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中旬是洛阳最热的季节,刚到半上午太阳就变成了一个大火球,喷射出炽热的光芒。整个洛阳城仿佛是一个被烧热的大鏊子,腾起炙人的热浪,街道两旁的树木全被烘烤得蔫头耷脑。就连那些躲藏在枝叶深处的蝉儿,似乎也承受不住热浪的冲击,声嘶力竭地呜叫着。
就在这酷热难耐的时刻,一辆落满尘土的车子,在一队铁骑的护卫下,缓缓地穿过宣阳门①,驶入了热浪滚滚的洛阳城。面色苍白的羊祜,卧在车内,有气无力地吩咐着赶车的驭手:“直接前往皇宫。”
“吁——”驭手停下了车子,低声地劝说着羊祜:“从襄阳到洛阳连续奔波了六天,连小人都快被巅散架了,征南大将军如何受得了?以小人之见,还是先回府歇息一日,明日再去拜见圣上吧。”
“休得多言。”羊祜白了驭手一眼,不容置疑地说,“直接前往皇宫。”
“驾——”驭手不敢违抗,驱车驶向皇宫。
这是羊祜出镇襄阳后第二次返回洛阳,虽然与上次回洛阳仅仅隔了五年多时间,但今日之羊祜已远非昔日之羊祜了。上一次,他是怀着重整旗鼓、誓灭吴国的决心,骑着战马奔驰到洛阳来向司马炎献计献策;这一次,他却是奉司马炎之命,拖着沉重的病体,带着深深的遗憾,回到洛阳来治病养病……或许是多年来他为伐吴耗费了太多的心血,或许是朝廷暂缓伐吴的决策对他的打击过于沉重,他犹如一位体力严重透支而又迷失了方向的跋涉者,陷入了极端的痛苦与失落之中。这种无法排遣的痛苦与失落,仿佛一种忽然暴发的疾病,向他的身心发起了猛烈的攻击,不停地折磨着他的精神,不断地蚕食着他的肌体。仅仅一年多的时间,就把他变得重病缠身,形销骨立,再也无力跨上战马了,不得不躺在车上被拉回洛阳……
羊祜强打起精神,挣扎着坐了起来,隔着竹帘望着街道两边那一座座官署衙门,心中不由得感到一阵悲伤,一遍遍地问着自己:我这一身说不清道不明的怪病能治愈吗?我还能够重返襄阳率军去攻打江陵吗?我是否还能等到四海归一的那一天?难道多年的心血就这样白费了吗?
①宣阳门:洛阳城的正南门。
羊祜正反复地自问着,车子已停在了皇宫的大门外。驭手掀起竹帘,把羊祜扶下车。羊祜边打量着那座曾经出入过无数次的宫门,边慢慢地整理着衣冠。
这时,有名小黄门①一溜小跑地奔到羊祜面前,边施礼边说:“卑职奉圣上口谕,在此恭候征南大将军多时矣。”说罢,朝着宫门挥了下手,尖声地喊道,“步辇伺候。”
转眼间,四名年轻的太监抬着一乘步辇来到羊祜面前。羊祜瞅了眼步辇,惊讶地问:“此乃何意?”
小黄门毕恭毕敬地说:“征南大将军劳苦功高,贵体欠安,圣上特许乘辇上殿。”
乘辇上殿,这是皇帝对大臣的最高礼遇,自晋朝立国以来,惟有司马炎的叔祖司马孚在世时曾经享有过这种特权。司马孚病逝以后,朝中就再也无人能够享受这种优礼……羊祜受宠若惊,讶异地说:“祜有何德何功,敢受此优礼?”
