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在西陵城外的那次战斗,犹如一场来得急去得快的冰雹,噼里啪啦地肆虐了一阵子便匆匆地离去了。然而,正是这次持续了不足一个时辰的战斗,却换来了半个多月的平静。
晋军被射死、砸死、烧死了七八千人,元气大伤,无力也不敢再对围城上的吴军发起攻击了。无计可施的杨肇只好命令全军坚守营寨,拖住陆抗。
陆抗也不想与晋军进行硬拼,过多地消耗有限的兵力。所以,他命令全军固守围城,在对峙中去寻找最佳的战机,以最小的代价去换取最大的胜利。
时光在双方的对峙中悄悄地流逝,流过了暮秋,流到了初冬。气温也在双方的对峙中不断下降,由凉变冷,并把露水转变成霜花。
黎明时分,陆抗走出大帐,去观察西陵城与晋军营寨的情况。可能是军帐内外的温度相差比较大,刚一迈出帐门,他就觉得有一股寒气扑面而来,使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这时,他惊奇地发现,在围城内外那片宽阔的地带上,铺上了一层白花花的寒霜。
这场今年首次出现的降霜,引起了陆抗的关注,更引起了他的深思。他率领着大军来到西陵已有一个月了,如今的江陵又会如何呢?尽管他在离开江陵前曾严令张咸破堰放水,在江陵城周围造成一大片兵马不可逾越的泥沼,暂时能够阻挡住晋军的进攻。但是,那也只能是权宜之计,不可能维持太久。按照时令,此时的江陵已经进入少雨的季节,断绝了雨水补充的泥沼,用不了多久便会干涸。已被迫等待了多日的晋军兵马,肯定会利用这一时机,对江陵城发起猛攻。江陵守军能抵御得住晋军的猛烈进攻吗?能坚持到他击溃围城外的晋军援兵、收复西陵、回师东进之时吗?虽然他在离开江陵前曾说过“宁舍江陵,不舍西陵”之类的话,但那只不过是他所做的最坏的准备,只要还有一线的希望和机会,他是绝不肯放弃江陵的。
陆抗沉思了好久,像是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小声地自语道:“水……水……”
“镇军大将军要喝水?”站在陆抗身边的亲兵还以为陆抗口渴了,连忙返回军帐。可是,当他端着一碗水走出军帐后,却发现陆抗已经离开了原处,匆匆地向江边走去。
陆抗来到长江边,走下围城,又望着东去的江水发起呆来。入冬以后,长江开始进入枯水季节,江面不断萎缩,水位逐渐下降,失去了夏秋时节那种波澜壮阔、浊浪翻卷的气势,变得清亮而平缓,像是一条宽长的白练,在晨风中轻轻地拂动。
正在江边洗脸的吾彦发现了陆抗,赶紧跑了过来。在击溃了晋军的那次猛攻以后,陆抗就把原朱乔部一分为二,一半拨归蔡贡部防守围城北面,一半拨归左奕部防守围城西面,而命吾彦部仍旧返回江边,休整待命。已经闲呆了半个多月的吾彦,早已等得心急手痒,见陆抗忽然来到江边,以为又有仗可打了,跃跃欲试地说:“镇军大将军为何来此?莫非……”
陆抗仍旧望着平缓的江面,闷闷不乐地说:“据我猜测,江陵周围之泥沼近日内就会干涸,围困江陵之晋军定会趁机发起猛攻,江陵城危在旦夕。我欲借此江水一用,以延缓晋军对江陵城之攻击。”
“镇军大将军欲借此江水挽救江陵?”吾彦深感疑惑地瞧着陆抗,莫名其妙地问,“此水距江陵有数百里之遥,远水如何救得了近火?”
在陆抗属下的诸将之中,他最欣赏与器重的就是吾彦,并利用一切机会去培养吾彦,使其能尽快地成为独当一面的智勇之将。于是,他便向吾彦解释道:“此水虽距江陵有数百里之遥,但一昼夜之间便可流到江陵城下。只要命公安督孙遵掘开江北之堤坝,一两个时辰就能让江陵周围变成一片水乡泽国,断绝晋军攻城之路。”
“妙!镇军大将军此计甚妙!”吾彦茅塞顿开,恍然大悟地说,“江陵城墙宽厚坚固,泡上几个月也不会坍塌;江陵城中粮草充足,守城军民几个月内无断炊之危。而晋军被水隔阻,就只能望城兴叹。镇军大将军应立即传令公安督孙遵,掘开江陵城南之堤坝,用江水来阻挡攻城之晋军。”
“可惜为时已晚。”陆抗无奈地摇着头,沮丧地说,“长江已提前进入了枯水季节,此时江陵段之水面,已低于江陵之地面,即使掘开堤坝,江水也无法流到江陵周围。”
“不会吧。”吾彦眨巴着眼睛,将信将疑地问,“镇军大将军远在西陵,如何得知此时长江在江陵段之水面已低于江陵周围之地面?”
