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件事情发生前的那个下午，我一直在忙于建造一个帝国大厦的模型。它是用装成人尿布的盒子搭建而成，体积只相当于真实建筑的万分之一。那确实是个漂亮的玩意儿，它在底部的基础上，隆起了五英尺，傲立在化妆品通道的上方，还带有巨大的底座和观测台，顶端也按比例模仿了真实建筑。如果不是非要从鸡蛋里面挑骨头，它确实堪称完美之作。
“你曾经说过，要做得滴水不漏，”雪莉一边说，一边皱着眉头，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我的作品，“我需要的是一个坚固的模型。”她说。
雪莉是这家商店的店主。她耸耸肩，一张毫无表情的脸刚好和她身上那身制服相配。她身穿蓝色polo衫，作为店员，我们也不得不穿同样的制服。
“我记得是你说要做得滴水不漏的，”我说。她确实那么说过。
“我要的是一个坚固的模型，”她坚持说道。她遗憾地摇摇头，仿佛我做出来的帝国大厦模型是一匹瘸腿赛马，而她是那个握着珍珠手柄枪的发号施令者。现场陷入了令人尴尬的安静，她一边继续摇头，一边不停地拿目光在我和我的作品上面扫来扫去。我漠然地瞪着她，好像从最开始就没有领会她的意图。
“哦！”我最后说，“难道你的意思是让我推倒重来？”
“是你说要做得滴水不漏的”，她还是重复那句话。
“好吧，没问题。我马上重新开始”，我说。那天我和往常一样穿着黑色运动鞋。我轻轻踢了一下脚尖，一个盒子便从模型的底座里钻了出来。顷刻间，那个巨大的模型轰然垮塌，盒子滚落了一地，一些成人尿布也从盒子里掉出来，撒得遍地都是。
雪莉的脸刹那通红，红得像个熟透的石榴。她本来应该当场解雇我，但我知道我几乎不可能如愿以偿。在那年的整个夏季，我使尽千方百计想摆脱政府部门对我进行的“小额援助”项目，但无济于事。我总是以同一个借口迟到，经常找错钱，甚至故意把商品摆错位置，比如把润肤乳和作为药品的通便剂堆在一起，把避孕套和儿童洗浴香波码在一块儿。但不论我表现得多么无能或不称职，雪莉都会顽固地把我列在工资名单上。
再解释一下为什么我几乎不可能被从“小额援助”项目名单中剔除。换成其他任何一个员工，哪怕只是犯下一丁点类似的错误，都可能会被炒鱿鱼。这也是我人生中上过的第一堂政治课。在恩格尔伍德这个慵懒的海滨小镇就有三个这样的项目，萨拉索塔二十七个，整个佛罗里达州一百一十五个，总之它就像不可治愈的麻疹，遍布全国各地。我之所以不可能被解雇，是因为在整个家族中，我父亲那辈的成员，每人都有一个名额；我之所以不能从中退出，是因为，能把这个项目作为人生的第一份工作，长久以来都是我们家族的神圣传统。我那些自毁形象和名誉的行为，根本无法使我被解雇，唯一的结果是加深了我和雪莉之间的怨恨，并让同事对我产生了无法消除的憎恶。我理解他们对我的憎恶，因为无论我怎么顶撞顾客，无论我找错了多少钱，总有一天我会继承这个公司的大部分份额，他们却一点份儿都没有。
雪莉从一片狼藉中穿过，面无表情地用手指戳着我的胸，正准备对我说些什么时，公司的公共广播响了起来。
“雅各布，2号线有你电话。”
我转身走开。雪莉站在那堆狼藉中，满脸通红目送我离去。
我来到员工休息室。这里没有窗户，阴暗潮湿。我碰到了药店助理琳达。借着可乐机发出的微弱光芒，我看见她正咬着一块三文治。
她向一个挂在墙壁上的电话机点点头，示意我过去。“2号线有你电话。不知道是谁找你，声音听起来有点奇怪。”
我拿起悬摆着的话筒。
“雅各布，是你吗？”
“是我啊，爷爷。”
“上帝啊，总算找到你了，雅各布。我现在需要钥匙。你知道我的钥匙在哪儿吗？”他听上去心烦意乱，有点喘不过气。
“什么钥匙？”
“别闹了！”爷爷厉声说，“你知道是什么钥匙！”
“你一定是忘在什么地方了。”
