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当空,崖悬一线。
峭壁万丈拔起,如刀劈斧削,夹住阴冷山风呜咽不停。
站在山巅,天地更显悠远,月色沉浮中夹杂着淡淡的花香血气。
容笑右肩插箭,半边黑衣被血浸透,左手颤抖着捂住蒙面黑布,一步步后退。
霍去病扔掉空弩机,倏然抽出腰间军刀,刀尖闪着寒芒斜指右下,森冷双眸牢牢盯住她,一寸寸紧逼:“说出指使之人,我可放你一条生路!”
立于崖边,已是退无可退。
再过一寸,便是千仞绝境。
伤口灼痛,如被火焚烧,她痛得咬紧牙关,闭合双眼,手指痉挛,黑色布帕被抓得起了皱,脸颊随即露出一丝边缘。
月光笼在崖边,照上对方的颤抖黑睫,霍去病眉心微蹙,一股突如其来的熟悉感令他顿住脚步,让人莫名有些心慌。
二人相隔仅两步,再往前些许,便可一把扯下对方脸上的黑布,看个清楚!
少年屏气凝神,猛然伸出手去!
指尖已经触到了黑布边缘,几乎可以摸出上面的汗意——
崖底黑风诡异乍起,飞沙走石间,少年不自觉手往回缩,挡在脸前,微眯双眸。
容笑只觉身后一股阴气袭来,还没转过头去看个究竟,腰身早被一人以臂锁住,身子随即腾空而起,几个起落便被扯下山崖!
须臾后,她已被人用手抓住后心,夹回长安城,砰一声丢进亥队寝帐。
趴在地上好好喘息了半晌,她这才翻过身来,慢慢拽下脸上黑布,苦笑道:“师父,躲在一边看戏看够了?怎么不等他刺我个透心凉再出手?”
夏侯始昌端端正正坐在几案前,抿口血茶,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悠然开口:“被心爱之人一箭穿肩的滋味……定然美妙得紧吧?为师怎能让你错过如此良机?”
用力捂住伤口,殷红血液透出指缝,好似皑皑白雪上怒放的几株暗梅浮影。
她眼波流转,嫣然一笑:“师父,你少挑拨离间!我知道你救徒儿回来,不过是想看人伤痛欲绝的模样。告诉你,那是白费心思!他又不知是谁,只当是有细作偷听军营机密,这才误伤了我,容某人还没糊涂到不分青红皂白!”
夏侯始昌轻轻放下“茶”盏,对上她视线,眼底冰雪连天:“即便知道是你又如何?偷听到此等机密之事,你以为还有命在?不是细作,他们也会给你安个细作的罪名惩处。”
容笑面不改色,顾左右而言他:“你是打算让我插着箭过一夜么?”
夏侯偏偏头,神情漠然:“只是伤了右肩而已,左手又没断,不会自己拔出来么?你是妖女,不是凡人,所以少做出一副荏弱的样子来,为师看着想吐。”
容笑暗暗磨牙,这该死的老妖,看来是铁了心不打算帮自己了。
也罢,求人不如求己,长痛不如短痛!
左手倏然抬高,抓住箭矢尾羽,狠心向外一拔——
“啊——”
叫声刚出,嘴巴突然被人塞进来一团布帕,剩下的惨叫还未成形就被硬生生堵回喉咙。
容笑栽倒在地,肩头鲜血直喷,脸色惨白,痛得浑身抽搐,冷汗如泉,不消一霎,头发就黏在了一起。
“蠢材!直接那么拔,你想把全营的人都叫醒么?下次再遇此事,先在口中塞团布,既能阻止叫喊,也能护住舌头。我可不想要个哑巴做徒弟,吵起架来都不能还嘴,收来何用!”夏侯顺手丢给她一块绢帕。
容笑吐出口中破布,用干净绢帕堵住伤口,疼得五脏六腑都揪在一起,狠狠喘息几下,振作精神嘲讽道:“多、多谢师父教诲!听起来您很有经验,莫非您从前常这样为自己诊治?哈哈哈,什么人如此厉害,竟然伤得了您?徒儿当真想见识一下。”
夏侯转转手中茶盏,沉默半晌,一饮而尽,蓦然吹熄蜡烛,坐在黑暗中淡然道:“时辰不早,为师要安歇了。你若实在疼痛难当,便出去随便找个人杀了,喝****的血!这样明日我杀你的时候,心里也会坦然些。”
等了半天,却听不到容笑讽刺回来,大感奇怪,凝神细听,这才发觉她竟然已经痛得昏了过去。
活该!
夏侯念一遍,稳步走回榻上,扯开被子,安然侧卧。
天快亮的时候,容笑悠悠醒转,只觉右肩沉重,又痒又痛,睁眼一看,才发觉肩膀处被人敷了药又包扎稳妥。
帐外火把高燃,帐内光线晦暗。
望向夏侯始昌的侧卧背影,她张开有些干裂的嘴唇,哑着嗓子诚恳道谢:“有劳师父。”
夏侯背对着她,听清四字,眼睫微微翕动,却一言不发。
“哎呦!”容笑想起一事,突然惊坐起身,“不好!师父,我的刀!我的刀还留在崖顶!”
