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面无表情,我第一次发现她这么冷酷无情。“我从不在意别人的安危,”她淡淡地说,“我必须保护我的孩子,其他人我一概不管。”
“可我说的不是别人,是我爸爸。你真的认为在门上加把锁就可以阻止我出去吗?”
“也许我阻止不了你,但是,如果你执意离开,我不会再让你回来。”
我被震了一下,然后哈哈笑了起来。“但是你需要我,”我说。
“是的,我们需要你,”她回答说,“非常需要。”
我愤怒地跑上楼,来到艾玛房里,发现房里不止艾玛一个人,布朗尼和依诺克也在。布朗尼正木然地看着窗外发呆,伊诺克坐在地上,正削着一块干泥巴;艾玛坐在床边,抱着膝盖,一边流眼泪,一边烧着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张。他们神情沮丧,谁都不说话,就像画家诺曼·洛克威尔笔下的囚犯。
看见我进来,艾玛说:“你回来了啊。”
“我不会离开的,”我说,“佩里格林女士不让我走。”我讲了爸爸的情况和自己的难处,他们都表示理解。“如果我出去了,就再也看不到你们。”
“她不应该这样!”她生气地说。随着“噗”的一声,笔记本在她手里全部燃烧起来。
“她可以想怎样就怎样,”布朗尼说,“因为她是那只鸟。”
艾玛把笔记本扔到地上,踩灭了火焰。
“我是来告诉你们的,我要走了,不管她答不答应。我不想像个囚犯一样被关在这里,也不能把脑袋钻进沙子里,而不顾及爸爸的安危。”
“我要和你一起走,”艾玛说。
“你们都在开玩笑,”布朗尼说。
“我是认真的。”
“你快成为一个十足的傻瓜了,”依诺克说,“很快你就会成为一个干瘪的老女人,这是何苦呢?就为了这小子?”
“不会的,”艾玛说,“雅各布每次去外面,一去就是几个小时,也没见他有什么变化,因为没等时间追上他,他就已经回来了。而且我们这次出去,不会呆那么久,你说是不是,雅各布?”
“这不好,”我说。
“何止是不好?”依诺克说,“她还没想清楚冒着这样的生命危险是为了什么。”
“院长会不高兴的,”布朗尼一本正经地说,“她会杀了我们。”
艾玛站起身,关上了门。“不会的,”她说,“只有那些东西会杀我们。但是,即便它们不杀我们,我们这样苟且偷生,还不如死了呢。那只鸟把我们关起来,让我们连活动的自由都没有,因为她不敢面对外面的世界!”
“或者说,不仅仅是外面的世界,”米勒德说。如果他不说话,我不知道原来他也在。
“但她会生气的,”布朗尼还是那句话。
艾玛走到布朗尼跟前,摆出一副要和她争论的架势。“你还想在那个女人的羽翼下躲多久?”她问。
“你忘了艾弗塞特女士的教训吗?”米勒德说,“只有当她的孩子去了外面,才有可能被杀害,邦汀女士也是在外面被绑架的。如果他们原地不动,什么坏事都不会发生。”
“你这么肯定?”艾玛怀疑地说,“没错,空心鬼不能进入时光圈。但是幽灵可以。正因为如此,那几个孩子才被绑架。难道我们应该乖乖地等它们进来?如果它们假装我们的同类混进来该怎么办?如果它们还带着枪呢?”
“就像这样,”伊诺克说,“等我们睡着了,他们仿效圣诞老人,顺着烟囱溜进屋子里,然后,砰地一声,”他假装拿枪对准艾玛的枕头说,“又一个人脑袋开花了。”
“谢谢你的启发,”米勒德无奈地说。他叹了口气。
“我们可以在它们知道自己的身份暴露之前发动攻击,”艾玛说,“它们肯定猝不及防。”
“可我们不知道它们在哪儿!”米勒德说。
“我们可以找啊。”
“你打算怎么找?到处闲逛碰运气么?如果看到一个可疑的,你怎么确定?难道你要走到他跟前,跟他说:对不起,我们很怀疑,你是不是想吃掉我们?”
