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沉沉,花香寂寂。
湖畔萤火数点,避开落花悠悠起舞,轻柔如絮。
容笑一亲即退,在少年唇上留了个炙热的印痕,如莲间的蜻蜓点水,又似追索三生的封印。
紧紧牵住少年的手,她目不转睛地凝视对方,见他犹自懵懂,眼神茫茫然,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由噗嗤一笑。
霍去病回过神,发现始作俑者竟是一副幸灾乐祸的鬼样,心里有几分恼火:“姓容的,你笑什么?”
恰在此时,一只萤火虫自湖畔飞来,轻轻巧巧停驻夜空,再不慌不忙落上容笑的湿鬓,用柔柔的光照暖她脸颊。
桃花飞落湖面,一瓣便逗弄起一圈小小的涟漪。星光在层层涟漪中跳跃,容笑的倒影也在湖水里闪耀不定。
霍去病咬牙切齿暗道,印象中的容甲员固执粗鲁,比自己在平阳县遇到的任何一个狂徒都猖狂,却不想,原来他还比自己在平阳县遇到的任何一个流氓都流氓!倒要听这猖狂的流氓解释,他此举究竟意欲何为!若是说不出个道理来,我便……
便怎样?磨了半天牙,却一时想不出来答案。
容笑欢脱脱地踩着水,嬉皮笑脸挑衅道:“第一次被人亲?”
霍去病脸一热,踢踢水,梗着脖子否认:“自然不是!”
容笑正色揭穿他:“撒谎!”
霍去病气呼呼坚持:“没撒谎,这是我第三次!”
只不过,三次都是同容甲员。霍去病越想,脸色越是阴郁。
容笑握牢他的手,无耻道:“既然不是第一次,那我也就不再内疚自责啦!”说完,拉着他便往栈桥那里游。
堪堪游到木桩附近,容甲员耳尖,一下子听到有脚步声由远而近响起,忙回头轻声道:“好像有人,快躲起来。”
霍队首神情一凛,此时两人这副形貌,被谁看到都是不好。瞧瞧木桩下面正好藏人,便用眼神暗示容笑。
容甲员会意,攥着霍去病的手游到栈桥下面暗影处,示意霍去病扶住木桩停止踩水,自己也单手搭着少年肩膀静浮水中。
水声刚歇,有人大踏步上了栈桥,各人脚步声各有特点,一听便知,来者为三。每踏一步,木桩都是一颤。脚步声越响,那木桩颤得越厉害。两人对视一眼,知道这三人越走越近了,不由同时放轻呼吸,生怕呼吸略重些,便被那三人发现。
只听其中一人瓮声瓮气开口道:“这是最后一处了,若是这里也没有,臣等真是无能为力了。”
又有一人嗓音尖细:“她体内的催情药若要发作,早已发作,此时就算找到她,怕也是迟了。殿下既已尽力,便无须再自责!”
第三人却寂然不语。
霍去病左手用力扶住桥柱,听闻此话,指甲险些刻进木头,在水下的右手悄悄寻找容笑空着的手掌,轻轻捏了一下,面上隐隐现出担忧之色。
容笑知道他听清了“催情药”三字,轻轻抿唇摇摇头,告诉他自己无妨。
霍去病看懂了她的意思,心里却有团火越烧越旺,心道,怪不得这姓容的今日言谈举止颠三倒四,对自己一扑再扑,原来是那刘淫徒下药所致!卑鄙至斯,便是碎尸万段也难消心头之恨!
桥上静默良久,第三人终于幽幽叹道:“你们没有亲眼见过,自是不知,那药物发作起来着实猛烈,一个弱质芊芊的宫人都可变成猛虎,扑得人毫无反抗能力。容笑好歹也略通拳脚,你们又给她下了十倍药量,若是当真发作,营内此时必已乱作一团,又怎会如此平静?”
尖细嗓音道:“殿下,难道您认为……。”
第三人不等他说完,插口截住:“苏非,这情药的解法究竟是怎样的?”
瓮声瓮气的那个哼了一声:“这合欢虽然厉害,却有个极简单不过的解法,那便是——”桥上突然传来甩动袍袖的声音,“这冷水!”
“殿下”沉吟道:“你是说,药发之人只要浸入冷水便能消除燥热麻痒之感?”
苏非狠狠跺脚,声音中充满了愤懑与不甘:“是啊,是啊,此药如此之妙,偏偏有个最大的败笔,那便是不能让服药之人用冷水浸泡。普通之人,只消浸泡一盏茶时分,便会药性尽散。臣试过无数法子,却始终不能解决这个难题!”边说,边扼腕叹息。
栈桥已立多年,木板时时经湿气侵染,日日遭洗衣妇以木槌敲打,早就有些糟腐,此时被个小山也似的胖子跺了几跺,桥底登时噼噼啪啪掉下来数粒灰尘木屑。
容笑躲之不及,一下吸入细尘,没等反应过来,一个喷嚏早打了出去!
湖面风大,这喷嚏声又自桥下响起,声音模糊不清,本不该传到桥上,太子刘迁却偏偏似有所感:“方才好似容笑的声音,你们听没听见?”
二臣齐齐摇头,苏非更是直言不讳:“殿下,您看您,背后伤口裂开多时,血流不止,再不回帐医治,臣担心您就不只是产生幻听啦!”
刘迁终于长叹一声:“唉,一定是本太子听错了!如此,便回去吧!”
话音刚落,胖子苏非猛地跪在栈桥上,用肥肥的手指扒着桥边木缝,探出一张大脸来,拼命往桥底扫视。瘦子李尚在后面抓住他背心,生怕他一个不慎跌下桥变成胖水鬼。
瞄了半天,胖子收回身子,跪在地上,沮丧抬头报告:“太子,真的没有人!”
