耸立在江边的望楼①,仔细地观察着北岸的敌情。
陆晏与陆景虽然相貌上都酷似其父陆抗,但二人的性格却有着不小的差别:陆晏温顺敦厚,陆景精明干练;陆晏少言寡语,陆景能言善谈;陆晏谨慎,陆景自负……这种性格上的差异,虽然丝毫没有影响到他们兄弟间的手足之情,但却对他俩的人生之路产生了不小的作用。当年何太后要在陆抗已成年的儿子中为孙皓的嫡妹选一位夫婿,就同时把陆晏与陆景召人升平宫相亲。精明干练、能言善谈的陆景,获得了何太后的青睐,得以娶公主为妻,并被孙皓封为骑都尉、毗陵侯。从此,这兄弟俩在仕途上便出现了不同的结果:陆晏虽然为兄,而且还承袭了父亲江陵侯的爵位,但至今却只是个统领两千兵马的监夷道诸军事;陆景虽然是弟,而且比陆晏出仕要晚,但如今却已成为统领两万荆州水军的都督,职权要比陆晏大得多……
今日天气晴好,无风无云,悬挂在中天的日头把明亮的阳光洒向大江两岸,站在高高的望楼上举目远眺,对岸晋军的营寨历历在目。此时正是做午饭的时候,一股股的炊烟从晋军的各座营寨中升起,慢慢地扩散,远远望去,长江北岸好像突然冒出了一大片蓊郁的森林。
江北升起的股股炊烟引起了陆景的注意,他像是突然发现了重要的敌情似的,认真地点起那些炊烟的数量:“一股,两股,三股……”
“贤弟不必再数矣。”陆晏立即明白了陆景的用意,低声地说:“愚兄已命人数过多次,晋军每座营寨挖有六十个炊灶,共有六百个,一日三次均按时点火做饭,从未误过时辰。”
“六百个炊灶……”陆景若有所思地说,“若按每个炊灶可供五十人用餐来算,晋军约有三万兵马……”
“贤弟所言甚是。”陆晏苦笑了一下,不好意思地再次向陆景解释道,“正因晋军兵马太多,愚兄才不得不向贤弟求援。若晋军兵马在一万以下,愚兄岂敢劳贤弟冒因私废公之嫌,前来夷道参战。”
“兄长过虑矣。”陆景微微一笑,若无其事地说,“小弟赴任之时,圣上曾有明谕,让小弟要确保西陵至武昌江段之安全,不得使晋军渡江南进。故而,无论晋军从何处渡江,小弟均会率水军前去阻截。今番小弟率水军前来夷道,是遵圣意行事,绝非因私废公,仅为援助兄长。”
①望楼:古代军中用于嘹望守御的高楼。
“既然如此,愚兄心中可稍安矣。”陆晏指着停靠在对岸的数百只竹排木筏说,“以愚兄观之,晋军所扎之排筏已可供其渡江所需,恐近日便要强行南渡,前来攻夺夷道矣,到时必有一场恶战。”
“兄长尽管放心。”陆景瞅了陆晏一眼,胸有成竹地说,“晋军虽多,但皆为步骑军,不识水性,不善水战,在陆地上是一群虎狼,而到了水中就变成了一群羔羊,只能任我水军将士宰割。小弟欲待晋军半渡之时,便率战船出击,定可一举将其歼灭于江之中流。”
“有贤弟在此,对岸那支晋军兵马已不足惧矣。只是……”陆晏瞥了陆景一眼,低沉地说,“愚兄闻王濬所率之巴蜀水军已抵达西陵江段,距此处不足百里。此乃荆州水军之大患也,贤弟要早做准备,以防不测。”
陆景不以为然地说:“小弟今晨曾接到西陵督留宪来书。留宪言道:巴蜀水军所携带给养已消耗过半,运送给养之水道又被吾彦从中间切断,无法得到补充,约我七八日后率水军西进,里应外合,将巴蜀水军歼灭于西陵城下。小弟在消灭了对岸这支晋军之后,就去西陵夹击巴蜀水军,以消除后患。”
陆景的话并未能消除陆晏的担忧,仍顾虑重重地说:“若王濬弃西陵于不顾,越城而过,率军直奔夷道而来,贤弟又将如之奈何?”
陆景不慌不忙地说:“王濬若果真如此,其后路就已完全被吾彦与留宪堵死,补充给养则彻底无望矣。荆州水军只需与巴蜀水军对峙上几日,待其给养耗尽、无力作战之时,再攻击之,便可事半而功倍。”
陆景与陆晏正谈论着,年过半百的水军参军刘深急匆匆地登上了望楼,气喘吁吁地对陆景说:“禀报都督:据探马报告,王濬所率之巴蜀水军昨日傍晚已到达犹亭。”
“噢——”陆景微蹙了下眉头,沉着地问:“巴蜀水军有多少战船?”
刘深答道:“据探马言,巴蜀水军各式战船绵延十余里,至少有一千艘。”
陆景又问:“巴蜀水军之战船如何?”