“我们有雅各布,”布朗尼说,“他能看见。”
我紧张起来。这个幽灵追捕队一旦成立,我将不得不为每个成员的安全负责。
“我只看到过一个,”我犹豫地说,“还算不上这方面的行家。”
“而且,如果出去后,雅各布一个也没看到呢?”米勒德说,“这意味着,要么确实没有,要么有,但是它们躲起来了。你们还是没有线索,和目前一样。”
大家发愁地皱起眉头。米勒德是正确的。
“看来大家都认同了我的看法,”他说,“我要去准备晚餐了。如果你们谁想叛变,就和我一起吧,我可以带你们出去。”
床垫下的弹簧“吱嘎”响了一声,他站起来了,脚步声越来越靠近门口。但没等他出去,伊诺克从地上跳了起来,大声叫着:“有了!”
米勒德停下脚步。“什么有了?”他问。
伊诺克转身问我:“暂且不说马丁家不是被空心鬼吃了,你知道他的尸体在哪儿吗?”
“在鱼店。”
他交叉着双手。“我找到确定死因的办法了,”他说。
“什么办法?”米勒德问。
“让他自己说。”
一支探险队就这样组织起来了。艾玛坚持要和我一起,因为不放心我一个人出去,布朗尼不想惹佩里格林女士生气,不过我们需要她的保护,还有伊诺克,因为我们要实施的计划是他制定的。米勒德的隐身术也许能排上一点用场,但这次探险没有他的份,为了让他不掺合,我们还费了半天劲跟他说好话。
“如果我们都去,”艾玛推测说,“那只鸟就不会赶走雅各布。否则她就要连我们三个一起赶出去。”
“但我不想被赶走!”布朗尼说。
“她不会这么做的,布朗尼。如果我们赶在熄灯之前回来,她甚至不会发觉。”
我还有一些疑虑,但大家都同意试一试。
就像一场越狱。午饭后,大楼里进入了一天中最噪杂的时刻,也是佩里格林女士最容易分神的时刻。艾玛去起居室找我,谎称要和我一起学习。几分钟后,我们在楼梯旁的走廊里碰头。走廊上面的天花板开了一个洞,下面有个梯子。艾玛先爬上梯子,我跟在她后面。上去之后,我们把梯子收起来。我们爬进了一个狭小黑暗的阁楼。阁楼的一端有一个小出口,出口外面是屋顶的一块平地。
从阁楼出去,我们终于呼吸到了夜晚的清新空气。其余两个人正在屋顶等着我们。布朗尼给了我们一个拥抱,然后递给我们一人一件雨衣。雨衣是我建议带上的,因为时光圈外面正起着暴风雨。我正要问怎么下到地上,奥利弗出现了。她正飘浮在屋檐旁边。
“有没有谁想玩降落伞呀?”她毫无顾忌地笑着问。她光着脚,穿着睡袍,腰上系着一条带子。是谁牵着她呢?我从屋顶往下看,原来是菲奥娜。她正站在窗户外向我挥手。显然,她们俩知道了我们的计划。
“你先下去,”伊诺克说。
“我?”我看了一眼地面,出于害怕,往屋顶中央退了几步。
“抓住奥利弗,然后跳下去。”艾玛说。
“我不记得方案中有这一步。再说,如果摔断了骨头怎么办。”
“不会的傻瓜。你会抓着奥利弗。这个游戏可好玩了,我们都不知道玩了多少次,”艾玛想了想,说:“这样吧,你试试,就一次。”
看来没别的选择了。我鼓起勇气,试探着向屋檐爬去。“别害怕!”奥利弗说。
“你当然这么说了,”我说,“你又不会摔着。”
她张开胳膊,从后面抱住了我,我也抓住她。随着她的一声“好了,走!”我闭上了眼睛,双脚踏入空中。和我预想的不同,我们没有摔下去,而是像气球一样慢慢地降落下来。
“好玩吧,”奥利弗说,“现在,我要飞起来了!”
