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莱德把车泊在街道另一侧，就在警务部大楼斜对面的法国梧桐下。
他跨出车门，呼吸着雨水里淡淡的硫化物味道。
眼前这个五层楼高的联排灰色建筑足有半个足球场那么大，它的前身是大名鼎鼎的勃朗酒店，在经过内外部改造和结构加固后，摇身一变成为帝国警务部的直属下级单位。
帝国人在大楼里设立了庞大而且复杂的办公区域，并建立了和无限力城总部直接联络的分管数据库。这个庞大的分管数据库管理着地球上几乎所有的重要信息，并和绕地卫星对接形成了精确可靠的监控网络，监视着星球上成千上万个服刑者和重要人物。
不过在警务部还未介入伦敦治安管理的五年前，这块区域曾经是年轻人的乐土——这令普莱德至今印象深刻。
临近酒店的市区大街上有扎堆的娱乐夜场，足以让颓废的地球人终日沉醉其中，况且这里还有芙洛蒂人经营的“车轮滚滚”酒吧——号称太阳系最性感的酒吧。
为之疯狂的小伙子们从南郊驱车上百英里，最终来到标志性的粉色裙摆霓虹门扉下瞻仰并流连忘返，这在那时候一点都不稀奇。
警务部大楼的入口沿用了酒店原来的设计——只容两人并肩行走的门廊显得十分低调。两名全副武装的守卫立在入口处，全覆式头盔下的眼睛正扫视视线以内任何一个可疑目标。
该找个什么理由走进去呢？普莱德开始思索。
他的身后是一个高档咖啡馆，帝国人捧着隔热杯从樱桃木移门进进出出，看他们的装束都是在附近机构上班的行政人员，并且都朝这个打扮邋遢的地球人投来不友好的目光，尽管非常隐蔽，敏感的普莱德还是感觉到了。
这令他不安地在原地踱来踱去。
他此时仍然穿着破烂的雇佣兵作战服，露出泛黄的棉麻里衬，外面套着的御寒皮衣发出复杂的怪味，雨水的掩盖和烂鼻子让普莱德身在臭中不知臭，但严重不得体的着装在干净整洁的行政区街道上显得格格不入。
普莱德后悔自己没有事先将自己整理一番，然而大楼门口的守卫已然非常在意这个碍眼的地球人。其中一个守卫在和同伴短暂交流后径直朝普莱德走来，这让他一时不知所措。
他抓了抓湿漉漉的头发，想假装若无其事地掉头离开，但还没走出几步，一只宽大的手掌就摁住了自己的肩膀，令他只好再次转身。
“那个……”
“有何贵干？”守卫直截了当地跳过了废话部分，仿佛已经从对方的眼神里读出些许鬼祟。这让普莱德慌了神，刚刚编好的借口到了嘴边又忘了。
“呃，我是来……”普莱德记得柯伦特叮嘱他的话——绝不能提防务部和晨星社的事情，这个要求使他一时语塞。
“嘿，马上回答，有何贵干?”守卫的语气明显很不耐烦。
“我是说……其实我是来自首的。”普莱德刚说完就有些后悔了。但下一秒自己的双臂就被强行扭到背后，关节的绞痛令他叫出了声，随后冰凉的手铐瞬间就让他失去了抵抗之力。
守卫的动作干净利落，但这不代表普莱德没有反制的机会，事实上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和警察过不去，毕竟整个奥古斯特帝国也只有这个群体有资格跟防务部叫板，而且事实上他们也一向这么做的。
“警察先生，我不是那个意思……”普莱德赶忙改口，这显然不是他理想中的进入方式。他看见路人纷纷绕道，并且能听到有人小声议论自己的话语。
“长官，请听我解释……”
“到里面解释吧，地球人。”守卫冷冷地答道。他用刀鞘顶着普莱德的背脊，毫不客气地将后者“推”到了马路对面的警务部大楼。
——
一刻钟后，普莱德端坐在大楼内部的某个隔间里，屁股下的座椅和地面连成一体，双手被固定在透明玻璃钢桌面上。
坐在普莱德对面的是个穿着高级警服的中年男子，男子的身材微微发福，他手里拿着六寸左右的平板电脑，一双琥珀色的眼睛不离屏幕。
“你叫普莱德·摩尔，没错吧？”这个警察用深沉的声音问道。
“没错。”普莱德没精打采地回答他。
“你参与了两年前的学生运动，曾经是个服刑者。”中年警察顿了顿，口中啧啧，“虽然因为之后的政策变动，你获得了相当程度的减刑，但至少在两天前你还是依然个服刑者。”
“嗯。”
“可是你已经阵亡了，以一个雇佣兵的身份。”男子托着下巴，迅速瞄了一眼地球人，“我们从防务部了解到的信息基本可以确定，前天在比利牛斯坑洞附近的战斗中并没有友方生还者。”
“哦。”
“你临阵脱逃了吗，普莱德·摩尔？”
“什么？”
“你是个逃兵吗？”
“当然不是。”
“那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没印象了。”