“一定是你爸爸教唆你的”，爷爷说，“快告诉我你把钥匙放哪儿了。我不会向你爸爸出卖你的。”
“没有人唆使我”，我试着转移话题，“今天早上你按时吃药了吗？”
“它们冲着我来了，你知道吗？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不知道它们究竟是怎么找到我的。我该拿什么和它们决斗呢？难道用那把糟糕透顶的黄油刀？”
那已经不是我第一次听爷爷这么说了。他一天比一天衰老，坦白说，他正在一步步走向死亡。起先，他心智衰退的迹象还可以辨别出来，比如他经常忘记要买的东西，或者叫我妈妈的时候，嘴里喊出的却是我姑妈的名字。
可是，最近几个月，爷爷变得异常焦躁不安。爸爸妈妈没有时间专门照顾他，因为担心他伤害到自己，甚至正在考虑要不要把他送到老人院。因为各种原因，我是唯一接到他这个不详电话的人。
关于爷爷为什么对枪支如此痴迷，我曾就此问过爸爸。爸爸的解释是，像爷爷那样当过兵，并且遭受过精神创伤的人，有时作出一些异于常人的举动，也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对此我理解为，尽管那些恐怖的事情已经过去很多年，但爷爷依然没有真正从中走出来，即便在家里，这个对他来说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他依然觉得危险四伏。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那些曾经控制着的充满恐怖的幻想和错觉，现在全部变成真的了——车库里那堆枪支弹药，无时无刻不对他的生命构成威胁。正因为这样爸爸才把钥匙偷偷藏了起来。
和往常一样，我先尽量劝他镇定。“你现在很安全。一切都再正常不过了。过几天我给你捎盘录像过去，我们一块儿看，你觉得怎么样？”
“别！你给我好好呆着别动！我这儿危险！”
“爷爷，根本就没有什么恶魔。早在战争年代你就把它们全部消灭了，难道你忘了？”我转过脸对着墙，尽量不让琳达听到我和爷爷之间这场怪诞的对话。她正假装翻阅一本时尚杂志，却不时好奇地瞥视我几下。
“我没把它们消灭干净”，爷爷说，“根本就没有！的确，我是杀掉了很多，但它们来得更多了！”从话筒里，我听见他在屋子里这儿敲敲那儿敲敲，一会儿打开抽屉，一会儿又“砰”地一声关上。他已经彻底崩溃了。
“你给我好好呆着，别上这儿来，听到了吗？我没事的——看我怎么割下它们的舌头、戳穿它们的眼睛！要是能找出那把该死的钥匙就好了！”
爷爷正在满屋子找寻的，正是那把车库大门的钥匙。车库里堆放的枪支和刀具足够装备一个民兵队，那都是爷爷的。他用了半辈子来收集这些武器，曾经不辞辛劳，长途跋涉，赶赴全国各地的枪支展览。赶上周末天气晴好，他会强行带着家人去射击场练习枪法。爷爷对这些枪支简直到了痴迷的地步，甚至连觉都和睡它们在一起。爸爸手里的那张老照片可以为证：照片上，爷爷正在打盹，手里却握着一把手枪。
我继续撒谎说我不知道钥匙放哪儿了。我听见爷爷急得直跺脚，他满屋子乱转，发出更加激烈的骂声和敲打声。
“呸！”爷爷最后说，“既然那把钥匙对你爸爸这么重要，就让他拿去好了。你再叫他来给我收尸吧！”
我尽可能礼貌地结束了和爷爷的通话，然后马上拨通了爸爸的电话号码。
“爷爷快疯了”，我告诉他说。
“他今天吃药了吗？”
“他没回答我。但听上去他好像没吃药。”
我听见爸爸叹了口气。他说：“你能顺便过去一趟看看他到底怎么样吗？我有事情，现在走不开。”
爸爸是鸟类救助中心的志愿者，他的职责是对被汽车碾伤的雪鹭和不小心吞下鱼钩的鹧鸪进行康复救助。他还是一个业余的鸟类学家和狂热的自然主义作家，对此，家里那堆未发表的文稿可以为证。当然，这些都不是正式的工作，只不过他碰巧娶了一个家里连开115个药店的女孩为妻。
