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到了酒吧打烊的时间,她顾不得一身的疲倦,匆匆换下制服,披上单薄的毛外套,冲到了店外,却被气势磅礴的暴雨给拦在了屋檐下。
抬起手腕,看看廉价的木质手表,已经是深夜十点四十分了,从这里步行回到住处,至少也要近二十分钟的时间。
一想起意大利裔的房东太太那副晚娘般的脸孔,她就不寒而栗。
早在三年前,她搬进那幢外墙上的缝裂得像蜘蛛网似的百年老宅时,胖得好像热气球似的房东太太就曾用口音极浓的法语再三强调过:“我患有严重的神经衰弱,受不得噪音,尤其是夜间入睡前。所以,房里所有的租客都必须在晚上十一点之前回来,如果错过了时间,就只好请你们另想办法了。哦,还有,热水要限时,冰箱只可以在三餐时开启,进卫生间不可以太久。像我这里这样便宜又舒适的大宅,你在巴黎可是找不到第二家的。”
声音不容人辩驳,既像这位太太夜里打的呼噜一样响亮,又像被这位太太一屁股坐碎的马桶一样干脆。
叹口气,跺跺脚,她准备直接冲进雨幕里。
再等下去,不止今夜无处栖身,更会耽误她整理行李。
还有那么多的书籍、画稿要走海运,如果后天不能及时出发,可就大事不妙了。
鞋尖刚移动了一寸,肩膀却被人给搂住了,耳畔传来酒吧女招待莱斯利爽朗的笑声:“克洛蒂,听说你毕业了,恭喜啊!怎么,没带雨伞?这样的坏天气,淋了雨可是要生病的。我男友来接我了,要不然我们一起送你回家?”
她迟疑了一下,借着路灯晕黄的光,看见莱斯利的男友正顶着风,撑着一把浅色的塑料伞横穿过街,呢子大衣的下摆都被浇得湿透了,于是摇头谢道:“我们是两个方向,还是不用了。莱斯利,我后天就要回国了,感谢你这三年来对我的照顾。”
莱斯利有些愣神:“怎么不留在巴黎?你学习绘画,成绩又一直很棒,留在这里比回中国更有前途。”
她低下头,看白烟在马路上腾起:“我姐姐还在国内等我回去,我们是彼此唯一的亲人,我不能抛下她。”
莱斯利漂亮的蓝眼睛里闪过一丝理解,伸出手臂,热情地拥住她,又亲了亲她的面颊:“亲爱的,我会想念你的。将来有机会,请一定带你的姐姐来巴黎,别忘了来这间酒吧看看我们。那时候,希望你已经成了一位有名的画家,比你们学院那位如日中天的拜伦·夏教授更有名!”
说着,她涂着厚重睫毛膏的眼睫还戏谑地眨了眨,“我亲爱的克洛蒂,不要怪我这时候提起你的夏教授。要知道,我可是一直以为你会为了他而留下来的。毕竟,像他那样又年轻、又英俊、又成功的男人可是不多啊!”
克洛蒂被说得脸颊滚烫,泛起的羞意冲散了离别的哀愁。
回亲了对方两下,摆着手看那对情侣相偎相依着撑伞走进雨中,又若有所失地叹了口气。
拜伦·夏再好,也只不过是她的教授罢了。
而她,则是夏教授最不屑一顾的笨学生。
三年了,他没单独跟她说过一个字,对她投向他的视线恍若不知。
他是别人眼中和气温柔的老师,却惟独对她不苟言笑,见着她好像见到空气,多看一眼都是浪费。
都过去这么久了,她还是牢牢记着刚开学的那一幕。
因为前一夜打工累伤了手指,她手一抖没端住,不慎将刚调好的颜料泼到了自己的围裙上,溅得身上脸上都是油污,看起来极为狼狈,结果引来班上同学们的耻笑。
那位夏教授可好,好整以暇地看她出尽了洋相,然后才在教室恢复安静的时候,用字正腔圆的法语说了句:“巴黎的物价可不便宜,如果某些同学不懂得什么叫努力,那还不如打好行李,赶紧回家去!”
同学们又是一阵哄然,她窘得真想一头钻进画板里,再也不出来。
然而,即使他待她是那样尖酸刻薄,将她所有的辛劳努力都看得一文不值,就算她在全国比赛中赢了三甲也得不来他一个字的鼓励……
她还是忍不住要暗暗想他,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创造与他的“巧遇”。
没办法,谁让她第一眼就被他给“电”到了。
唉,胡思乱想了这么久,时间越发晚了。
这么恶劣的天气,根本见不到过路的出租车,只能甩开两条腿跑回住处了。
她拿好了主意,一辆黑色的雷诺汽车却在这时戛然停靠在酒吧门前的路沿。
司机下了车,撑开黑伞,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她身侧,彬彬有礼地开口:“克洛蒂小姐,亨利先生看见您在这里避雨,想送您回家。”
她知道司机口中的那位亨利先生,一个酒吧里的熟客,总是独自抽着雪茄,安静地坐在吧台看她调酒,从来不会像某些过于热情的巴黎男人一样主动向她搭讪,小费又给得格外慷慨,所以他虽然常常流露出一股审视人又高高在上的傲慢神情,她对他的印象还不算太糟。
可是,她对他毕竟知之不深,这样轻易就上了陌生人的车,会不会不太妥当?
