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他什么意思，那目光和刚才的目光完全两样，换成了一种冷冰冰的，无所谓的样子。就我，就我干什么？我使劲挣着身子，我用爪子使劲抓他。你他妈的。我听到他恶狠狠地骂了句，然后一甩手，把我甩一边去了。我喵喵叫了两声，赶紧躲在空调机后面。那里很热，而且，轰隆直响。不过，我觉得，待在这里更保险点。我想，是不是主人要把我们都送人，或者卖掉。他不是说不让我走吗？不是要把我留给他的儿子吗？难道有变化？搞不懂。但是，谁知道呢，也许，离开这儿，会有一个更好的去处呢。只是，如果碰上专门收猫，又是剥皮卖钱，又是卖烤猫肉的，那岂不是惨了，岂不是死得很难受？就在刚才，我还以为自己虽然穷点，缺点爱，但至少还算悠然，还算活得安全。看来，错了，真是错了。
那么，它们呢，我的兄弟们。我发现，它们好像还在吃。食盆里依然咂吧咂吧声一片。
今天准定得有什么事发生。
我从那个轰隆隆的机器后面迅速地跑掉了。那里除了闷热嘈杂外，还有一种说不清的刺鼻的味，让我直想打喷嚏。还有点头晕。我真怕，这晕让我倒大霉。我顾不上想我的跑姿如何。我已经会跑了，这就足够让我满足了。不过，我还不太顾得上满足。因为在这件事结束以前，我还是不太有安全感。
我只是跟随着自己稚嫩的脚步前行，其实并不知道该往哪儿走。我踏着一条光秃秃的石板路前行，前方有一块草地，我打算跑到那儿看看。
我往前一跃，一个巨大的黑块从我头上过去。我什么都没听到。
我想翻身起来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从我身上穿过，但我发现我只能睁开眼睛看看目力所及的四周。我看到一双高跟鞋停在我旁边。可怜死了，这谁家的猫，突然蹿出来，吓死我了。这咋办？
咋办，你莫不是还想叫交警来处理，赶紧把它拎到路边去。
我听到高跟鞋的声音远了。
六
在我接近那块草地时，我闻到了一种熟悉的味道。我抬头看了看，一个银灰色的大筒，里面散发着一种混杂着各种霉臭味的巨型筒。很奇怪，我虽然也觉得这味并不好闻，但不知怎么勾起了我一点亲切的记忆。我想起我妈妈说的，孩子，你的出生地是垃圾筒，从这边往过数第三只垃圾筒。难道这就是我出生的地方吗？我扑着扑着，有点迫不及待地想看看，我出生的地方究竟是个什么样。但是，它太高大了，我扑着扑着，就有点怀疑我妈的话了，我是怎么生到这里的，又是怎么出来的？这点怀疑更加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我必须得看看这个东西究竟是啥模样。我再次加紧了扑跳。
我没有看到什么，毕竟垃圾筒太高了，四壁也太高了，我最终还是没能跃上去。所以，我不太相信我妈说过的话——我是从这里捡的。
我满腹疑问地走到了一个从没来过的地下室——一个布满管道的地方。里面散发出一种既潮湿又温暖的气味，还夹杂着一种……一种类似于同类的体味，这一点让人觉得这个地方很熟悉。原来这里就是传说中的猫世界。小区里的猫都住在这里，他们是曾经追求过我的小黄和小花还有什么阿三阿四的。他们看到我又是惊又是喜，看我的目光怪怪的。说实在的，这里的空气并不好，有股臊乎乎的猫尿味。但是这有什么呢，比起外面的寒冷来，这个味再臭也是亲切的。我在阿三的保护下，有了一席之地，这是位于暖气管道的一侧，温暖，无风。
那是几天来我睡得最好的一觉。从那以后，我们就白天各自游荡，到晚上回到这个温暖的地方。有时候，暖气道里也并不太平，总有流浪的狗啊或者外面小区的猫来和我们抢地盘。那样，我们就有事干了，集体吼叫，或者冲杀，痛打一架。这样的日子，虽然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但很符合我们自由自在的本性，起码不用再挨打了。
没想到这样的生活也很快要结束了。听说，小区附近建成了一家专门收留流浪猫狗的地方。知道这个事情的早上，人们已经拿着竹竿来赶我们。再不管，这猫都成了公害了。一个老奶奶说。我们一起喵喵直叫，就是不出去。别说，这叫声挺有威力的，尤其是地下通道强力的扩音作用，让我们的叫声散发出恐怖的效果。
我想了想，与其去收容站，还不如回到从前主人的家。再说，这么久，我没回去，小主人一定会想我的。更主要的是，除了那里，再没有什么地方可去了。
七