“征南大将军不必谦让,请上辇吧。”小黄门边说边亲手把羊祜扶上了步辇。
太监抬着步辇,缓缓地穿过宫门,稳步向便殿走去。羊祜忐忑不安地坐在步辇上,百感交集,两行热泪潸然而下。伴随着那不断流出的热泪,许许多多的往事,也一齐涌了出来。他想起了司马昭与王元姬的临终嘱托,想起了司马炎对他的信赖,想起了江陵城下的那次失败,想起了那个至今仍未付诸行动的灭吴计划,想起了……这一桩桩一件件的往事,把他团团围住,使他深深地陷入了回忆之中。
“征南大将军到——”小黄门的通报声,把羊祜从往事的包围中拖了出来。他抹去脸上的泪水,见步辇已停放在便殿门口,司马炎正快步朝步辇走来。他吃了一惊,拼尽了全身的气力,颤颤巍巍地下了步辇。正要进行跪拜。司马炎紧走两步,上前搀扶住他,亲切地说:“舅父不必多礼,请到殿内叙话。”
司马炎亲自出殿迎接,并亲手搀扶,这也是惟有司马孚才配享受的礼遇,羊祜又如何承受得起?他边挣扎着边惶恐地说:“陛下切不可如此,臣实在承受不起啊!”
司马炎搀扶着羊祜,柔声地说:“舅父不必如此,今日只叙舅甥之情,不论君臣之礼。”
①小黄门:官名,第七品,少府的属员,由宦官担任,职侍皇帝左右,传递文书及奉诏过问宫中事务。
羊祜病弱不堪,难以挣脱司马炎的手臂,声泪俱下地说:“陛下折杀臣也!”
司马炎先把羊祜扶人便殿坐下,然后自己才在对面坐了下来。他瞧着面色苍白、骨瘦如柴的羊祜,诚恳地说:“舅父为灭吴呕心沥血,积劳成疾,令朕痛心不已。朕已命两名御医日夜侍奉在舅父身边,专心进行诊治调理。舅父能早日痊愈,是国家社稷之大幸,亦是朕之大幸。请舅父排除他念,安心静养,再勿为军国之事费心劳神。”
羊祜深受感动,泪如泉涌,哽噎着说:“陛下圣眷隆重,臣受之有愧。”
司马炎愧疚地说:“舅父十多年如一日,宵衣旰食,为国操劳,为朕分忧,耗费了太多精力与心血,致使重病缠身。每思至此,朕便深感不安。”
“为国效力,为君分忧,乃臣之本分与职责。只是……”羊祜低下头去,沉痛地说,“臣无德无能,出镇襄阳九年有余而一事无成,有负先帝与太后之重托,有失陛下之厚望,使臣无法割舍,死难瞑目。”
司马炎叹了口气,推心置腹地说:“伐吴之事拖至今日而未果,非舅父之过也,而是秦、凉叛乱未除,朕有后顾之忧,不敢贸然允准舅父伐吴之请。”
羊祜沉默了片刻,开诚布公地说:“臣以为,秦、凉叛乱乃癣疥之患,不会危及国家之兴衰荣辱;鲜卑叛匪目光短浅,胸无大志,攻打郡县只是为抢掠钱粮而已,并无创立基业之意,更不会远离巢穴前去偷袭益、梁二州。而孙吴盘踞江南则是心腹之患,如不尽快剪灭,贻害无穷。若其得一明主,励精图治,富国强兵,轻则可长期与我国划江而治,重者便要争夺我国之荆、豫、扬、徐四州,统一天下之事,将变得遥遥无期。”
“舅父所言甚是。孙吴不灭,国无宁日,朕无宁日。”司马炎打量着满脸虚汗的羊祜,恳切地说,“灭吴之大任,非舅父莫属。舅父先安心养病,待痊愈后,再议伐吴之事。”
羊祜病体不支,无力再谈下去,就顺水推舟地说:“臣暂且告退。”
司马炎再次搀扶着羊祜,把他送出便殿,轻声地说:“舅父疾病在身,不宜常入宫,若有教诲,可让张华转告。”
屋漏更遭连阴雨,羊祜带着沉重的病体刚回到洛阳,弘训皇后①就病逝了。他哀痛至笃,终日悲哭,抱病为弘训皇后守灵、送殡。这不仅是对他精神上的重大打击,而且是对他肉体上的残酷折磨。使他的病情日益加重。尽管司马炎派遣的两名御医日夜守护在他的身边,并竭尽全力为他进行诊治调理,但仍无济于事,只能眼看着他的病情不断恶化。
①弘训皇后:又称景献皇后,即羊祜的姐姐、司马师之妻羊徽瑜。司马炎称帝后,追尊司马师为景皇帝,尊羊徽瑜为景皇后,官日弘训。
自从羊祜回到洛阳后,杜预与张华就成了他家中的常客,只要有闲暇便会跑到羊祜的病榻前,与他聊天,为他解闷。入冬以后,他的病情更加沉重了,杜预与张华无论政务多忙,每天都会抽空前来探望。杜预与张华的深情厚意,无法打动不徇私情的上苍,也不能挽救正滑向死亡边缘的羊祜。
冬至那天清晨,洛阳下起了大雪,纷纷扬扬的雪花把天空变得一片混沌。司马炎站在便殿的廊檐下,正望着漫天飞舞的雪花沉思。忽然,张华神色慌张地来到廊檐下,扑通一声跪在司马炎面前,带着哭腔说:“陛下,征南大将军……”
司马炎连忙扶起张华,紧张地问:“征南大将军病情如何?”