刘迁握紧剑柄淡淡一笑:“既是没有,那便真是我听错了。时辰不早,回帐歇息吧。”
李尚欢喜道:“殿下,当真不再找了么?您这伤势,微臣看的真是胆颤心惊,这下可好了。”
太子仰望星空,喃喃自语:“尽人事,听天命。这天下,终究有些人,不是本太子想找便找得到的。”
说毕,转过身,率先走向湖畔。被血洇湿的衣裳紧贴背脊,那嫣红的背影无端萧索,与周围这良辰月色格格不入。
众人凌乱的脚步声越来越小,桥底木桩的颤动幅度也越来越小。
水下数米,两人手牵着手,墨发随波轻舞。
屏住呼吸,扶着木桩,桩体彻底停止震动后半晌,霍去病确信桥上走光了人,这才捏一捏容笑的手掌,将下巴向上一扬,示意二人浮起。
容笑会意一笑,向他点头。
终于又将头浮出水面,容笑侧耳细听,确定四下无声,这才伸手抹把脸上残水,放轻声音,笑问:“那胖子不是言之凿凿,说是太子幻听么?你怎么料到他会探头查看,还拖我入水?”
霍去病也抹把脸,扬眉得意道:“你有所不知,淮南王养了数千门客,其中最有才华的是八个人,被人称为淮南八公。这苏非,哼哼,便是八人中的头一名!”
容笑讶然失笑:“他那副蠢钝如猪的模样,居然能为八公之首?啧啧啧,淮南无人矣!”
霍去病面色变得郑重起来:“姓容的,你别小瞧他。听说,他文韬武略地理医术,无一不精,此人外表蠢钝痴肥,实则精明狡诈!我听他回话时,忍不住想,以他之心思缜密,断不会查也不查便一口否定太子,其中必定有诈。是以当机立断,拖你潜入水下。”
容笑不禁心生敬佩:“想不到你小小年纪,竟能在须臾之间,断人如此,难怪……。”
霍去病忍不住笑着追问:“听你讲话老气横秋,倒仿佛你比我大了好多岁一般!难怪什么?”
容笑撇撇嘴,心道,难怪你一声征战,所向披靡。可是这话,我如何能同你讲?
摇摇头,她下意识捞起脑后湿漉漉的长发,搭在肩膀一侧,扭了几扭,拧出水滴串串。
霍去病瞧这动作阴柔无比,毫无男子气,眉心不由簇了起来。
容笑一溜眼,见少年满脸郁卒之色,嬉笑打趣道:“那么厉害的苏非都算计不过你,你怎么还不高兴?”
一手扶住木桩,一手搭上容笑肩膀,霍去病敛容正色道:“兄弟,我可否问你句话?”
容笑被他的凝重吓了一跳,也是一手搭上他肩膀:“兄弟,你救了我的命,有话但说无妨。”
运运气,少年极其艰难地问出一个在心头早已百转千回的疑窦:“兄弟,你是否心仪男人?”
容笑大惊失色,登时将头摇得拨浪鼓也似:“兄弟,我自己也是男人,怎会喜欢男人?”
好似期待这答案良久,霍去病登时松了一口气,脸色由阴转晴,遂大力拍拍对方的肩膀,险些将容笑一掌拍到湖底:“甚好,甚好!姓容的,你今夜险些骇死我!”沉吟一瞬,又自我开解道:“我明白了,你方才,咳、咳,举止古怪,完全是因为情药发作……那阴险小人,竟给你下十倍药量之多,岂非故意害人性命!”说毕,一咬牙。
容笑没料到他竟如此关切自己,到了此时,居然还为自己打抱不平,心中一暖,开口道:“兄弟,我也有事要问你。”
霍去病目光灼灼地看住她,笑容恬淡,口气异乎寻常的和缓温柔:“兄弟,你也救过我的命,但说无妨。”
容笑低头,看着少年在水面上飘飘摇摇的倒影,一字字道:“方才,你为什么……为了救我,连自己的性命也不要了?”
少年蓦然在水下捞住她的手,紧紧攥住,讲话时眼神异常诚恳:“若不是我,你怎会落水?当时我想,既带你来,就必带你走,倒真是一时忘了自己的性命。”
容笑胸口激荡,不能自已,在水下一反手,将他的指掌握在自己掌心:“若是方才未能全身而出,你可会后悔?”
少年垂眸,静静思索半晌,方缓缓道:“我带你来,我带你走,便是如此简单,有何可悔?”
简单几个字,却掷地有声。
容笑如遭雷殛。
看进少年清朗如星的眼眸,容笑胸臆间荡出一股热流,直冲眼底。抬一抬眸,眺望星空,她强自吞回鼻尖的酸楚,却控制不住清晰可闻的心跳。
砰、砰、砰——
一拍重似一拍,连整面湖水都快被震出波澜万丈。
她想仰天长笑。霍平疆,我想,我终于可以忘了你。这少年与你面容酷似,可是今夜清醒时,我看着他,竟从未联想过你。
“姓容的,你怎么了?是又不舒服么?”霍去病边说,边将手搭上她的额头,想试试温度。
“对不住,霍去病,我方才骗了你!”被他抚着前额,容笑盯住少年的眼,认真道。
霍去病挑挑眉,讶然:“骗我?”
“是的,方才我说了谎。其实,我喜欢的——”
“是男人。”
容笑的声音淡如花香,却好似一记重锤,沉甸甸地砸在霍去病心上,他抚在她额上的手顿时尴尬无比。
半晌,少年方才颓然道:“你喜欢的,可是李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