我又回到了那个曾经带给我快乐和不快的主人家。我立在门口，没叫一声，主人竟发现了我。他说，你还知道回来啊。小主人说，咱家的猫咪太厉害了，你不是说，它离家出走后再不回来了吗？他摸了摸我的头说，在外面风流够了吧。老子能让你活着，你还毛病多。这话听着多别扭，好像是在说女主人。
猫粮也涨价了，从从前的八块钱，到现在十四块钱一袋。吃的东西都涨价，你又回来了。告诉你吧，以后，我们全改吃素了。吃素有益于健康，有益于身心健康。改吃素吧。不是吃不起，而是太贵了，吃得太不划算了。
我哪也不走了，我实在走不动了，因为我马上要生了。我可不想像我妈一样，在垃圾里生下一代。噢，我想，她一定不是在垃圾堆里生下来的，一定是在附近的什么地方，生下后，被扔进了垃圾堆里。然后，我们被它一只只叼回了这里。
看来，活得最带劲的是这些家伙们。我盯着那些爬满鱼骨头的蚂蚁。很快，鱼骨头就变成黑色的一条了。这东西真讨厌，他们总是在我们还没有决定放弃的时候帮我们拿定主意。这玩意不再属于我们了，现在属于它们，满不在乎的它们。它们不在乎这上面的人的和猫的口水。算了吧，只是一条没有多少肉的鱼骨而已。我用我的爪轻轻拨了一下，算是一个交代。就势躺在草地上。太阳照在我身上，让我暖洋洋的，眼皮就耷了下来。在睡着以前，一些事情就出现在眼前，不知是梦里，还是真的。
我突然变得有些伤感起来，四年，或者不到四年的时间，我们本可以是四世同堂的大家族。如果真的全部聚在一起，照张全家福的话，可能像一个真正大家族的合影那样，队伍拉得扁长。三十或者四十口子猫聚在一起。就像我看到的主人家里书房里摆的那张，奶奶抱着主人，爷爷抱着表弟，姑姑姑父叔叔婶子表姐表妹都全乎那张。但是我们家族的猫呢，四散而去，随风而逝。我祖奶奶，早已经走失了有两年多了。我妈也早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不管它们是在天堂还是在人间，一定都是在另外一个地方，又发展出了一个大家族。人人都说，猫有九条命啊。可以活九次，也许就是九种活法，也许就是一种翻来覆去的日子。至少在生儿育女这件事上我们就喜欢重复呢。也未可知。
人不可能知道我们猫的想法，就像有时候，猫也不太清楚人这东西一样。
八
今天晚上，我有一个惊喜的发现，猫咪生了。那之前的某天，我就给爸爸说，你看那只猫肚子没有，好像快拖地了，是不是快生了？爸爸不知道正在忙些什么，只是匆忙地瞄了一眼，随口说了句，没有吧，我看没有。不过，一会，我摸摸。但仅仅是一会，他便忘了。我也正忙着写作业，而且爸爸说，这猫有一年没洗过澡了，不让我去摸。大约又过了两天，我发现猫咪的肚子空空的了，我就赶紧给爸爸说了。那时候，我正好闲着没事，就过去摸了一下猫咪的肚子，肚子像一个空空的口袋一样，和前一阵子鼓囊囊的样子完全不一样，还有乳房，原来只是几个小点点，现在突出来，圆圆的。我一下子很惊慌，说，爸爸爸爸快来，猫咪就是生了。这时候，猫咪正在吃饭，是和以前不一样。前些天，它吃了饭，总是懒洋洋的，想赖在屋子里，不出去。有时候，怎么赶，都不愿出去。那时候，也许是猫要生了，它想在屋里找个安静安全的地方生孩子。但是还是被爸爸赶了出去。因为爸爸说，屋子里只有它吃和喝的地方，没有拉和撒的角落。我们都太忙，没有时间总收拾，爸爸说真受不了。从那天起，那只猫像野猫一样，四处流浪。
也不知道从哪天起，它又回来了。这次回来后，我发现，猫咪吃饭时总是有些慌张，饭有点热的时候，吃上两口就喵喵叫着要出去，出去不一会，却又叫，想进来吃饭，边吃，边不时地张望。
但是它到底生到哪儿了？都还平安吗？这简直是我迫不及待想知道的事情。虽然，已经晚了点。爸爸说，你看它吃完上哪儿？跟着它肯定能知道。一会，它又叫着想急着出去。打开门，它立即蹿了出去，奔向小区最近的一个垃圾筒。我以为它去垃圾筒方便。可是它站在垃圾筒旁一个劲儿冲我叫。我过去。它使劲地抓垃圾筒。我听到垃圾筒里有声音，我有点害怕，不会是老鼠吧。我最怕老鼠了。我再一看猫咪在旁边又是叫又是跳的。我壮着胆，忍着臭气，往里一瞧，垃圾筒里不多的几个塑料袋中间，有一团团的东西，肉粉色的，在动，我伸手一摸，热乎乎的，那一刻，我几乎惊叫了起来。是小猫。我边喊爸爸，边往外掏那些小肉蛋蛋，有五个像粉色的棉花团一样的小东西蜷在地上。猫咪在旁边喵喵地叫，急得乱打转，用嘴叼上这个又咬住那个，哪个也不舍得的样子。我用外套抱着五个小猫崽，一路狂奔到家里，猫咪紧跟着我。