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辰尚早,天色看起来略显阴沉。
容笑站在府外,目送霍去病一行,瞧那熟悉的背影越来越淡,渐隐晨霭,心中的不安越发浓郁。
说不出理由,但她不愿再胡猜下去。
吩咐式鸾照顾府中事务,而后径直回房换了一身不起眼的男装,骑匹快马跟去了甘泉宫。
在宫外偏僻的地方栓了坐骑,仗着花草树木的掩护,蹑手蹑脚地绕过巡逻的兵士,寻了大半天,总算被她发现了武帝等人的踪迹。
透过草叶的缝隙偷偷望去,武帝一身戎装,被众臣簇拥着席地而坐,正在拊掌大笑,似乎对打猎的成果颇为满意,只是……人群中没有霍去病。
容笑伏在长草中,眼底满是焦急,恰巧听到武帝开口询问:“骠骑将军哪去了?”
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屏气凝神细细听去。
“是啊,霍将军怎么还不来?早先,臣见他所获颇丰,难道他是要将这满场的猎物全部擒来,方愿罢手么?”不知是谁,酸声酸气地应了句。
“哈哈,朕的这位大司马啊,是将猎物当成匈奴人来捉了罢!”
见武帝兴致如此好,群臣忙捧场哄然,笑得前仰后合,只有随侍陛下身侧的金日磾神情微微尴尬。
似乎察觉到金日磾的心情,武帝微笑着扭头吩咐他:“日磾,你去寻寻去病,顺便将关内侯李敢也唤来,朕方才见他二人跑在一处,你寻到一个,必能见到另一个。唉,这两人还是年少,血气方刚,打个猎也非要比出胜负不可。”
后一句叹息声音极小,却清清楚楚地落在了容笑耳内。
金日磾应命退下,骑马而出。
容笑心急,趁没人留神,在棵树下偷了匹马,匆匆跟上。
眼见猎场中央树木繁密,守卫不严,容笑躲过眼线,快马加鞭,离前面的人越来越近。
金日磾听见身后的蹄音,纳闷地回头察看,一眼认出容笑,奇道:“咦,容甲员,你怎么来了?”
说着放慢马速,等她一等。
容笑顾不上解释,焦急道:“天离,你可知霍将军现在何处?”
金日磾瞧她行色匆匆,必有急事,遂不迟疑,用鞭梢指着一个方向:“那里烟尘四起,似乎有马跑动,我猜将军必是在那左近狩猎。”
容笑大喜,点头道:“不错,你还是那般心细。”
金日磾摸摸头,扯开大大的笑容,行在前方,为朋友开路。
又过了半盏茶时分,终于在一片开阔地带听见了人声:“骠骑将军,我李敢追随你征战数年,自问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你为何要苦苦相逼,非要斗个你死我活?”
容笑心一揪,丢下满头雾水的金日磾,率先驱马冲了过去。
没了树木的遮掩,弯弓搭箭互指对方的两个身形突显在朗朗日光下。
霍去病铠甲在身,双臂张弓如满月,箭矢直瞄李敢的咽喉,手势稳定,目光阴沉,声音冷冽:“李敢,别说本将冤枉你——有人说你曾去卫府殴打大将军,可、有、此、事?”
关内侯一惊,张弓之手有些发僵,嗓音中添了几丝虚弱:“那是因为一些误会……。”
“别说理由,本将只问你,你做过,还是没做过?”霍去病眼底充血,咬牙切齿地追问。
新仇旧恨在脑中翻搅起来,李敢被逼问得有些激动,手中之箭险些离弦而出:“便是做过又如何?你们害死先父和族叔还不够,现在还要再给我加一条罪名么?大司马,我知你现在位高权重,根本不将我放在眼里。可你也别忘了,我李敢受封关内侯,还任职郎中令,绝不是你想杀便可以杀的!”
容笑听到此处,快马加鞭,朝二人越冲越近,边跑边叫:“去病不可!”
