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与何定偷偷地交换了一下眼色,含沙射影地说:“或许是右丞相担心选美会引起朝臣之误解,移怨于他这位丞相,故而……丞相嘛,当然要以朝臣为重,不像臣与何将军。只知道效忠于陛下。”
“国家乃朕之国家,朝臣乃朕之臣子,万彧以朝臣为重,而将朕置于何处?”孙皓愠怒地说,“万彧自当上丞相后,就自尊自贵起来,只是一味去讨好文武百官,以图稳固其相位,全然不把朕放在心上。”
“陛下莫要多心。右丞相出身微贱,全凭陛下之恩典,才有今日之高官厚禄、荣华富贵。他岂能以怨报德,与陛下离心离德?”何定瞧了一眼岑□,也添油加醋地说,“丞相乃百官之首,若是得罪了文武百官,便是孤掌难鸣,纵然有陛下之恩宠,日子也不好过。故而,右丞相也只好……”
孙皓对万彧的态度,让岑□与何定感到暗自高兴,他们对视了一下,幸灾乐祸地偷笑着。万彧与岑□、何定虽然曾纠集在一起,狼狈为奸,干了不少伤天害理、祸国殃民的事情,但万彧在岑□、何定的帮助下当上了丞相后,并没有像他原先许诺的那样,给岑□和何定升官晋爵,因而引起了岑□和何定的不满。于是,岑□和何定便利用孙皓对他们的宠信,经常暗地里诋毁万彧。如今,万彧竟然敢违背孙皓之意,阻止孙皓进行选美,这又给岑□和何定提供了可乘之机,他俩当然不会放过,便又一唱一和地向孙皓进起了谗言。
孙皓只想着满足自己的淫欲,哪会明白岑□与何定的险恶用心,不知不觉地就钻入了他们设下的圈套,气呼呼地说:“万彧小人得志,忘恩负义,实在可恼可恨!”
“陛下息怒。”岑□见已把孙皓的火烧了起来,又火上浇油地说,“右丞相固然有负陛下之大恩大德,但究其原因,也是身不由己,有其难言之隐。请陛下以仁厚为怀,以朝政为重,宽恕右丞相忘恩负义之过。”
“岑尚书所言甚是,请陛下慎思!”何定也不肯错失此扳倒万彧的良机,趁火打劫地说。“丞相乃国家之栋梁,不可轻易更换,以免在朝廷中引起震荡,于国家社稷不利。”
孙皓对万彧口吐怨言,只不过是泄愤的气话,其实内心并无要撤换万彧右丞相之职的打算。可是,经岑□与何定这一煽风点火,他倒是真的动了惩治万彧的念头。尽管仅凭万彧今日之言行,还不足以构成免除其右丞相之职的罪过,但他也必须重重地惩罚一下万彧,让其知道皇帝的意愿是不可违背的。他思忖了一下,绝情地说:“万彧忘恩负义,与朕离心离德,理应严惩。然而,念其曾与朕有患难之交,朕就依了二位爱卿之请。暂且保留其丞相之职,让其离开京师。出镇巴丘①,以示惩戒!”
孙皓虽没有像岑□、何定原先所希望的那样免去万彧的右丞相之职,但把万彧赶出建业、发往巴丘的决定,也可以让他们聊以自慰了。只要能将万彧从孙皓身边赶走,就是他们的一大胜利。凭着孙皓对他们的宠信,只要他们不断地向孙皓吹耳边风,就不愁扳不倒那个已经失宠的万彧。
①巴丘:地名,故址在今湖南岳阳之南,为吴国的一座军事重镇,鲁肃曾率重兵屯戍于此。
“陛下圣明!”何定满脸堆笑地奉承着孙皓,“陛下真仁德宽厚之君,能为陛下臣子,实乃三生有幸!”