张华痛心地回答:“今日臣去省署理事之前,先去看望征南大将军,发现有些异常,故特来奏报陛下。”
司马炎吃惊地问:“征南大将军有何异常之处?”
张华悲伤地说:“近几日,臣去探望征南大将军时,他大都在昏睡之中。可今日,他却十分清醒,与臣大谈伐吴之事。臣以为,此种异常恐非祥兆……”
司马炎仍旧心存侥幸地问:“会不会是征南大将军病情有所好转?”
张华摇了摇头,伤心地回答:“臣为此问过那两位御医。御医皆日:‘此乃回光返照也。征南大将军已无法救治,恐难拖过今晚矣。”’
“天不助朕啊!”司马炎仰天长叹,吩咐着当值太监,“速去备辇,朕要去探望征南大将军!”
“陛下——”张华急忙劝阻道,“今日天气太冷,且又大雪纷飞,陛下不宜冒寒出宫。”
司马炎动情地说:“征南大将军之病,皆因操劳过度所致。朕若不前去与其诀别,先帝与太后地下有知,必要怪罪于朕。”说罢,再次吩咐着当值太监,“速去备辇……”
当司马炎走进羊祜的病室时,羊祜正躺在病榻上沉思。司马炎的突然到来,使羊祜深感意外,想挣扎起来施礼。司马炎急忙走上前去,抓住羊祜的双手,轻声地说:“舅父疾病在身,不必多礼。”
羊祜眼巴巴地看着司马炎,不安地说:“陛下冒雪前来,令臣惶恐。”
司马炎宽慰着羊祜:“朕闻舅父病情好转,特来为舅父贺喜。愿舅父早日痊愈,以解朕忧。”
“陛下之恩典,令臣感激涕零!”羊祜眼含着泪花说,“只是臣已病人膏肓,即将去见先帝与太后,不能再侍奉陛下矣。临死之前,臣有肺腑之言欲对陛下说,不知陛下愿闻否?”
司马炎低沉地说:“舅父有话要说,尽管一一道来,朕洗耳恭听。”
羊祜向病榻边的御医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暂且回避。御医心领神会·悄然退出卧室。当房内只剩下司马炎时,羊祜才流着泪说:“臣生不能灭吴,死亦难瞑目啊!”
“舅父之心,朕尽皆知之。”司马炎边为羊祜揩着眼角的泪水,边坦诚地说,“伐吴之事,朕时时挂在心中,一刻也未曾忘记。本来,朕欲在今冬长江水枯之时,由舅父统率大军伐吴,但一因舅父病体未愈,二因今秋雨水太多,黄河、淮水与汉水相继泛滥,使荆、豫、扬、徐、司、兖、青、冀八州遭受严重水灾,收成锐减,百万灾民嗷嗷待哺。故而,朕只得采纳杜预之策,开仓赈灾。伐吴之事,只好暂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