司机狡黠的褐色眼眸没有放过她眼里的犹豫,频频催促:“这雨怕是要下一夜的,您这样等着不是办法。而且天色又晚了,路上没什么人,如果碰上流浪汉,像您这样漂亮的女士可就麻烦了。”
这话说得她悚然一惊。
是啊,这一区的治安向来不太好,近来又发生过几起抢劫案。
如果不是房租便宜,又有份工作可以让人买几片干面包填饱肚子,谁愿意踏足这里呢?
咬咬嘴唇,她终于心动了,最后在司机的护送下走向汽车。
司机很有绅士风度地为她打开了后座车门,撑着伞遮住她的头,等她完全收好了腿,这才阖拢车门,绕过车头,跑向了驾驶座。再坐下启动引擎时,肩膀那里已经湿了一大片。
她看得感激,想向坐在身旁的男人道声谢,却没克制住,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她窘迫急了,羞意上脑,一下子耳根赤红。
亨利先生没有笑,稳稳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只手帕,递给了她。
手帕沾染着他身上的古龙水味道,浓得有些呛鼻,她不敢皱眉,用帕角拭了拭鼻尖,终于成功地道了声谢。
亨利不再说话,只是翘着二郎腿,斜着眼睛乜住她,黄得有些失神的眼珠里透出股奇怪的神气,宛如雄狮捉住了猎物。
她没留意到这些,在微微摇晃的座位上自顾自看着腕上的表。
十点五十三分。
车子可比步行快得多,运气好的话,还赶得及在胖太太发怒前冲回房间。
想到这里,她松口气,脸上露出浅浅的笑涡。
“克洛蒂,你笑起来很美。”
“什么?哦,亨利先生,谢谢您的称赞。”
她在巴黎住了三年,知道这边的男人赞美起女人来都很直接,什么肉麻的话都敢讲,也就不以为意。
这场雨太大了,即使司机将雨刷调到了最高档,窗外的景物还是被水雾淹得模糊。
但是,回家的路她整整走了三年,即使闭着眼睛,她也能顺利摸回住处。
路灯交错间,她惊讶地叫了起来:“司机先生,您走错方向了。”
司机没有回答,仿佛突然间她的法语变得很难懂。
亨利先生挪了挪屁股,坐得离她近了些,用生着茂盛汗毛的粗掌一把攥住她柔软的手,傲慢地说:“我观察了你很久,觉得你做我的情人,勉强还算合格。我们现在去我给你买的公寓,行李不必收拾了,我会给你买新衣服新首饰的,你过去的打扮实在太寒酸了,这样出去会让我很没有面子。”
她瞪大了眼,骇然而惊,想奋力挣扎出他的掌握,盘成圆髻的黑发在拉扯中散落成几缕:“亨利先生,你胡说些什么?放开我,我要下车!”
男人冷冷地哼了一声,粗鲁地揪住她的乱发,用带着烟臭的嘴巴往她唇上放肆地啃去。
她慌乱地躲闪,一不小心把头磕在了车窗上,痛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两只手一得自由就胡抓一气,也不知道抓伤了他哪里,男人咒骂一声,飞快地甩了她一个耳光,打得她脸颊剧痛,耳朵轰隆隆作响。
眼前出现了短暂的黑暗,她怕极了,本能地将身躯缩向角落。
他却不肯饶她,双臂一扯,她毛衣上的纽扣就噼噼啪啪地在车厢里乱飞。
她凄厉地尖叫着,想去拉开车门,结果被他拽住头发拉倒在他的腿上。
腰扭到了,她疼得喘不过气,男人狞笑着撕开了她洗得发白的旧罩衫。
泪珠如线坠下,好像车外的夜雨。
她气得头晕目眩,却拿这禽兽毫无办法。
两个人还在撕打,司机蓦地惊呼一声,踩了急刹车。
车身剧烈地前后摇晃,亨利正低头没提防,一脑袋撞在前座上,把脖子给崴了一下,不禁大声咒骂起来。
随即借着车前远灯照出的两道雪白光芒,看清了车前方站着个浑身湿透的人,立刻明白过来司机是为了避免车祸才会紧急刹车。
“婊~子养的流浪汉,快滚开!”
揉揉脖子,亨利从喉咙里迸发出一句咆哮,谁知那个该死的女人竟趁着他分神的功夫,打开了门锁,一下拉开车门,外面的寒风雨气阴嗖嗖地侵袭进来。
他勃然大怒,肉呼呼的鼻孔翕动着,动作敏捷地抓住克洛蒂纤细的脖颈,又将她硬生生地给拖了回来,一边用力掐她喉咙,一边大声吩咐司机:“开车!”
回答亨利先生的是狠戾的一拳,直击太阳穴!
眼前金星乱冒,可怜的亨利被揍糊涂了,一时搞不清楚那攻击究竟是从何处、由何人而发。
还要挥舞着胳膊反抗,脸上身上又结结实实挨了一顿老拳,打得他弯腰呕吐不止,差点把前年吸进肺里的尼古丁都给吐出来。
肋骨那里火烧火燎的,他呕出一口血,知道肋骨被人打折了,吓得大叫耶稣基督和圣母玛利亚这娘俩,忙举起颤抖的双手哀求起来:“你要什么,我都给,都给!别再打了,求求你,我求求你!”
司机看傻了眼,想帮忙却怕惹祸上身,瑟缩在驾驶位上一句话都不敢讲。
车外的人淋着雨,像夜色一样的头发湿哒哒地黏在脸侧,没说话。
又冷冷地瞄了亨利一眼,他才迅速绕到雷诺车的另一侧,打开没关严的车门,把方才被亨利掐得几乎断了气的女人给抱了出去,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入小巷,一眨眼就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