“民间有语: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作为领兵之人,要近山用山,近水用水。”陆抗不厌其烦地说,“自羊祜出镇襄阳以来,我便预感到一场保卫西陵与江陵之战已不可避免。我军可用之兵远少于晋军,处于明显劣势,惟有扬长避短,化水为兵,方能以少胜多,以弱胜强。故而,我在命江陵军民筑堰遏水之时,又多次观测西陵与江陵两地江面之差异,以便在紧要之时,用江水来淹晋军。经过许多次反复观测,我已对长江之水情了然于胸,不仅可从长江在江陵段之水位得知西陵段之水位,而且也可从西陵段之水位得知江陵段之水位。”说到这里,陆抗停了下来,往后退了十来步,又接着说,“当西陵段之江面在此处时,江陵段之江面正好与江陵之地面相平;当西陵段之江面低于此处时,江陵段之江面则低于江陵之地面;反之亦然……”
“原来如此——”吾彦不禁肃然起敬,钦佩地说,“难怪镇军大将军料事如神,算无遗策,每每能抢先一步,克敌制胜!”
“人非神仙,岂能料事如神。此次我便失算矣。”陆抗望着缓缓流动的江水,懊悔地说,“依照近三年长江之水情,江面要待半个多月后才会落到如今之处,还可为我军赢得十余日宝贵时光,谁料今年长江却提前进入枯水期,使我无法化水为兵,去挽救江陵……”
“镇军大将军不必忧虑。”吾彦瞧着愁容满面的陆抗,主动请缨,“若蒙镇军大将军不弃,末将愿率部前去援救江陵,与张咸部里应外合,夹击围城之晋军。”
“杯水车薪,无济于事。”陆抗忧心忡忡地说,“以汝部之兵力,根本挽救不了江陵,甚而会被围城之晋军咬住……”
“这……”吾彦思索了一阵子,再次进言,“依末将之见,我军应尽快击溃围城外之晋军,夺回西陵城,然后迅速回师江陵,击退围攻江陵之晋军。”
“嗯——”陆抗点点头,坦诚地说:“本来,我欲再等上十余日,待到晋军援兵与西陵城内粮草均已耗尽后再各个击破之。但时不我待,也只好提前行动矣。”
吾彦见陆抗接受了自己的建议,精神倍增,自告奋勇地说:“我部将士已休整多日,体力充沛,只要镇军大将军一声令下,立即便可出击!”
陆抗顾虑重重地说:“两军正面交锋,杀敌一千而自损三百已算是大胜。围城外晋军有两万余,且均为训练有素之兵,我军若与其刀对刀、枪对枪地硬拼,即使能够大获全胜,但至少也要伤亡七八千人。七八千人哪,这对我军来说损失太惨重。”
吾彦见陆抗仍在犹豫,就再次主动请战:“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值此危难之际,末将愿率部与围城外晋军决一死战,即使战至一兵一卒,也要将其击溃!请镇军大将军莫再迟疑,立即下令出击吧。”
“非我优柔寡断,而是……”陆抗想了想,推心置腹地说,“为将主军,如同居家过日子一般,富人有富人之过法,穷人有穷之过法。富人钱粮充足,吃用都不必细细算计;穷人囊中羞涩,一文钱、一粒米都要精打细算。我荆州之兵远少于晋军荆州之兵,一兵一卒都十分珍贵。因此作战时要格外谨慎,绝不能与敌军硬拼死战。”
陆抗的话深深地触动了吾彦,使他理解了陆抗这位穷家之长的难处。而他作为这个穷家中的一员,却不能为家长排忧解难,心中觉得很是惭愧。他深感内疚地看着陆抗,小声地说:“镇军大将军所言甚是。然而,时间紧迫,若不与敌军硬拼死战,又如何击溃之?”