岑□似乎总是要比何定多个心眼,怕反复无常的孙皓再改变主意,使他前功尽弃,便敦促着孙皓:“事不宜迟,陛下应立即降诏,命右丞相马上去巴丘赴任,以免节外生枝,耽误了为陛下选取美女。”
“岑爱卿所言甚是。”孙皓淫欲发作,垂涎欲滴,恨不得即刻就将大批的美女选人后宫,供他享用,就很痛快地答应了岑□的请求,“朕即降诏,命万彧在三日之内离开京师,前往巴丘赴任,不得拖延。”
孙皓还都建业后,朝中的许多事情都得从头开始,都要陆凯一一安排。陆凯没日没夜地忙了一个月,朝廷才像一辆重新安装好的车子,能够正常行驶了。但是。还没容陆凯舒口气、缓缓劲,刚刚稳定下来的朝廷又动荡了起来。先是万彧莫名其妙地被孙皓赶出了朝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建业,去镇守巴丘。尽管万彧在朝臣中并没有什么威望,也没有多少人把他当做丞相对待,但他好歹也是个挂名的丞相,算是朝廷上的一个重臣。现在他突然不明不白地在朝廷上消失了,这不能不在朝臣中引起种种猜疑与恐慌,使他们再度想起了暴尸荒野的濮阳兴与张布。似万彧这样深受孙皓宠信、堪称孙皓心腹的人尚且遭遇如此的下场,那他们这些与孙皓并无患难之交的普通臣子的下场又将如何?说不定在哪一天,他们一不小心惹恼了孙皓,也要重蹈濮阳兴、张布、王蕃或万彧的覆辙,轻则被逐出建业流放外地,重则惨遭屠戮诛灭三族!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在朝臣兔死狐悲、人人自危的时候,孙皓要在民间与二千石将吏家中选美的诏书又颁布了。这一来,原本就惶恐不安的朝臣更加惊慌失措了,一个个仿佛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乱转。通过两三年的接触与观察,朝臣虽口中不敢直言,但心中对孙皓已经深有了解,知道并领教了他的荒淫与残暴,明白了他们的爱女一旦被选入后宫,就等于被送进了虎口狼窝。身为人父,他们岂能忍心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生骨肉被活生生地投进火坑。接连好几天,他们都纷纷拥进陆凯的府中,找出种种理由,请求陆凯出面谏止孙皓的选美。连续数日,陆凯家天天是门庭若市,挤满了前来求情的文臣武将。
还没容陆凯把那些找上门来的朝臣打发完毕,他又接连收到几份从州郡送来的紧急公文。州郡的长吏们纷纷揭发何定狐假虎威地带领着内臣横行乡里,粗暴无理地到处搜寻美女。肆无忌惮地勒索钱财,搞得百姓苦不堪言,怨声载道,若不及时加以制止,只怕要激起民愤,再度引起叛乱。
尽管陆凯的家族中并无年龄相当的女子,此次选美不会涉及他的家事,本可以一推了事,免得再去招惹暴戾的孙皓,引火烧身,但他是丞相。身负着治国安邦的重任,不能眼看着刚刚从动荡中挣扎出来的国家,再次陷入动荡之中。他必须出面去制止孙皓这种祸国殃民的荒唐行为,哪怕他的这种努力是徒劳的,甚至还可能给自己带来难以预料的恶果,重蹈濮阳兴与万彧的覆辙。孙皓可以把他的劝谏置之不理,一意孤行,但他却只能死马当做活马医,尽到一个丞相的职责。本来,他还打算约请几位德高望重的老臣,一起去劝谏孙皓,可他又怕因此给他们带来灾难,使他们成为自己的陪绑。于是,他便改变了主意,决定独自去见孙皓,天塌下来由他一人来承当!
陆凯怀揣着州郡发来的紧急公文,独自来到皇宫外求见孙皓。大概是孙皓已经猜出了陆凯的来意,根本就不愿再与陆凯争论,想把陆凯拒之于门外,所以,当值的宦官入宫后不久就急匆匆地返回宫门,十分为难地答复陆凯:“圣上今日贵体不爽,左丞相请回吧。”
孙皓会避而不见,这早在陆凯的意料之中,并为此想好了对策。他面对着戒备森严的宫门,冷峻地对当值的宦官说:“请再去转奏圣上:凯有军国大事急需面奏,今日非见到圣上不可。见不到圣上,凯绝不离开此处,直至站死!”