霍去病早用眼角余光认清来人,眉心紧蹙,知道此事必要受阻,遂大喝一声:“当初在期门营,本将的箭术不如你,今日便以性命同你再搏一次,看到底是谁箭术高明!李敢,放箭吧!”
喊罢,一支黑羽三棱箭如电射出,直奔李敢咽喉而去。
容笑心急,不容细想,抽出怀中的玄武短匕,连刀带鞘地大力甩了出去,“叮”一声击落空中之箭,怒叫道:“姓霍的,你疯了么?你还记不记得,曾对我发过什么誓?今日谁若敢伤我三哥,我容笑此生此世绝不原谅!”
李敢原本没想到霍去病会真的出手,此刻他怔怔然看着摊在地上的箭和匕首,心中后怕,身上冒出来的冷汗一阵密似一阵。
霍去病对容笑的话置若罔闻,再搭三箭上弓,慢慢拉开:“李敢,你方才被我女人救了一命,这次我要放连珠箭,若你再不动手,只有死路一条!我数三个数,一!”
李敢知他说得出做得到,再不敢大意,强作镇定,亦从箭囊中摸出三箭,扣在弦上。
容笑停住马,双目紧盯霍去病,突觉此人冷酷得可怕,顿了一顿,绝望地开口:“去病,你我二人同生共死了多少次?我这个活生生的人,在你心中,难道还不如大将军的一时荣辱?”
霍去病面无表情,双手坚定,慢慢数道:“二!”
容笑急得双眼湿润,想起儿子,忙颤声哀求道:“你杀了朝中重臣,陛下绝不会轻饶了你,你要嬗儿怎么办,我怎么办?我们一家三口好不容易才团聚了,你就这么狠心,置我母子于不顾么?再说,三哥于我有恩,算我求你罢,看在我的份上,你就放过三哥这一次,好么?以后我再不求你什么了,就这一次,还不行么?”
霍去病脸上肌肉僵硬,嘴唇绷得紧紧的,斩钉截铁地大声疾喝:“三!”
一字落地,李敢来不及细想,本能地将三支箭射了出去!
眼见二人的箭矢快若流星,射向彼此,容笑心口一阵冰凉,脑子昏昏沉沉的,仿佛身在噩梦之中。
耳边传来“叮叮叮”的连声脆响,知道是二人的箭矢凌空对撞,但是头却好像被冰给冻住了,完全反应不过来。
身后有人惊呼:“关内侯!”
接着,有个人影摇晃着坠马,溅起烟尘一片。
日光慢慢穿透了林叶斜射而下,无数的血尘在光柱中飞舞,每一点尘末都好像一个回忆,只是那回忆中总是充斥着鲜血的腥味。
容笑木然地扭过头,看金日磾抱住李敢无力的身体摇晃,觉得自己也该做些什么,于是神思恍惚地下了马,慢慢走过去,跪在李敢身侧,用手捂住他中箭的咽喉,妄图止住那里喷溅而出的血沫。
李敢强撑着最后一分力气,用手攥住容笑拖在尘土中的衣角,嗓子里格格作响,却吐字不清。
容笑附耳过去,仔细听了半晌,点点头。
李敢眼望苍穹,咽下最后一口气。
容笑仰着头,两行泪顺腮而下,颤着手指,摸向李敢的脸颊,为他慢慢阖上双目,这才站起身,走向偷来的那匹坐骑。
“玄儿。”霍去病骑着马,立在原处,拎着一张空弓,疲倦地开口:“对不住,不是我有意让你伤心,但我想了一夜,李敢此人,我不得不杀。”
容笑没有回头,淡淡道:“骠骑将军,您无论做什么,都自有您的道理,又何必向小的解释?”
与其听见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回答,霍去病宁愿她大发雷霆,将心中的怒气发泄出来。
凝神一思,开始柔声交代后事:“夫人,我稍后自会向陛下请罪,若不能回府,以后遇到什么难处,卫府定会襄助。不过,你聪明又能干,想必也不会遇到什么难处。你……别恨我。”
容笑气得浑身发抖,回身跑到他马前,一把将人扯落马鞍,揪住衣领狠狠撕扯,凄厉叫道:“明知对不起,为何偏要做?你把嬗儿抬出来,以为我就会原谅你么?卫家是什么东西,谁稀罕他们襄助?我若聪明,就不会找上你这样骄傲又死心眼的人;我若能干,就不会接二连三地害死这么多人!是啊,我不恨你,因为我更恨自己。如果这个世上从来没有我,就不会发生这么多事,就不会害得这许多人家破人亡!”
