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晚上八点,马车才到达米尔科特。在十几个小时的旅行中,我整个人都冻僵了。我孤零零地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又挨过了半个小时,才等来了菲尔菲克斯太太派来接我的马车。
夜雾朦胧,马车在路上缓慢地行驶着。
我坐在车厢里,打量着车窗外的米尔科特。此时的米尔科特,到处灯光闪烁,一派喧闹的景象。我在心里不由得把它和劳乌德比较起来。在我的第一印象里,米尔科特比劳乌德大多了,不过,并不比它漂亮多少,而且,缺少那份宁静与浪漫。
渐渐的,随着马车不断驶远,这座城市便落在了我的身后。
我本以为很快就会到达目的地,没想到这竟是将近两个小时的路程。
当我的视野里出现一座傍山的村落和一座有着低矮钟塔的教堂时,车夫才回过头告诉我,桑菲尔德到了。
马车在一栋房子前停下来。这是一栋宽大的房子,除了一扇窗户亮着灯光外,其他都是漆黑一片。一个女佣打开了门,并引领我走了进去。
一幅家庭休闲式的图画立即出现在我的眼前。
一间并不宽大的房间,暖洋洋的炉火旁是一张圆桌,一把老式的高背椅上坐着一位矮小的老太太。我想,这一定是菲尔菲克斯太太了。我惊讶不已,啊,她竟然和我想象中的完全一样,唯一的不同之处,就是这位老人一点也不严肃,而是和蔼可亲。她在忙着编织。一只猫静静地蜷伏在她脚旁。
菲尔菲克斯太太站起来迎接我。
她让我坐在她刚才坐着的椅子上,然后,帮助我取下围巾,解开帽带,同时吩咐刚才引领我进来的名叫莉亚的女佣去取一点酒和三明治。
莉亚很快将食物拿来了,放在桌子上。菲尔菲克斯太太亲自将食物递给我。这使我手足无措。我从未受过这样的待遇。我为此感到庆幸,庆幸自己没有遇到家庭教师经常遇到的冷漠和粗鲁对待。
菲尔菲克斯太太是我的雇主。她这样做显然有损自己的身份。可是我又拒绝不了她,我只好默默地接受着菲尔菲克斯太太的款待。
钟敲响了十二点。夜深了。菲尔菲克斯太太让我早点歇息,她端着蜡烛,沿着橡木做的楼梯,带我走向早就给我准备好的房间。一路上,我所看到的,是镶着木格子的高大窗户,和空旷的长长的过道,仿佛置身在阴森森的教堂里一样。
菲尔菲克斯太太给我准备的房间,却和刚才那个小房间一样,洋溢着一种家庭式的温馨。在这样一个温馨的港湾里,一身疲倦的我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时,天已大亮。阳光从蓝印花窗帘的缝隙中照射进来,把整个房间都照亮了。我起床,然后细心地穿戴起来。其实,我的衣服十分简朴,但我尽量穿得整洁。我的个子矮小,五官也不显眼,所以,我希望我的整洁能够弥补外表的缺憾,从而给人留下好的印象。
我把头发梳理得很平整,穿上那件黑色上衣,走出了房间。
我沿着橡木楼梯来到大厅。大厅的墙壁上挂着一些衣着华丽、表情严肃的肖像画,天花板上吊着青铜灯,大厅里有一口乌黑发亮的橡木大钟。整个大厅显得雄伟堂皇。不过,对这样的堂皇我一点也不习惯。
我径直走出大厅,来到外面的草坪上。
秋天的阳光照耀在绿油油的田野上。
我仔细打量着这座沐浴在秋阳下的叫做桑菲尔德的宅子。这是一栋三层的颇具规模的楼房,房顶上环绕着别具一格的城垛,四周全都是草坪,草坪上丛生着大如橡树的粗大荆棘。再远处,矗立着一座座小山。小山的一侧,分布着零星的村舍。
这是一个多么幽静的地方。这里的一切似乎远离了尘世的种种喧闹。
我没有想到,离米尔科特如此之近的地方,竟然有这样一个僻静之所。
菲尔菲克斯太太出现在门口。她询问我对桑菲尔德的印象如何。
“我十分喜欢这里,太太。”我如实回答。
“这里确实是个不错的地方。”菲尔菲克斯太太说,“不过,再好的房子也是需要人住的,啊,要是它的主人罗切斯特经常在这里居住就好了。”
她的话让我大吃一惊。之前,我一直认为她就是这里的主人呢。
其实,菲尔菲克斯太太只不过是这里的管家而已。
“罗切斯特才是桑菲尔德的真正拥有者。”菲尔菲克斯太太再三向我说明。
就在我和菲尔菲克斯太太交谈时,一个小姑娘在保姆的带领下跑到我面前的草坪上。她大约七八岁的年纪,个头瘦小,面色苍白,一头长长的头发垂到了腰际。