孙皓听了当值宦官的转奏,可真是有点无可奈何了。即位以来,他已多次领教过了陆凯的厉害,对这位敢作敢为、大义凛然而又德高望重的倔强丞相,可真是又气又怕又离不开。他知道陆凯是个说到做到的人,且又年近七旬,万一真的站死在宫门外,那整个朝廷就非乱了套不可,整个国家也非翻了天不可,谁也收拾不了这个残局。他沉思了好久,只好违心地说:“那就让陆凯到便殿相见吧。”
待到孙皓磨磨蹭蹭、很不情愿地来到便殿时,陆凯早已在殿中恭候多时了。他不愿与陆凯多纠缠,想尽快地把其打发出宫。就紧皱着眉头说:“朕今日精神不爽,十分困乏。左丞相有何紧要之事,请速奏来。”
陆凯打量了一下故作病态的孙皓,开宗明义地说:“臣连续收到州郡送来之紧急公文,说是近日百姓人心惶惶、怨声鼎沸,大有一触即发之势,若不及时加以制止,只怕叛乱之事会再次发生。请陛下切莫掉以轻心,应立即加以疏导,以免使国家再次陷入动荡之中。”说罢,便将州郡的紧急公文呈给了孙皓。
孙皓见陆凯并没有提到选美之事,紧张的心情顿时放松了许多,紧皱的眉头也舒展了一些。如今,他最怕的是选美之事半途而废,让他竹篮打水一场空。至于百姓是否会造反,他倒是不那么担心:不就是一群乌合之众要灯蛾扑火嘛,大不了再杀上几千人也就没事了。他不以为然地接过州郡的紧急公文,粗粗地浏览了一下,刚放松的心情又立即紧张了起来,才舒展开的眉头又紧皱了起来,气呼呼地把那些紧急公文扔到一边,恼怒地说:“小题大做,危言耸听!”
“臣以为,并非州郡长吏小题大做、危言耸听,而是事出有因,关系重大。陛下千万不可漠然置之,以至酿成大祸。”陆凯见已接触到正题,就严肃地说,“昔者殷纣由妖妇而亡国,幽王因嬖妾而生乱。大皇帝有鉴于此,故左右不置淫邪之色,后宫之女仅有百余。今宫中之女已过千数,可陛下却仍不满足,复遣何定率内臣到各州郡广选美女。而何定等人则狐假虎威,趁机大肆敲诈勒索,有钱者则舍,无钱者则取,使无数家庭骨肉分离,母女死诀,百姓怨声载道,官吏惊恐不安。请陛下能以纣、幽为鉴,立即停罢选美一事,以安百姓,稳官吏。否则,只怕祸患要由此而生也!”
“朕宵衣旰食,日理万机,选一些女子陪伴侍奉,以缓解疲劳,有何不可?”孙皓极为不满地瞥了陆凯一眼,强词夺理地说,“选取美女以充后宫,历朝历代皆然,非朕所独为。前朝君主可为之事,为何朕不可为?再者,国家之兴衰乃是天意,岂能为几个女子所左右?殷纣亡国、幽王生乱,乃天降灾祸,岂可归咎于妖妇嬖妾?左丞相熟读经典,精通史籍,对此应是了然于胸,何必大惊小怪?”
“非臣大惊小怪,而是此事关乎国家社稷之安危。”陆凯见孙皓仍旧执迷不悟,就直视着孙皓,冷峻地说,“臣闻五音令人耳不聪,五色令人目不明,声色只能无益于政而有损于事。臣以为,陛下应蹈循大皇帝之迹,疏远声色,精简后宫,遣出多余之宫女以配无妻者。如此则上应天心,下合地意。如若陛下仍任凭何定等人胡作非为,只怕要激起民愤,再次出现反叛。近年来,我国本已民心浮动,怨气集结。值此动荡不安之际,陛下只可多施德政,广布恩泽,以消除怨气,稳定人心,绝不可再火上浇油,推波助澜,旧乱未除而又添新乱。请陛下能以国家社稷为重,莫要因贪图声色之娱。而置祖宗之基业于不顾。”
“朕既已颁诏,岂能出尔反尔?至于何定违背朕意,敲诈勒索之事,待朕细加查访。若果真如此,朕定严加惩处。”孙皓怕再说下去会使自己陷入更加难堪的境地,便故作疲劳难支之状。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瓮声瓮气地说,“朕困乏已极,急需歇息。”说罢就起身离开便殿。
“陛下,臣还有话要说。”陆凯高声地恳求着孙皓。
孙皓像是根本没有听到陆凯的话,头也没回地走了。
“嗨!”陆凯气得狠狠地跺了一下脚,悲伤地说:“大皇帝所创立之基业将要毁于一旦矣!大皇帝啊,请快显神威。以挽救危在旦夕之国家社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