可能是陆抗暂时还没有破敌的良策,无法去回答吾彦;大概是体弱的陆抗已经站立不住了,就在江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了下来。他默默地凝视着东流的江水,久久没有说话。
吾彦不敢干扰陆抗的思考,只能静静地站立在陆抗的身边,耐心地等待着。
太阳悄悄地升起,慢慢地升高,暖融融的阳光照射在陆抗的身上,把他的影子投在江边的沙滩上。直到太阳移到东南方时,他才缓缓地站起身来,低沉地说:“吾彦将军听令。”
“末将在。”吾彦知陆抗已思出了破敌之策,上前一步,恭候着陆抗的将令。
陆抗盯着吾彦,威严地说:“晋军所有粮草均囤积在其营寨东北角上,大约有一千兵马守护。汝在本部中精心挑选出两千健壮善战之人,带上引火之物,今晚一更天乘船沿南岸东行,绕到晋军营寨后面,偷袭晋军囤积粮草之处,放火烧其粮草。待晋营火起后,我令围城上擂鼓呐喊,造成全军出击之状,以威慑晋军。汝率部在晋军背后奔突呐喊,造成前后夹击之假象。经此惊吓,晋军必要仓皇溃逃。趁晋军惊慌混乱之际,汝再率部尾随其后,大造追击之声势。但只许造势尾追,不得真正与其接战。黎明时分,汝便停止尾追,率众返回。”
“末将遵命!”吾彦十分痛快地接受了命令……
冬季的傍晚是短暂的,夕阳落山后不久,晚霞也匆忙地收起它绚丽的光彩,让位于黑暗的夜色。从江面上升腾起的水蒸气化为夜雾,向两岸漫溢,笼罩了周围的一切。随着夜色的逐渐加重与气温的不断降低,雾气也越来越浓,长江两岸混沌一片。就连西陵城头、围城之上与晋军营寨那三个熊熊燃烧的大火圈,也完全失去了它的辉煌,变成了三道淡淡的光晕。
已经一更多天了,杨肇还心绪不宁地站在中军大帐外,遥望着西陵城头与围城上那两道淡淡的光晕发呆,并不时地发出几声长吁短叹。
自从杨肇“声东击西”的计谋被陆抗识破、攻打围城遭到惨败后,他就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七八千名将士的伤亡,不仅大大减弱了晋军的战斗力,使其破围入城的计划根本就无法实现了;而且还严重挫伤了全军将士的斗志与信心,部将们对他的智谋产生了怀疑,兵士们则如同惊弓之鸟,谈战色变,一股惧战、厌战的情绪像瘟疫似的在营寨里迅速蔓延。
浮动的军心与低落的士气使杨肇一筹莫展,为了稳定全军将士的情绪,他把朱乔、俞赞当成替罪羊斩首示众。然而,七八千名将士的生命,岂能是朱乔、俞赞那两颗头颅所能替代的?笼罩在全军将士心头的浓重阴影,又岂能是这股微风所能吹散的?他的这种举措,无异于隔靴搔痒,各座营寨依然沉浸在兔死狐悲的氛围之中。
半个多月来,杨肇是在提心吊胆中度过的。他既害怕围城上的吴军会乘胜出击,将他剩余的兵马歼灭在西陵城外;又担心受到羊祜严厉的斥责,甚而丢掉自己的官爵。所幸的是,这一切都没有发生。陆抗出于长远的考虑,并没有对他发起攻击,使他得到了喘息的机会。而羊祜也因有难言之隐,没有对他加以斥责,只是让他坚守营寨,拖住陆抗,只要能坚持到大军攻下江陵后,战局便会出现转机。
杨肇的心情刚刚放松了一点,又有两个难题摆在了他的面前:一是他从襄阳带来的粮草已经耗去了十之六七,最多能再维持半个月。半月之后,如果羊祜不能率大军赶来的话,全军将士就要断炊挨饿。二是他率军从襄阳出发时天气尚暖,并未携带御寒的冬衣,至今全军将士只能身着单衣。随着冬天的来临,衣衫单薄的将士已面临着寒冷的威胁,时间一长必然难耐风寒,无法再坚持下去……只有拖住陆抗,为羊祜率领的攻夺江陵的大军赢得破城的时间,他才能立功赎罪,保住自己的官爵;要想拖住陆抗,他必须要解决粮草不继与将士御寒的问题。如何才能让全军将士得到温饱,坚持到羊祜率军赶来的那一天,以赎回自己损兵折将、遭受惨败的罪过?杨肇在浓雾之中呆呆地站立着,苦苦地思索着破解这两个难题的办法。
正当杨肇站在浓雾中苦思的时候,吾彦率领着两千精兵锐卒,绕道长江南岸,躲过了晋军的耳目,在晋营背后四五里处,悄悄地登上了北岸,偷偷地朝着晋军囤积粮草的地方摸去。天黑雾重,十几步之外便一无所见;道路坎坷,一不小心便会被绊倒。这些身手矫健的兵士,白日里行军是脚下生风,健步如飞,六七里路对他们来说根本就不算一回事。但是,今晚碰到这种天气与道路,再加上他们都携带着浸过油脂的引火干柴,行动起来很不方便。因此,他们都变得笨手笨脚,像是瞎子负重行路一般,脚底板擦着地面,小心翼翼地慢慢往前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