她就是罗切斯特先生监护的人——我的学生,阿黛勒小姐。
“阿黛勒小姐,”菲尔菲克斯太太招呼她,“过来认识这位小姐吧,她将教给你知识,使你成为一个聪明的女人。”
让我吃惊的是,阿黛勒用法语向我问好。
和阿黛勒在一起的保姆,使用的同样是法语。
“她们是外国人吗?”我问菲尔菲克斯太太。
“保姆是个外国人,阿黛勒小姐六个月前才离开法国。”菲尔菲克斯太太看上去有些苦恼,“她只能勉强讲一点英语,啊,我听不懂阿黛勒小姐的话。”
幸好我的法语相当流利和准确。我用法语和阿黛勒小姐聊了起来。这个小姑娘刚开始有些拘谨,慢慢就胆大了,话语也多了。
她用一双淡褐色的大眼睛注视着我,一边滔滔不绝地讲述着她从法国来到英国的经历。她那个样子仿佛一只叽叽喳喳的招人喜爱的小鸟。
仅仅一个早晨,阿黛勒就认可并接纳了我这个初来乍到的老师。对一个家庭教师来说,这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我唱歌给你听,好吗?”阿黛勒小姐说。一会儿,她又提出给我背诵一首诗歌。她的声音婉转动听,抑扬顿挫,动作得体大方,说明她曾经受过比较严格的训练。
这天,早饭过后,我开始履行一个家庭教师的职责。我们的教室就是图书室。
总的来说,阿黛勒很听话,只是学习不太用功,随意性强,无法按部就班。我想,我会慢慢改变她这个缺点的。
上午的教学任务结束了,我准备上楼到我的房间里去。
菲尔菲克斯太太正在打扫一个房间。房门敞开着,我情不自禁地走了进去。土耳其地毯,胡桃木板的墙壁,彩色玻璃的大窗子,餐具上摆放着紫晶石花瓶。我还从未见过这样富丽堂皇的房间,眼前的一切让我惊呆了。
这是餐厅。菲尔菲克斯太太介绍。
而另一边是客厅,和餐厅相比,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白色的地毯,舒适的软榻和睡椅,巴黎式的壁炉,红宝石般的波西米亚玻璃制品,巨大的镜子。啊,简直就像人间仙境一样。
菲尔菲克斯太太仔细地擦拭着每一样家具。
这个和蔼的老人之所以这样仔细,因为罗切斯特先生希望一切都符合他整洁的习惯。其实,罗切斯特先生很少到这里来,但他每一次出现总是那样突兀。谁知道他什么时候突然出现在桑菲尔德呢?
菲尔菲克斯太太一边干活,一边向我介绍主人的性格习惯。
接下来,这个和蔼的老人提议我去参观其他房间。一路上,我赞叹不已。确实,每一个房间的摆设都漂亮极了。只是三楼的房间看上去又低又矮,但古色古香,其中的家具显然都有了很长的历史。暗淡的光线透过狭窄的窗户,照射在这些古旧的物品上。
似乎没有人居住在里面,房间里弥漫着一种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压抑感。
“只有鬼魂在这里游荡。”菲尔菲克斯太太开起了玩笑。
最后,我跟着菲尔菲克斯太太爬上了一道狭窄的楼梯。
我们来到了铅皮房顶上面。这里是桑菲尔德的制高点。站在高处俯瞰,四周的景物尽收眼底。阳光明媚。草地如同毯子般厚实。秋天的树木开始泛黄。林间小路上行人稀少。白嘴鸦在蓝天下盘旋。这一切多么让人赏心悦目。和桑菲尔德府邸的富丽堂皇相比,这旖旎的自然风光更加让人流连忘返。
当我们从屋顶返回到三楼楼道时,如同坠到地窖里一样。眼前的昏暗让我一下子无法适应。
我在过道里摸索着,轻轻地朝前走着。
突然,我听到一阵笑声。这笑声很古怪,单调的声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悲伤。
古怪的震耳欲聋的笑声在楼道里回荡。
“菲尔菲克斯太太!”我惊恐万分,大叫起来,“你听,那是谁的笑声?”
“可能是格雷斯·普尔,她在这里做针线活,常和莉亚一起打闹。”菲尔菲克斯太太向我解释。
“太吵了,格雷斯·普尔!”菲尔菲克斯太太大声喊道。
话音刚落,一扇房门打开了,一个女佣走了出来。那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红头发女人,身体看上去十分健壮。她一声不吭地朝菲尔菲克斯太太行了个屈膝礼,然后转身进去了。
她的背影随即消失在那扇关闭的房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