夏侯始昌双目睁开,迅即翻身坐起:“那刀是我从兵器库随便拿的,虽然没有记号,但他们一见便知你是期门军中之人。糟糕,他们此时还未回转,定然是在崖底寻找尸体!若是找不到……。”
容笑想到一个可能,倒抽一口气:“师父,你说……他们会不会翻查全军?”
夏侯沉默。
容笑的心重重一沉:“他们知道我右肩有伤,万一要求全军郎员脱衣检查,我……。”
“你即便肩头无伤,身为女子,也是难逃一死!”夏侯冷冷接话。
寝帐内一片静默。
日光一分分亮起,帐内二人身形一点点清晰。
“趁现在,离开期门!”夏侯突然开口,声音强硬,不容人反驳,“你便是死,也要死在我的手里。死在他们刀下,根本是种耻辱!”
容笑神情微微一动,她从没想过有朝一日,夏侯居然会在乎她的生死。
这两千年来,他果然是过得太寂寞了吧。
眼睁睁看着所有与自己有过关联的人,一个个死去。
念天地苍茫,任青山望断,仍只有一人空徘徊。
如果换了自己处于他的位置,恐怕早就发狂自尽了。
心中感念,口气放软:“师父,我得了你的金创药相助,肩上伤口已然止血,穿上军服应该不会透出痕迹。我不能,也不会离开。徒儿曾跟他说好——日后要陪他去大漠捉单于,要陪他上阵杀敌,要与他同生共死!我心如此,他亦无异,他信我便如我信他!此事虽麻烦,但徒儿定然会有惊无险。”
夏侯的假面无波无澜,口中却极尽讥讽,“你别逗为师发笑行么?天下之人,皆爱惜自己的身家性命,有谁会真的与别人同生共死?现在不走,等天一亮,怕是想走也走不了。到时候,为师当然是保全自身,绝对不会帮你!”
“我不走!只要我是容笑,他是霍去病,他就会信我,他查谁也不会查我!”容笑眼睛湛亮,心中希望蓬勃难抑,“他绝对不会命我脱衣检查!”
夏侯始昌眼射寒锋:“你可真会自欺欺人。算了,命是你自己的,你都不在乎,我又何必苦苦相劝!等他将刀架到你脖子上的时候,你千万莫要后悔!血妖受了伤也许不死,但脑袋被人砍下来,想不死也不成啊!你死得那么难看,为师是肯定不会为你收尸的,你就等着尸体被暴晒成灰吧!”
容笑被他说得心头隐隐不安,却强作笑容宽慰自己:“师父,你少吓唬人!我对他一向诚挚相待,他怎会那样对我?”
夏侯微微一笑,站起整理衣襟:“说你蠢材,你还不服气!你与他如何能比?他自小生活在何等样人家里?还未学会走路,就已学会猜忌别人。以往你二人哪有遇过什么敌对之事?他自然无需猜忌于你。此事事关重大,他们便是翻遍全城,也是要挖出这个细作的,你真当自己那样矜贵,值得他另眼相待?”
容笑在晦暗光线中换套干净军服,整理好头发,这才沉着开口:“我二人在彼此眼中都是矜贵异常,我自然值得他另眼相待。好了,师父,该来的总会来,多想无益,我这便去找天离一起用饭!”
容笑撩帘出帐,夏侯始昌紧闭双目沉思一会儿,嘴角突然浮起一丝诡秘的笑,随即从柜子中翻出些瓶瓶罐罐,解开上衣衣襟,在脖颈和胸膛细细涂抹起来。
全军集合的命令来得很快,容笑连饭都还没吃饱,就被胆子一向很小的天离给拉扯到了演武场上。
“迟到便迟到,你慌什么?”容笑嘴巴里含着一块没咽下的腊肉,呜呜埋怨。
天离激动得脸都发红,瞅瞅周围没人注意,咬着容笑的耳朵道:“听说营内粗(出)了四(细)作!可怕,可怕!”
容笑心一紧,故作懵懂,“你如何知道这个消息?”
天离以手掩唇,悄声道:“李仆射告诉汲队首,汲队首又告诉了我。”
容笑点点头,原来如此。
事先放出风声,谁若闻风而逃,谁便是要捉的那个细作,想必此时军营四周都有重兵把守,只等某人自投罗网。
好一招“打草惊蛇”。
叹口气,这必是霍去病的主意。
能一招擒敌,他绝对不会浪费时间和精力去挨个搜身。
可惜,可惜。他要擒的却是自己。
咽下腊肉,拍拍手上沾染的饼渣,她满不在乎地勾住天离肩膀:“你又不是细作,怕什么?”
天离傻笑,还没开口,身后突有一人接话:
“容甲员,你这么肯定他不是细作,莫非……。”
“你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