它竟然在我们都没有注意的情况下，生了五个孩子，这对于人来说，简直就是天大的奇迹。小猫们眼睛还没有睁开，睡得真像是初生的婴儿。它们本来就是初生的婴儿。但是我不知道它是哪天生的。这些猫们的生日成了天大的悬案。我们一个劲儿地猜，它们出生了两天，三天，还是更长。我依据那些有限的了解和观察一遍遍地推理，但是没有答案。我想起，有一天早上，这只大猫咪，曾在门口叫过。它的尾巴和两只后腿是湿漉漉的，那时，正有人在院子里浇草坪，我以为，这只淘气的猫在那里玩沾了一身的泥水。我推想，那个早上是最接近他生小猫的那会儿，可是，我记不清具体哪天了。因为是放假的日子，放假让我过得懒散而糊涂。这成了我最对不起这只猫的罪证。想想这只猫真可怜，也真伟大呀！
挪进来的猫经过了很多天的适应。比如，每次吃完饭，它还是迫不及待地直奔窗台底下的窝。一发现小猫没了，就喵喵叫，再瞅瞅屋子里，然后再过来，终于发现猫儿们在屋里才不叫了。要上厕所也是一样，先到窝里看看，然后再出去看看窝里，再进来看看，如此三番五次，似乎终于认定了小猫们在屋里很安全，才去上厕所。吃饭也是如此，吃两口，要抬头看看，似乎担心猫会丢了，吃得慌张而快速。刚搬到屋里那两天，大猫甚至有几次，把小猫叼出来，似乎要转移到外面。把猫儿从厨房叼到客厅后，放在沙发边的角落里，再去回头叼另一只。有一次，我把它叼来的小猫直接放回到筐子里，然后，筐子挪到可以晒到太阳的阳台上。这只大猫可不看筐里有几只猫，竟又回去到沙发的拐角找那只猫，绕着那个地方走了好几圈，似乎是奇怪，刚刚明明把孩子放这儿了，怎么没了。这样的情形过了好几天以后，才好了。猫儿才算安下心来。
看到这个情景，我在想，我刚生下来，我妈妈也是这样对我的吗？为什么妈妈现在不管我了呢？这么一想，我就觉得自己还不如一只猫呢。
这些小猫的爸爸呢？我想起春天这只猫叫春时，院子里总会有几只不同毛色的猫，一只黑白猫，一只黄白条纹的猫，一只黑灰条纹的大野猫。爸爸还以为我啥都不懂，还说什么欺负，那是交配，动物在交配。
这两天，我可忙了，每天放学都要先照顾猫，然后再忙自己的事。
它们已经能站起来，会摇晃着走了。小猫也长大了很多。我拍了些它们的照片和录像。很有意思。可惜的是那神秘的猫生小猫的过程没有拍下来。大猫很能吃，一天差不多一条大鱼。小猫们吃得好睡得香。长大了，也更有意思了，他们有时候，会为争奶头而打架。没抢到的扑着扑着，挤着挤着的，有的头一拱一拱的，而另一只正在吃着的小猫毫不示弱，一边吃着，一边用爪子扑打着那个跟它抢的猫。猫有这么多兄弟姐妹，我就孤单一人，以前大姨家的姐姐还经常来找我玩，自从妈妈走了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姐姐。真没意思啊。
猫妈妈依然对它的孩子看得紧。今天我给它们洗了澡。先给五只小猫洗。小猫到底还小，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刚放到水里时，一点也不害怕，也不叫。打上洗发液，再用水冲的时候，才觉出了害怕，喵喵叫起来。此时，大猫正在笼子里吃食，它也叫了起来。我听到笼子的声音，我想象是它要冲出来想要循着声音找孩子。洗完，我把它们完整地端到客厅。大猫钻过来，挨个地舔它们。我把大猫抱过来，准备洗的时候，发现水不够热，暂时把它放下的一会，它很快蹿了出去，直奔它的孩子。我又把它抱了过来，洗澡，它似乎时刻准备着想要奔出去，客厅里的那些小猫崽们还在一个劲地叫。等洗好，把它放回去，大猫开始再次一一地舔每个孩子，而它身上也是湿漉漉的。
猫一天天大了，显然全留下是不可能的。爸爸说，最多留一只。还是我哭了一鼻子，爸爸才让我留下一只的。当初有好几个人都来预订说要这些猫，但是，后来便再没有人想要收养这些猫了，因为他们要么说没地方，要么说没时间，要么说没耐性。所以直到今天，它们还没有找到新的主人。
家里空荡荡的。爸爸把猫赶走了。他说家里太脏了，太臭了。我知道，我最近快考试了，作业太多，根本没时间照顾猫。我要去找。爸爸说，猫不知去了哪里。一只猫的行踪，没有人能够知道。它不会告诉任何一个人。
一个人当然不可能知道一只猫是怎样想的，除了它饥饿时的喵喵叫，或者想和人亲昵时蹭着你表示讨好。可是这个时候，爸爸说，这东西，真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