式鸾没有料到霍嬗会这样维护自己,欢喜和惶恐的情绪纠结在一起,叫她除了流泪磕头之外,不知该做何其他的表示。
容笑昂起头,眼望群星,勉强撑着不落泪,心里却是酸楚至极,一下子又想起了自幼失父丧母的悲恸来,暗道自己这辈子终归是没有和亲人团圆的福分了。转念想起霍去病还站在身旁,怕他忧心,只好朝他甜甜一笑:“夜深了,孩子肯定累了,叫式鸾带他回去安歇吧。有什么话,明日再说。”
霍去病怎会不明白她的心情?
再瞧一眼怀中满脸倔强的霍嬗,思忖一刹,有了决定:“式鸾,你照夫人的吩咐,带嬗儿回房,其他人也都回去安歇。”
这一声“夫人”道出,便是向人宣告了容笑的身份,府内众人各个听得清楚明白,恭恭敬敬地向霍容二人行礼,应喏而归。
霍光依依不舍地瞧着容笑,眼眶有些发红,容笑自他身上又感到几分亲人的温暖,笑嘻嘻地冲他摆摆手,少年这才一步三回头的去了。
赵破奴插回宝刀,深深地看了他二人一眼,默然出府。
花影沉重,淡月蒙云,寂寥的庭院中只剩了霍容二人相视而立。
耳畔传来夜鸟的呢哝,霍去病用手撩起容笑脸侧散落的两缕乱发,为她绕在耳后:“别难过了,嬗儿还小,性子又有点顽劣,加上他和式鸾朝夕相处了四年,一时之间的确令他难以接受。你放心,日后我会对他好好管教,让他早日明白事理。”
容笑抬起手,握住他温暖的修指摩挲不住:“嬗儿和式鸾这样亲,可见式鸾一直待他视如己出,这些年我不能时时刻刻照顾他,多亏有式鸾这个‘母亲’陪伴,人家说生恩不敌养恩大,明天你可要重赏这位养母才好。”
四下里星光如纱,轻轻缈缈地笼住容笑,霍去病叹息一下,伸臂将她揽入怀中:“你说得不错,这些年你我在外征战,嬗儿冷了、热了、饿了、摔了,我们全然不知,若不是式鸾悉心照料,这孩子岂非苦得很?今夜我命他改口,他却有胆色维护式鸾,可见这个孩子重情重义,这一点倒很是像你,我看了也颇感欣慰。嬗儿渐渐大了,我本就计划教他骑射……这样吧,明日开始,就由你这个做娘的亲自教他,好不好?”
容笑心念一动,明白过来。霍嬗这个小孩素日里最喜欢看霍去病和众位将军练武,一向崇拜武功高强之人,就连去了未央宫也总是吵着要看宫内的守卫们操练阵法,如果自己能在他眼前露上两手,不怕他不折服。自己的女红织功是万万不敌式鸾的了,但说到刀法箭法,式鸾再练十辈子怕是也追不上自己一星半点。假以时日,还怕霍嬗不颠颠地跟在自己屁股后面求指教?霍去病这招便叫做“攻心为上”,比强逼着孩子改口可有效得多了。
柔唇一弯,这回打从心底里笑出来。
霍去病轻轻拍拍她的头:“高兴了?这回可以把脸上那些稀奇古怪的药物洗掉了吧?你这张脸啊,别怪嬗儿嫌丑,就连我也有些不忍目睹。”
容笑“呸”他一口,转身就走,边用湿袖用力抹去脸上的易容之物,边骂:“四年过去了,某些人还是改不了那个轻佻的性子。”
霍去病疾走两步,自后面扯住她的手晃了两晃,笑吟吟道:“现下脸是美极了,可是还有你这个难听的嗓音,到底是如何憋出来的?你倒是教教我。”
容笑漫不经心地抹干了脸:“这个容易,我是妖嘛,最怕银器,所以陛下就让人把银针刺到了我的喉咙里,毁了我的嗓子,免得熟人听出我的声音来。”
霍去病心一沉,眸色骤深,攥住她的手,定住了脚步:“那银针,还取得出么?”
容笑慢慢抽回自己的手,用食指抚开对方紧皱的眉心:“四年了,那针早和血肉生在了一处,若要取出,只有剖开喉咙这一个法子。你若不爱听这个破锣嗓子,明早我自己动手把它取出来也就……。”
不等她讲完,霍去病又将她拥入怀里,紧紧地抱住她,勒得她肋骨都快断了:“玄儿,你为何这么傻,要答应陛下的这些条件?凭你的身手,若你想和我朝夕相处,普天下谁还能拦住你?”
容笑闭上眼睛,缓缓道:“把你偷出宫,找个没人的荒山野岭,锁住你、困住你,直到你想起我是谁——这样的事,我不是没有想过。然而,陛下割破自己的手腕,将他的血滴在我心口,这才救了我一命。这个恩情,我不能不报,所以我上战场,为他杀敌。更重要的是,击退匈奴、保我百姓平安,这是你的毕生抱负,我岂能为了一己之私就折断你的翅膀,让你跟我一起过庸碌的日子?你能记起我是谁,固然是好,但即使一辈子都想不起,只要我能日夜守在你身侧,我已经感到很幸福了。脸难看不要紧,嗓子难听也不要紧,最重要的是,我们两个永远都在一起……去病,你、你怎么了?”
肩膀那里越来越湿,那并不是方才浸透的湖水。
霍去病轻抚着她的背,静默半晌,方才哑着嗓子道:“没什么,我只是觉得能够遇到你,实在是我这一生最幸运的事。”
夜风乍起,幽深的苍穹下又飘起了淡粉色的桃花瓣,纷纷扬扬地罩了相拥的两人一头一身。
此景再美,怎敌怀中人的恬然一笑?
