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那些农夫被问住了,张口结舌回答不出来。
陆抗又问:“尔等之里正②为何人?”
“这……”那些农夫仍无法回答。
陆抗盯着那些农夫,提高了声音问:“尔等今日在田间做何活计?”
“这……”那些农夫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回答。
陆抗见那些农夫一问三不知,向前逼近一步,声色俱厉说:“大胆奸细!尔等受何人指使,欲破坏大堰,从实招来!”
①里:古时县乡以下的基层行政单位。
②里正:一里之长。
“这……”那些农夫立刻显露出惊慌之色,结结巴巴地辩解道,“小人冤枉……”
“休要狡辩!”陆抗冷笑了两声,针针见血地指出,“尔等既然口称是附近百姓,为何却不知家住何里、里正为何人?尔等既然曾在田间劳作,为何却说不出做何活计?如今已是深秋,且经多日阴雨,水凉刺骨,尔等为何却要下水洗澡?尔等既称是江陵之人,为何言语之中却夹杂着襄阳口音?这些均表明尔等绝非本地百姓,而是晋军奸细。快快从实招来,免得受皮肉之苦!”
“快快从实招来!”巡堰兵士的头目提起一名年纪较大的农夫,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大声地吼道,“若敢说半句假话,我就活剐了汝!”
“我……我招……”那人浑身哆嗦了几下,惊恐地说,“我等受车骑将军羊祜指使,装扮成农夫,前来破坏大堰……”
陆抗降低了声音问:“羊祜遣尔等来破坏大堰,意欲何为?”
“听说……”那人耷拉下脑袋,吞吞吐吐地说”是为了通步骑军与运送粮草……其余之事……小人一概不知。”
陆抗加重了语气问:“此话当真?”
那人赌咒发誓地说:“小人绝不敢说谎,若有半句假话,将军就剐了小人!”
“先将这些奸细押回江陵,好生看管。”陆抗吩咐了一句,又转过身去,面对着那片大水泊苦思冥想起来。
巡堰兵士押着晋军奸细走后,张成就凑到陆抗身边,愧疚地说:“若非镇军大将军思虑精细,就被奸细蒙混过去矣……既然羊祜欲破堰放水,我军应严加戒备,以防不测。末将拟再增派五百兵士,昼夜巡堰。”
陆抗仍旧眺望着那波光粼粼的水面,头也没回地说:“汝以为羊祜真欲破堰放水?”
张咸不假思索地答道:“襄阳皆马步军,不破堰放水,就难以越过这片大水泊,故而羊祜才遣人前来挖掘大堰。”
陆抗警觉地说:“据我猜测,晋军此次来攻夺江陵之兵马,不会少于五万。我军大部兵马奔赴西陵后,留守江陵之兵马根本无法阻挡其锋芒。若其取道当阳,沿漳沮水南下,只需绕行五六十里,多一日之行程,便可顺利抵达江陵,不需破堰放水。羊祜深谙用兵之道,难道会不知此理?”
“或许……”张咸犹犹豫豫地说,“羊祜已虑及江陵城池坚固,短时内无法夺取,而数万大军需消耗大量粮草,欲破堰放水,从陆路运送粮草。”
陆抗反问张咸:“破堰放水之后,江陵以北就会变成一个方圆数百里之大泥沼,即使能够勉强通行车马,但却要大费功力,远不如绕道而行更省时省力。精明之羊祜难道会采取此舍易就难之下策?”
“这……”张咸陷入迷惘之中,“莫非那奸细供言有诈?”
“非那奸细供言有诈,而是羊祜此举有诈。”陆抗警惕地说,“用兵之道,虚虚实实,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我怀疑羊祜欲以假乱真,引诱我军钻入其设下之圈套。”
“以假乱真?”张咸更糊涂了,茫然无措地瞧着陆抗。
陆抗疑虑重重地说:“羊祜如果真欲破堰放水,以通车马,运送粮草,就应派遣数队精壮兵士,偷偷潜来,趁黑夜在多处挖掘大堰,使我军顾此失彼,无法补堵,造成溃堰。然而。他却有悖常理,只派八名老弱之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前来破坏大堰。这岂不是有意招摇,故意暴露其意图?以羊祜之智,不会做出如此愚蠢之事……”
陆抗正说着,几名巡堰兵士又押着一人从西边走来,并大呼小叫地吵嚷着:“捉到一个晋军奸细……”
陆抗不禁一惊,连忙迎上前去。那个衣衫不整的“奸细”见到陆抗,踉踉跄跄地跑了几步,扑通一声跪倒在陆抗面前。苦哀哀地说:“镇军大将军,小人是刘江涛呀!”