喊到这里,浑身的力气好像都被抽空了,手一松,噗通一声跪在尘埃中,双掌掩面,低低啜泣出声。
霍去病满眼悲哀地看着她,丢掉弓,也跪了下去,将人搂入怀中,抚着她的头顶,不发一语。
金日磾放下李敢的尸身,过来行了个礼,轻声道:“小的不得不回禀陛下。”
霍去病闭闭眼,默许他离去。
林间重归静寂,只有盘旋而落的飞鸟发出清脆的啾啾声,啼音此起彼伏,震得人耳膜生疼。
两个人明明紧拥着彼此,却身体冰凉,感受不到对方身上传过来的一丝暖意,因为二人都心知肚明,这有可能是他们的最后一次拥抱。
日光一分分移动,把地上重合的身影越拉越长,将地上的玄武匕给淹没在一片黑暗中。
远方的密林深处传来两匹马的乱蹄声,容笑挣扎出霍去病的手臂,擦干泪痕,红肿着眼去牵马。
霍去病跪在原地不动,呆呆地看着空荡荡的胳膊。
少顷,两匹马冲过来,领先的那匹绕着李敢的尸身转了三圈,又被人驱使着驰近霍去病。
跪在烟尘中,骠骑将军昂头直视前方,那人勃然大怒,举起长鞭,劈头盖脸地抽下去,不一会儿的功夫,就将霍去病给抽得头盔落地、头发披散、脖颈鲜血淋漓。
抽累了,那人驼着背,无力地堆在马上,用颤抖的鞭梢指着霍去病的鼻子骂道:“混账,谁给你的胆子,让你射杀朝臣?朕平日里真是对你太过骄纵了,叫你养成了这样无法无天的性子!朕问你,你眼里究竟还有朕么?”
霍去病面无惧色,腰板挺得直直的,朗声道:“李敢是我杀的,陛下要杀要剐,去病别无怨言。但是李敢辱我舅舅,就算再重来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我也还是非杀他不可!”
刘彻气得眼前金星乱冒,险些一头栽下马来,幸好金日磾眼疾手快,在旁扶住了他。
粗重地喘息了数口,武帝回过神,冷笑道:“朕如此器重你、提拔你,你到底明不明白朕的苦心?朝中有一位大司马姓卫已经够了!”
容笑和金日磾听出了刘彻的话外之意,悚然而惊,却见霍去病不慌不忙地给皇帝磕了个头,坦然道:“臣不姓卫……。”
刘彻长吐一口气,面色和缓了几分,刚要开口,霍去病又再续道:“臣亦不姓霍!”
三人皆奇,各个皱眉盯着他,目不转睛。
“去病不结党营私,也不谋权夺利,因为去病的姓氏乃是我大汉的‘汉’字!臣如何会不明白陛下的深意?然而,臣亦不能忘记卫家对去病的养育深恩。舅父卫青在去病心中,就是父亲!如有人对先皇不敬,请问陛下您会如何?去病深知自己今日之举实属鲁莽,罪无可恕,陛下,无论您作何决断,去病绝不敢有丝毫怨怼之心。”
膝行两步,霍去病伸臂自地上拾起玄武匕首,抽出锋刃来,调转手柄,手握刃尖,递给刘彻:“这柄玄武是御赐之物,今日,臣归还给您。能死在四神匕之下,亦是臣的荣耀。陛下,您请动手吧!”
刘彻眼寒如冰雪,瞪视良久,猛地从对方手中夺过玄武匕。
容笑和金日磾双目圆睁,只见锋刃自空中一划,“嗖”一声割下一物来,不由得齐齐惊呼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