我刚站稳,她又叫着飘了起来,飞到屋檐上。伊诺克和艾玛也跟着她飞下来了。我们集合完毕,立刻向树林进发。月亮覆盖在树林上方。我回过头,月光下,菲奥娜和奥利弗正向我们挥手告别。也许我又产生了幻觉,因为在她们身后,人马怪兽和亚当似乎也在向我们挥手。
到了沼泽边上,我们停下来歇口气。伊诺克把手伸进鼓起的外套里,掏出一个用粗麻布捆着的小包。“拿着这个,”他对布朗尼说,“带着它我跑不快。”
“什么东西?”布朗尼一边问一边打开麻布包。原来是一团棕色的肉,上面插着几根小管子。“呃,真臭!”她叫了起来,把麻布包拿得远远的。
“别大惊小怪的,不就是一颗绵羊心吗,”伊诺克一边说,一边往我手里塞进一个同样的小包。小包发出一股类似甲醛的臭味,摸上去还是湿的。
“如果非要带上它,我的胆会被吓破的,”布朗尼不情愿地说。
“我倒是想看看你是怎么吓破胆的,”伊诺克听上去有点生气,“放进你雨衣里,等会儿我们就要穿上它。”
我们沿着那条平实的小路穿过沼泽。这条路我走了很多次,却从没想过它有多危险,曾吞噬过多少人的性命。到达古墓时,我叮嘱大家系好衣服上的扣子。
“如果看到人,我们怎么办?”伊诺克问。
“和平常一样,”我说,“我会说你们是我刚从美国来的朋友。”
“如果看到幽灵呢?”布朗尼问。
“跑。”
“如果雅各布看见空心鬼呢?”
“如果遇到这样的情况,”艾玛说,“那就赶紧跑,就像它真的在追你一样。”
我们一个接一个钻进古墓隧道,告别了宁静的夏夜。开始,一切都是静悄悄的,和之前没有任何不同。但是,到达最后一个房间时,我们感到气压陡然降低,温度也随之下降,外面的风暴正竭力嘶吼。我觉得天旋地转,意识混乱。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只是呆呆地听着隧道外的吼声。那是一个关在笼子里的野兽看到垂涎已久的食物时发出的声音。此时此刻,我们只有把自己送上它的宴席。
我们膝盖着地,跪着从隧道爬出去,进入时光圈外漆黑的夜晚。星星不见了,天空布满黑云。狂风裹挟着雨点钻进了衣服,我们不由自主地打着冷颤。不时出现的闪电把我们照得惨白,夜空也闪电而显得越发黑暗。艾玛试着燃起火把给大家照路,但每次刚出现火苗,就被风雨无情地吹灭。看来我们只能摸黑前进。于是我系好领扣,带着大家冲进雨里,凭着记忆在沼泽里艰难地穿行。
回到镇上,暴雨敲打着每一扇门和窗户,人们还是紧锁门窗,街上依旧空无一人。没人注意我们。穿过洪水泛滥的街道,踏过被风吹到地上的瓦片,路过一个正在哀嚎的迷途羔羊,经过一间倒塌的厕所,我们到了鱼店门口。门是锁着的,但没到两下就被布朗尼踢开了。艾玛在贴身的衣服上擦干手,生起了一团火。玻璃水箱中,鲟鱼睁开了眼睛。在它们的注视下,我带领他们走了进去。我们绕过迪伦每天都要整理的鱼柜,打开一扇生锈的铁门,进入后院。后院的另一头就是冰室。所谓冰室,是一个倾斜的木头房子,屋顶用锡罐拼成,墙面的木板锯得参差不齐,雨水通过缝隙漂了进来。房子中间放着几个长方形木槽,木槽装满了冰块。
“他躺在哪儿?”伊诺克问。
“不知道,”我说。
艾玛举起火球,照着我们绕木槽转了一圈。我们想看看那个木槽可能装着马丁的尸体,但这些木槽看起来没有区别,都没有盖子,里面都是冰块。我们只能一个个找。
“我不去,”布朗尼说,“我不想看见他。我不喜欢尸体。”
“我也不想,但我们必须找到他,”艾玛说,“我们一起找。”
我们每人挑一个木槽,像狗刨地一样,把冰块一点点挖出来扔到地上。我挖到一半,手指已经失去知觉。布朗尼突然发出一声尖叫。我转过身。她捂住了嘴,正一步步往后退。
我们围到她的木槽前。一只已经僵硬的毛茸茸的手从冰块突兀而出。“我敢肯定,这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个人,”伊诺克说。我们蒙住眼睛,透过指缝看着他一点点挖出剩余的冰块。一只胳膊出来了,又一只胳膊出来了,然后是躯干……最后,马丁的尸体全部暴露在我们眼前。