“没印象了？”男子的语气依然平静，显得非常耐心，“刚刚才过去十几个小时的事情，你却说没印象了？”
“对，没印象了。”
普莱德心不在焉地回答着警察的问题，脑子里却在不停地咒骂另一个男人。从柯伦特挂断自己的电话到现在，估摸已过了半个小时，但是那个家伙却仍然没有如期出现。
面对警察重复的叙述和提问，以及间歇性的冗长沉默，普莱德既无奈又害怕——即使他知道这是警察们惯用的战术，包括空气里略低于正常水平的含氧量，包括白墙上故意放慢转速的石英钟。
“那么换个问题好了。”中年警察眨了眨眼睛，“你是不是偷东西了？从莫比杜人的古玩店里？还是芙洛蒂人的情趣内衣店？”
普莱德耸肩，摇了摇头。
“看你的样子是杀人了吧！没错，你有这个能力。”中年警察突然提高了音量，“坦白吧，杀的是帝国人还是地球人？”
“我没杀人。”普莱德歪头盯着对方身后的挂钟。
“你既然来自首，却又不说出实情，这样不能解决问题。”
“嗯，我知道。”
“所以在我采取其他措施前回答我，你来自首的原因到底是？”
“我……”普莱德头一仰，干脆瘫在了座椅上，“我不知道。”他知道自己真的很欠打。
警察却意外地笑出了声，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
他开始用指关节敲打桌子边缘，每隔几秒就敲打一下，持续了将近五分钟的时间，足够令普莱德备受煎熬——他不清楚这是不是“爆发”的前奏。
然而在中年警察再次开口之前，一个更年轻的警察走进了审讯室。
年轻警察捏住鼻子朝自己瞥了一眼，然后朝中年警察道：“抱歉打扰了，克默涅尔警官。有个人说要见您。”
“我现在没时间。”
“他说他叫柯伦特·凯恩斯，是您的老朋友，曾经跟您有过愉快的合作经历。”年轻警察说罢又指了指普莱德，“他说是为了这个人来见你，这个地球人普莱德·摩尔。”
普莱德却立马来了精神，他一转头，欣喜地看见柯伦特·凯恩斯正站在玻璃墙外。凯恩斯医生穿着卡其色西服，左手拎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右手拖着一个不大不小的旅行箱。
“他通过安检了，身上没有携带任何危险物品。”年轻警察小声补充道。
克默涅尔盯着外面男人的脸，诧异的表情持续了两秒钟，然后就回复了平静。这都被普莱德看在眼里。普莱德第一时间朝柯伦特竖起了两根中指，但由于没办法抬起双手，这并没有引起对方的注意。
克默涅尔点头示意柯伦特已经被准许进入。
“你们就是这么对待英雄的？”柯伦特刚走进审讯室，就不客气地把旅行箱踢倒在地板上。
“你说谁是英雄？”
“这个人从必死的战场里获胜而归，还给了赫尔德诺的强盗们好好上了一颗。”柯伦特指着一脸轻松的普莱德，“如果他不是英雄，难道S-3防务部的废柴们是英雄？”
“谁获胜了？胜了谁？”克默涅尔站了起来，他以高大魁梧的姿态俯视着柯伦特，而后者扶了扶眼睛，眼神里看不出一点示弱，“把话说说清楚，地球人。”
“看看这颗冰冷的头颅，”柯伦特拉开旅行箱的拉链，从里面滚出一个极为丑陋的物体，“它属于赫尔德诺食人妖的某个首领，后来作为摩尔先生的战利品被带回了伦敦。我从他的车里特地取出来用作物证，大楼门口的监控可以提供这个过程的录像。”
克默涅尔警官看了一眼形状狰狞的硕大头颅，随后移开视线，朝年轻警察招了招手。
“马尔维克，把它包起来交给检验科。”
“呃……”年轻警察指了指地上的头颅，又指了指自己，露出尴尬的表情。
“快点。”
“知道了，警官。”这个叫马尔维克的年轻警察利索地戴上隔离手套，从地面捧起尸首后连忙走出了审讯室，脸上毫不掩饰厌恶的表情。
柯伦特目送其走出审讯室，随后将公文包摆在了桌面上，朝警官鞠了个躬，“克默涅尔警官，我是柯伦特·凯恩斯，是这位摩尔先生的心理医生。”
“不用多做介绍了。”克默涅尔面无表情，重新回到了座位上。此时他的裤袋里传来手机的铃声，警官立刻皱起了眉头。
“我想也是。”柯伦特说罢取下眼镜，用随身携带的棉布仔细擦拭了一番。
“什么事？”克默涅尔掏出手机，沉声说道。
“警官，外面来了很多人，全都是记者站的工作人员，说是要求采访在比利牛斯坑洞奇迹生还的摩尔先生。”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急促。
“来了多少人？”
“看起来有五、六十个。”
“你们事先通知了媒体？”克默涅尔挂断了电话，朝普莱德冷冷说道。普莱德连忙摊了摊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