刘深回答:“据探马言,巴蜀水军之战船大于我军之战船,编队整齐,威势甚盛。”
巴蜀水军已经逼近夷道的消息,使陆晏暗暗吃惊,警惕地提醒着陆景:“巴蜀水军之战船大而且多,来势汹汹,贤弟切不可等闲视之。”
“兄长不必惊慌。”陆景倒显得很镇定,充满自信地说,“巴蜀水军组建不过只有六七年,巴蜀兵士原先皆为步骑军,操练时间不长,又未经历过大战,是一群乌合之众,不堪一击,有何惧哉。而我荆州水军成军已七八十年,训练有素,自赤壁大战以来,大小水战经历过数十次,而且是战无不胜。此次大战,我荆州水军定能以少胜多。”
陆晏瞥了陆景一眼,忐忑不安地说:“众寡悬殊,贤弟务必谨慎行事。”
“兄长尽管安心守城,且看小弟如何破敌。”陆景沉默了片刻,严厉地命令着刘深,“传令各部,严阵以待,准备迎战巴蜀水军!”
“是!”刘深转身下了望楼。随后江湾里响起一阵号角声。正在岸边待命的水军将士,马上拿起刀枪,迅速地登上战船……
在夷道西北三十里处的长江北岸,有一个不大的镇子——猇亭。虽然它既不是郡治、县治,又非军事重镇,但五十八年前曾在这里发生过一次决定吴国命运的大战,使它变得闻名遐迩。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参加过猇亭大战的将士大多已经作古,战争所留下的痕迹也被岁月的风尘湮没,只有那个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战例与故事被记入了史册,至今仍为人们所津津乐道。
当刘备与陆逊在犹亭附近大战时,王濬才十六七岁,还没有进入政坛军界,只是出于对天下大事的关心,使他知道并牢牢记住了这个地方。当时,他绝对没有想到,五十八年之后,竟然会率领着巴蜀水军来到这个让他曾经激动与向往的地方。他的到来使已经沉寂了多年的犹亭变得热闹起来,时间仿佛一下子又退回到了猇亭大战的前夕。
长江还是犹亭大战时的那条长江,依然在缓缓流淌;太阳还是猇亭大战时的那个太阳,仍旧在天空慢慢移动。而王濬却由一个风华正茂的少年变为一位年逾古稀的老翁,由一个尚未出仕的书生变成一位统帅巴蜀大军的老将。此刻,他正默默地伫立在那只巨船上,等待着何攀偷袭西陵的消息。
太阳已经移到了西南方,在王濬急切地盼望之中,何攀的身影终于出现在那只巨船上。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迎上前去,迫不及待地问:“西陵可已夺取?”
何攀边施礼边回答:“龙骧将军神机妙算,我军未折损一兵一卒,便夺取了西陵!”
王濬愣了下神,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怀疑地问:“我军未损伤一兵一卒?”
“对,我军未损伤一兵一卒!昨晚四更时分……”何攀把偷袭西陵的经过向王濬叙述了一遍,“末将怕龙骧将军焦急,便匆匆赶来复命。”
“此乃天助我也!”王濬长舒口气,“汝可将守护西陵之事安排妥当?”
“皆已安排妥当。”何攀沉稳地说,“我军破城之后,守城吴兵作鸟兽散,少数降者每人发钱一贯,已将其全部遣散。末将又留下偏将陈喜与三千兵士守护西陵……”
“如此甚好!”王濬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汝辛苦矣,快去歇息吧。”
何攀压低声音说:“末将之所以匆匆赶来,还有一件机密大事要禀报龙骧将军。”
“噢——”王濬一怔,惊奇地问:“有何机密大事?”
何攀一脸严肃地回答:“末将从西陵一降将口中得知,巫城守将吾彦曾经致书西陵守将留宪,欲在巫城切断我军运送给养之水道……”
王濬脸上的笑容不翼而飞,吃惊地说:“如果吾彦之谋得逞,则我军危矣!”
“末将所忧,正在于此。”何攀瞅了王濬一眼,惆怅地说,“我军携带之给养已耗去十之七八,若三五日内得不到补充,就有断炊之危。”
“昨晚军需官曾告知于我,军中给养仅可供五日之需。”王濬低下头去,心神不宁地说,“离开江州之时,我曾严令程丰将军,大军出发八日后,务必押运百船给养前来追赶大军。若按行程计算,运送给养之船队昨日就应抵达此处,但至今却不见踪影,莫非……”
王濬正说着,忽见李毅引着负责押运给养的将军程丰登上了巨船。他瞧着程丰脸上的烧伤,不禁倒吸了口冷气,一种不祥之念立即涌上他的心头。
还没等王濬问话,程丰就紧走几步,扑通一下跪倒在王濬面前,痛心地说:“末将无能,丢失了我军给养,特来领死!”
“咳!”王濬使劲地跺了下脚,烦躁地问:“汝在何处丢失了我军给养?如何丢失了我军给养?”