真是惨不忍睹。他四肢扭曲得不可思议,胸和腹部被剖开,内脏所在的位置被填上了冰块。翻过他的脸,大家不由得同时并住呼吸。他的半边脸已经发紫,被撕成一条条的,就像半张撕碎的面具;只有通过另半边脸才能依稀认出他:一个长着胡子的下巴,一个被咬成锯齿状的脸颊,一颗已经模糊不清的绿眼珠。他只穿短裤和一件用毛巾布做成的睡袍。他不可能深夜穿着这样的衣服去悬崖边。一定是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把他拖到那儿的。
“他死得太久,”伊诺克说。他像一个医生,正向一个毫无希望的病人宣布不幸的消息。“现在就可以告诉你,这招肯定不灵,”他说。
“一定要试试,”布朗尼走上前,站到我们中间。“我们都已经来到这儿了,最起码应该试试,”她说。
伊诺克打开雨衣,从雨衣内侧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粗布包,打开麻布包,一颗羊心暴露在大家眼前。看上去,它就像一个褐色的棒球手套,正在自动地开合。“即便他醒来,”伊诺克说,“他也会不高兴的。都往后退一点,到时候可别说我没警告过你们。”
我们一起后退几步。伊诺克俯下身,胳膊伸进马丁胸膛的冰块,在里面搅动着,就像在冰箱冷却器里寻找苏打盒。过了一会儿,他似乎抓住了什么。他另一只手拿着羊心举过头顶。
伊诺克的身体突然抽搐了一下,这时,羊心开始跳动,喷射出暗红色的血液。伊诺克急促地呼吸着,似乎在传递能量。我注视着马丁的尸体,他还是一动不动。
羊心跳得越来越慢,渐渐萎缩。它变成灰黑色,就像一块在冰箱里存放太久的肉。伊诺克将它扔到地上,一只空手伸向我。我从雨衣里拿出小包,递给他。和上次一样,这颗羊心跳动着,输了一会儿血液后,很快就衰竭。接着他又拿过艾玛的羊心,结果和前两次一样。
只剩下布朗尼那颗了,这是伊诺克最后的机会。这次,他把羊心举在木槽上方,使劲地捏着它,似乎想把手指头戳进去。伊诺克的脸涨得通红。羊心剧烈地跳了起来,像刚开动的引擎。伊诺克大声咆哮着:“起来,起来!”
冰块动了一下,一定是下面起了变化。我斜过身体,尽可能地看得仔细些,希望能看到生命的迹象。过了好半天,我没再看到任何动静。突然,马丁就像被高压电击中,猛烈地抽搐着。艾玛叫了起来,其他人吓得赶紧往后跳。过了一会儿,我放下胳膊,再看马丁,他的脑袋转向我这边,发白的眼珠转动着,最后定在我身上。
“他看到你了!”伊诺克叫了起来。
我靠近他。他身上散发着一股新翻泥土和盐夹杂在一起的味道,有点腥臭,同时有点咸。冰块散落下来,他艰难地举起一只手,颤巍巍地放在我胳膊上。我强忍打消了推开他的念头。
他张开嘴唇,下巴动了起来。我弯下腰,但听不清楚他说的是什么。他不会说话的,我心想,因为他没有肺。但他还是发出了微弱的声音。我再靠近一些,耳朵几乎贴上他冰冷的嘴唇。这是一件奇妙的事情。我想起了家门前的一条水沟。如果附近没有别的响动,把脑袋贴在房子的铁栏杆上,有时可以听到泉水正在地下汩汩流淌。其实,在那个黑暗、幽闭的世界,它已经流淌了几百年。
其余的人围了上来,但只有我一个人能听见马丁的声音。他说出的第一句话便是我的名字。
“雅各布。”
我吓了一跳。“是我,”我说。
“我死了,”他说得很慢,声音像蜜糖一样含糊不清。他又纠正一下,“我这是死了。”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说,“你还记得吗?”
他停了一会儿。狂风呼啸着从墙缝吹进来。他说了一句,但我没听见。
“请再说一遍,马丁。”
“他杀了我,”他低声说。
“谁。”
“那个老人。”
“你是说奥基吗,就是你叔叔?”
“那个老人,”他说,“他变大了,很大,很威猛。”
“是谁,马丁?”
我闭上了眼睛。我猜他是累了。我看了看伊诺克。他点点头,手里的心脏还在有力地跳动。
马丁还是闭着眼,但眼珠在眼皮下面转动着。他再次说话了,说得很慢,但声音平稳,节奏均匀。“他沉睡了上千年,蜷缩在大地母亲神秘的子宫里,从大地的身体中吸取养分,在黑暗中慢慢发育。就像一颗夏日的果实,被遗忘在储藏室,直到有一天,农夫的铁锹将它挖出,就像粗心的助产士发现了一个奇怪的婴儿。”
马丁停住了,嘴唇颤抖着。艾玛看着我,不解地问:“他说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说,“听上去像首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