陆抗定睛一瞧,果然是他派往襄阳的暗探刘江涛,赶紧弯腰把刘江涛从地上扶起来,用袍袖为刘江涛揩着脸上的汗水。
那几名巡堰兵士见此情景,知道抓错了人,苦笑了一下。耷拉着脑袋溜了。
“镇军大将军,大事不好!”刘江涛没等陆抗发问,就迫不及待地说,“襄阳晋军除少数守城者外,其余兵马均已整装待发,似有南犯之意。”
“此事已在我意料之中。”陆抗不动声色地问,“汝是何日离开襄阳?”
刘江涛回答:“小人是六日前离开襄阳。”
“六日前离开襄阳?”陆抗有些奇怪地问,“为何比以前多走了两日?”
“如此重大之军情,小人岂敢耽搁。”刘江涛连忙解释道,“以前小人回来向镇军大将军禀报军情,均是先乘船沿汉水而下,到竟陵①附近下船上岸,再奔赴江陵。此次小人探知上述军情后,本欲雇船直下竟陵,但在汉水边上寻找了半日,却不见一只船。小人无计可施,只好取道当阳,从陆路而来,故而比以前多用了两日。”
①竟陵:县名,治所故址在今湖北天门西北。
“襄阳周围竟然找不到一只船!”陆抗深感意外地说,“襄阳久为‘南船北马’汇集之处,昔日是商船云集,如今为何却都没了踪影?”
刘江涛答道:“小人起初也觉得奇怪,后来仔细一打听,才知道所有船只皆于前一日被人雇走,不知驶往何处。”
陆抗一怔,诧异地问:“何人有如此大胃口,竟然能将所有船只全部雇走?”
刘江涛又答:“据说雇船之人是州中官吏,而且出手十分阔绰,佣金比往常要高出两三倍。”
“雇船之人是州中官吏……”陆抗像是在平静的水面上突然发现了一个大漩涡,脸色立刻阴沉了下来,挥手示意刘江涛退下,然后紧皱起双眉,眼望着水泊发起呆来。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陆抗仍似截木头桩子一般,纹丝不动地立在大堰上。张咸实在等不下去了,正要上前去问个究竟。忽见陆抗猛地转过身来,双眼直视着张咸,神色冷峻地说:“汝马上返回城中,命所有将士立即出城,分头去帮助周围百姓搬运粮食、牲畜,明日天黑之前,务必把江陵周围所有百姓、粮食、牲畜全部搬进城中。明日天黑以后,汝再派遣十队健壮兵士上堰,每隔五里将大堰扒开一个大决口,破堰放水。”
“破堰放水?”张咸不禁大惊失色,恐慌地说,“这岂不是正中羊祜之下怀!”
“我军如不破堰放水,那才是正中了羊祜之下怀。”陆抗表情凝重,异常严肃地说,“羊祜一面遣人明目张胆地来破坏大堰,一面却派人暗中用重金雇下襄阳所有船只,其真实意图已不言自明。前者只是虚晃一枪,故露破绽,欲以假乱真,让我军为其保住大堰;后者是以虚为实,企图借此水泊,用船只为大军运送粮草。我等万不可被其迷惑,不辨真假与虚实,铸成大错。”
不知是张咸被羊祜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计谋弄糊涂了,还是舍不得毁掉这条千辛万苦才修筑起来的大堰,惋惜地说:“当初镇军大将军命江陵军民修筑大堰时,曾对末将言:要以水为兵,用水来阻挡晋军南下攻夺江陵。而今,晋军真要来攻夺江陵时,镇军大将军为何却又要毁掉大堰……”
“时局有变,我军防御之策亦应随之而变。过去修筑大堰是为了保住江陵,而今毁掉大堰也是为了保住江陵;过去修筑大堰是要将敌拒于百里之外,而今毁掉大堰是要陷敌于泥沼之中。此二者是异曲同工、殊途同归。”平时温文尔雅的陆抗,此时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双眼闪射着一种复仇的光芒,脸上显露出一股浓重的杀气,“我要让江陵周围变成一片水乡泽国,变成一个大烂泥塘,要让前来攻夺江陵之晋军兵马无粮可吃,无水可饮,无处可住!”
“万一羊祜……”尽管张咸对破堰放水仍持有异议,但一瞧与以前判若两人的陆抗,只好把已涌到嘴边的话又吞了下去,改口说,“请镇军大将军慎思。”
“此事我已思之再三,不破堰放水,就难以保住江陵。”陆抗看了看那片大水泊,又望了望远处的江陵城,毅然决然地说,“明日天黑之后准时破堰放水,不得有误!”
张咸见陆抗主意已定,知道再说什么也无用了,无奈地说:“末将遵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