清辉月色中氤氲着对方的味道,唇齿纠缠中,吻落犹湿的清泪。
秋水斜乜,情丝缠绕,衣随风走,芳泽相邀。
转眼鸡啼天明,容笑走不得路,霍去病抱着她匆忙回卧室净身更衣。
情浓时,人鲁莽了些,不小心泼溅了一地的水,险些连新衣都给毁了,气得容笑自浴桶里将他踹了出去。
正闹着,式鸾带着霍嬗在外面求见,两个人慌慌张张收拾停当,唤一大一小进入厅房叙话。
晨曦微透窗棱,厅内明烛高照。
霍嬗的小脸还是不大高兴,但好歹肯向容笑赔礼了:“昨夜伤人,是霍嬗不对,霍嬗给您赔罪。”
说完一抬头,这才留意到容笑不止换了美丽的裙裾,就连相貌也翻天覆地般变了个样,不禁奇得倒抽一口冷气,用手指点着对方惊讶得说不出话,但眼珠子倒是看直了。
容笑心道,虽还是不肯叫娘,然而肯赔礼多少也算个好的开始。
朝式鸾嫣然一笑,五官显得越发精致灵动:“辛苦你了,嬗儿肯跟我说这句话,必是你的功劳。”
扭脸看一眼霍去病,使个眼色。
霍去病想起昨夜的商量,唤人进来,重赏了式鸾,这反倒叫式鸾局促难安,噗通一声跪下哭泣:“美人,啊,不,夫人!您不罚奴婢也就罢了,还赏赐于我,这叫式鸾如何有脸见您?小公子,我求求你了,夫人真的是你生母,你就叫她一声‘娘’吧!你若再不肯叫,我就一头撞死在这里!”
式鸾一向温婉可亲,几时曾经这般声色俱厉?
霍嬗看得害怕,想改口又不甘心,想坚持又怕式鸾真的出事,眼珠一转,扁扁嘴,又开始了假哭战术。
哪知式鸾失望地瞧他一眼,提高裙角站起身,转脸看向赤红的圆柱。
霍嬗怕极了,停止干嚎,伸手疾抓一把,却只抓到了式鸾的衣角,只听“撕拉”一声,式鸾状若疯妇,也不去管摔在地上的孩子,朝着柱子狂奔!
眼见婢女要血溅五步,本来端坐着的容笑身形快如闪电,腾空而至,在柱前如仙人般翩然轻落,青葱五指一伸,将式鸾给拦了下来:“哎,式鸾,你这是何苦?孩子要慢慢的教,你今天若真撞死在这里,嬗儿岂非要恨我一辈子?你到底是要我们母子相认,还是要让我们生死不能相容呢?”
式鸾听得浑身乱抖,忙跪下道:“夫人,是奴婢见识短浅,险些犯了大错,但奴婢绝对没有要害夫人的心。真的,真的!”
容笑颌首微笑:“这个我知道。去病,你可否带嬗儿到外面玩一会儿?式鸾此刻太过激动,我想好好劝劝她,免得她再做傻事。”
霍去病点点头,抱起看容笑动作看得目瞪口呆的霍嬗,缓步走出了房,又自外面阖上了门。
听院内没有了人声,容笑这才弯腰俯首,将唇凑在式鸾的耳畔,用只有二人能够听清的气声道:“式鸾,四年了,我不再是当初的容甲员,也不再是什么容美人。四年的时光,足够我去听、去看、去想。当初在未央宫,你与我两次见面,我真的曾经以为那只是巧合,你是上天眷顾,派个好姐妹来安慰我、陪伴我……。”
式鸾身子骤然发僵,手指却在身侧捏住了裙角,指尖泛白,几乎将布料刺破:“夫人你……。”
容笑弯唇瞄她一眼,续道:“后来我仔细想了想,你若真的曾经爱韩嫣爱得铭心刻骨,爱得要守护我这个眼睛生得与他略略相似之人,岂会那般轻易便将满腔情思转到我师父身上?唔,我知你对师父是情难自禁,这也的确不是你的错,生成他那副模样,是个生着眼睛的女子便都会喜欢,否则师父他老人家也不会一天到晚以假面示人了。当初师父拒绝你,我还觉得他无情,现下想来,他必是早就怀疑你的真面目了!”
拍拍式鸾僵硬的肩,又道:“听说,陛下最爱幻术百技,你口技如此了得,为人又十分机灵懂应变,那次我们乔装出了寿春城的事就足以证明这一点。别说我了,就连同你素未谋面的淮南太子殿下都在短短的时间内对你喜爱非常,你又怎会被贬至永巷做那寒苦的仆妇多年?这是我第二个不解的地方。”
式鸾嗫嚅着嘴唇想辩解,被容笑狠狠地捏住她的肩膀打断:“我还没说完,你只管听着。第三,我动身去淮南之前,陛下曾暗示我,他已在寿春埋伏下了细作。四年前,我一直只往李尚的身上想,却从来没想过这个细作也有可能是安插在了我的身侧!刘迁、霍去病,还有我,我们三人的一举一动都落在了你的眼中,你擅长口技,不只会模仿别人说话,更会模仿飞鸟走兽的叫声,所以陛下用你和李尚,还有其他人传递消息,实在是轻而易举!可笑我一直把你当成心腹,哪知道你真正的主人是当今的陛下,那个一心要铲除淮南的人!我的好式鸾,听我讲了这么多,你现在还想否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