程丰耷拉着脑袋,声泪俱下地说:“末将遵照龙骧将军之命,在大军出发后八日便押着百船给养离开了江州,船队进入巫峡之后,忽听两岸悬崖上喊声大作,无数干柴火把从天而降,落到船上。船上所装皆为油脂与稻米等易燃之物,遇火便着,巫峡内顿时变为一片火海,将我军百船给养烧成灰烬。末将与几名水手爬上一条未装给养之快船,冒死冲出了火海,其他水手皆被大火烧死……”
“唉——”王濬听罢了程丰的讲述,哀叹了一声,沉默了良久,双手把程丰扶起,郁闷地说:“程将军受苦矣,去随军医官处疗伤吧。”
“疗伤?”程丰莫名其妙地瞟了王濬一眼,心甘情愿地说,“末将罪孽深重。不容推卸。请龙骧将军按军法从事,末将死而无怨。”
“此非汝之罪也。”王濬低下头去,自责地说,“是我虑事不周,在巫城留下隐患,故而才酿出此祸。”
“谢龙骧将军不杀之恩!”程丰向王濬深施一礼,一瘸一拐地疗伤去了。
百船给养被吾彦一把火烧光的消息,像是当头一闷棍,把王濬打懵了。他痴呆呆地站了好一阵子,才逐渐地缓过神来,对何攀与李毅说:“一步不慎,满盘皆输。全军将士面临着断炊挨饿之祸,此次东征有半途而废之危。以二位参军之见,我军如何才能渡过难关?”
李毅思索了片刻,自告奋勇地说:“末将愿率二百只战船重返江州,为我军去取给养。”
“来不及矣。”王濬摇了摇头,沮丧地说,“江州距离犹亭有一千余里,往返至少需要二十日,待将给养运送至此,全军将士早已成饿死鬼矣。”
何攀紧皱起眉头,无奈地说:“西陵城中有吴军所存八千斛粮谷,末将马上返回,将其运来,以救燃眉之急。”
“杯水车薪,无济于事啊。”王濬又摇摇头,“即使把那些粮谷全部运来,也仅可供二三日之需。何况我留守西陵三千将士亦要吃饭,此挖肉补疮之事不可做。”
何攀苦思了一会儿,再次建议道:“大军可暂缓东进,派人到附近百姓家去购买粮食。”
王濬心情沉重地说:“吴国赋重税多,百姓缴过赋税之后,家中粮食已所剩无几,自吃尚且不够,何来多余之粮卖给我军。再者,如今正值春荒之际,百姓之粮都已吃尽,要靠野菜来充饥,已经无粮可卖矣。”
何攀与李毅束手无策地瞅着王濬,悲哀地说:“难道我军将士要被困死在犹亭不成?”
王濬一时也无计可施,又慢慢地捋着雪白的胡须,苦思冥想起来……
就在王濬、何攀与李毅一筹莫展的时候,在北岸巡逻的偏将杨森一溜小跑地来到巨船上,兴冲冲地说:“镇南大将军遣参军尹林带着牛羊与稻米前来犒劳我军。”
王濬惊讶地打量着杨森,喜出望外地问:“尹参军带来多少牛羊与稻米?”
杨森回答:“据末将估计,牛羊约有一千余头只,运送稻米之车约有千辆。”
“镇南大将军真乃救星也!”正在为给养而发愁的王濬又惊又喜,满脸的愁容一扫而光,连忙对何攀与李毅说,“二位快随我去迎接尹参军!”
王濬刚刚登上北岸,尹林慌忙上前施礼,谦恭地说:“末将奉镇南大将军之命前来犒劳巴蜀水军,不敢劳龙骧将军大驾来迎,惭愧,惭愧!”
王濬赶紧向尹林还了一礼,谦逊地说:“溶亦受镇南大将军节制,岂敢不来迎接镇南大将军特使。”
尹林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捧到王濬面前,恭敬地说:“此乃镇南大将军亲笔所书,请龙骧将军阅之。”
王濬双手接过书信,急切地阅读起来。书信中写道:
预在江陵,欣闻足下已率巴蜀水军抵达西陵城下,甚为惊喜,特遣参军尹林携带牛二百头、羊八百只与五万斛稻米前去犒军,请笑纳。贵部远道而来,给养需穿越三峡运送,路途遥远,水道险恶,恐有远水难解近渴之忧。足下若不见外,贵部所需之给养可由我部供给,不必再从江州远途运来……足下既摧吴之西藩,便当顺流长驱,径取建业,讨累世之逋寇,释吴人于涂炭,振振还都,亦旷世一事也!
王濬读罢杜预的书信,不禁热泪盈眶,朝着江陵的方向深施一礼,感慨地说:“救我者镇南大将军也!知我者镇南大将军也!有镇南大将军作后盾,我复何忧!”
何攀与李毅虽不知杜预书信的具体内容,但望着岸边那一大群牛羊与众多的运粮车辆,心中不由得乐开了花,激动地说:“镇南大将军真是雪中送炭!”
“传令全军:杀牛宰羊,今晚饱餐一顿,明日进军夷道!”王濬高声地吩咐着何攀与李毅,然后又挽起尹林的手臂,喜笑颜开地说,“尹参军请到船上叙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