当然，我那份工作也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只要我想离开，随时可以走人。于是我答应爸爸走一趟。
“谢谢你雅克。我答应你一定好好安顿波特曼爷爷，好吗？”
他说要好好安顿爷爷。
“你说把他送老人院”，我说，“不过是想把麻烦推给别人罢了。”
“你妈妈和我还没有最终下决定呢，孩子。”
“你们铁定已经打好主意了。”
“雅各布……”
“我能照顾爷爷，爸爸。真的。”
“也许现在你能照顾他。但他的状况只会越来越糟。”
“无论如何我都能把他照顾好。”
挂掉电话后，我再打了个电话，把我的朋友瑞奇喊了过来。十分钟后，停车场传来一阵沙哑的汽车喇叭声，没错，那就是瑞奇那辆古董级的维多利亚皇冠。从休息室出来，我向雪莉宣布了这个坏消息：她所需要的Stay-Tite塔只能再等一天了。
“家里出事了”，我解释道。
“好吧，”她说。
我从店里出来，钻进了闷热的夜色。瑞奇叼着一支烟，坐在他那布满划痕的维多利亚皇冠前盖上，正等着我。他的靴子沾满泥巴，嘴里吐着烟圈，落日的余光晃在他绿色的头发上，这幅样子让我想起了那个红脖子朋克詹姆士.迪恩。他看上去是个十足的小流氓，一个怪异的、只有南佛罗里达才出产的劣等杂种。
看到我，他从车子上跳下来，从停车场的另一端咆哮着向我问道：“你被炒了？”
“嘘……”我一边向他跑过去一边说，“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瑞奇猛击了一下我的肩膀，想要鼓励我，却只是碰到了我的肩袖。“别伤心，天才艾德。一切都会过去的。”
他叫我天才艾德，因为我曾是特殊班的学生。所谓特殊班，严格地说，就是设置特殊课程的班级，这样的班级在全校总共也没几个。这个绰号曾经让瑞奇乐了好一阵子。我们之间的友谊，是前一刻还在发脾气，过一会儿又团结合作，彼此心照不宣。我们达成了非正式的互助协议，我帮助他英语及格，他保护我免被在学校四周闲逛的混混和流氓所伤。至于我们之间的交往给我爸爸妈妈带来的不快，只不过让我更加得意而已。我想，他是我最好的伙伴；更令我感到悲哀的是，他是我唯一的朋友。
瑞奇像往常一样一脚踹开车门，我爬了进去。他那辆维多利亚皇冠怪异得令人称奇，像一个无意间做成的民间艺术品，足以送到博物馆。瑞奇说，这是他花了足足一坛子的二十五美分硬币从市里的垃圾场买来的；这个解释比较靠谱，因为即便瑞奇在后视镜上挂了空气清新剂，还是不能掩盖车里的怪味；座位都被缠上了管道胶带，因为只有这样，在颠簸的时候，座位底下没装好的弹簧才不至于弹起。整个车子，情况稍微好一点的部分是外壳，上面锈迹斑斑，像月球的表面一样凸凹不平。这是瑞奇为了赚点油钱而蓄意为之的结果。那次，他找来几个醉汉，给他们一根高尔夫球杆，让他们给车子一顿好打……那个计谋也给了瑞奇一个教训，就是以后千万不要再敲打玻璃了；不过，他后来好像从没把这个教训当回事儿……
瑞奇开动引擎，车子发出嘎嘎嘎的声音，很快便淹没在蓝色的烟雾之中。我们离开停车场，穿过一排商场，驶向波特曼爷爷住的地方。我惴惴不安，一股不祥之感袭上心头。
我一路设想着最坏的情形：爷爷赤身裸体在街上狂奔，手持猎枪、口吐白沫，或者躺在庭前的草地上，手里拿着的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这些都有可能发生，而且会成为瑞奇对一个曾被我无数次描述过的传奇人物的第一印象，每每想到这里我就紧张惶恐。
当我们抵达爷爷所在的那个环形村庄时，太阳已经落山了，天边只剩下几片还透着微弱光亮的云彩。那里的房子彼此连接，错综复杂，形成若干个死胡同，整个村庄就像一个迷宫，让人眼花缭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