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从的语声中多了几分笑意:“喏,公子,小的再不敢胡说了。不过,那位儒生,无论你信与不信,面对五万敌人,骠骑将军的确孤身冲入了对方首脑的主帐。当时那名部下被命令留在帐外,眼瞅着休屠一部尘土飞起,耳听着上万的怒马轰隆隆地逼过来,距离近得几乎数得清乱兵眼中绽开的红血丝。就在慌无可慌之时,身后的帐帘倏然撕拉一声被人用滴血的利刃割裂……。”
“是将军,一定是霍将军!”众少女挤在门口雀跃,爆发出热烈的欢呼。
随从被打断话头,无奈偏头望了公子一眼,那公子却只是端着酒杯笑吟吟地瞧着他。
心中一热,他假咳一声,示意众女安静,后又续道:“不错,闪身而出的人正是骠骑将军。将军左手捧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右掌横握闪着赤光的军刀,不等匈奴人反应过来,他已飞身上马,居高傲然而视。当时是正午时分,阳光猛烈,将军铠甲森然,盔上红缨飞舞,看起来犹如天神临世。有人眼尖,认出来他掌中的人头不是别个,正是号称匈奴第一勇士的休屠王!休屠部见失了首脑,人人面如土色,双膝发软,几乎连刀箭都擎不住了。将军见良机已到,大喝一声,‘浑邪王何在?还不速速将乱军拿下!’众人这才留意到,原来腿脚蹒跚,一直跟在将军身后的,正是面色惨白的浑邪王。被将军这样一喝,浑邪王如梦初醒,哆嗦着身子命令亲信动手诛杀哗变之人。就这样,骠骑将军不废汉军一兵一卒,砍落了匈奴一万颗人头,收服了四万降兵,将他们稳稳当当地押解回了长安。”
他讲话的语气平淡无比,众人却听得心惊肉跳,掌心都暗暗捏得湿透了。
年老的儒生眼珠滴溜溜乱转,见诸食客陷入沉思,忍不住质疑道:“你这故事讲得实在蹊跷——那霍去病乃是匈奴的大仇人,说他与匈奴有不共戴天之仇亦不为过,他既然只身犯险,浑邪王怎么不趁此良机扣留他为质,用以要挟陛下,并向单于邀功?别说五万人,就算派出区区五百人,骑马踩也可把他踩成肉酱了!浑邪王竟会如此糊涂,束手待擒?嘿嘿,打死我,我也不信,这根本不通情理嘛。”
这次,就连年轻的儒生也有了疑问:“我一向景仰霍将军,但这件事听来的确匪夷所思。不知将军在帐内究竟说了怎样的一番话,才能令浑邪王于胜券在握的一刻彻底改变了主意?”
黑纱随从摇摇头:“当时在帐内的只有休屠王、浑邪王与将军三人,休屠王已死,知道那一刻究竟发生何事的,便只有浑邪王与将军二人了。”
诸食客听了儒生们的疑问,本来都在等着黑纱随从答疑解惑,哪料他也不知,这下更感百爪挠心,好奇得要死。有人还愤懑得捶起了酒案,大叫道:“我没机会见到那个匈奴狗王,更加没机会见到霍将军,这下可怎生是好,叫我今夜如何睡得着?”
旁人听了,深有同感,也随着一起砸起酒案来。
厅内砰砰响做一团不要紧,把做掌柜的可心疼坏了,只见他在音浪声中不停地颤着胡子拱手哀求:“客官,轻点捶,轻点,那可是花了几千文买回来的啊。”
见无人相顾,他心口怒意顿生,转首抱怨道:“这位小哥,你也是的,明明不是十分清楚内情,又何必讲出来吊大家的胃口!”说着,还摇头叹了口气,不停地在柜上摆算筹,将今夜的损失计算一番。
黑纱随从没料到大家反应如此激烈,忙在众人愤慨的目光中退回到角落里,扯一扯公子的衣袖,低声道:“公子助我。”
公子左腕一翻,拉住对方的手掌,右手举杯,将杯中物一饮而尽,眨眼道:“助你?你刚说过,活着的知情人只有二人,我长得又不像匈奴降王……唉,没奈何,灰溜溜地回府罢。以后再不带你出来闲逛了,你总是这样任性无度,都怪我平日里对你管教不严,纵坏了你。”
放下酒钱,正要起身离去,酒肆外忽然传来匆促的军马声,马蹄铁踏在青石板上,清脆嘹亮的击打声由远而近。
聚在门口的百姓们诧异地回头张望,见汉军百名骑兵高举着火把在月色中疾驰而至,齐齐停驻在门口。
百姓们不知发生了何等大事,竟要出动此等骑兵精锐,未免慌张四散,为汉兵闪出一条路来。可是又好奇得要死,所以无人甘愿离去,一个两个躲在树后探头探脑。
掌柜的年岁大,听过不少事,暗道:“不好,定是这几个不知深浅的在这里妄谈朝中重臣,有人密报上去,未央宫决定责罚。”深感大祸临头,登时也顾不上心疼酒案了,放下算筹,三步并作两步冲了出去,向领兵之人弯腰赔笑道:“贵客来此,小的有失远迎。本店别的没有,美酒倒是有那么两坛,若是军爷不嫌弃,不妨移步进来一品。”
领兵之人甲胄簇新,浓眉大眼,相貌英武,见掌柜恭谨有礼,忙翻身下马还了一礼,笑道:“掌柜的不必客气,我们来此只是为了寻人,倒不是要强占您的美酒,您与其他诸位无须惊慌。”
掌柜的一听此话,心放回肚子里,一张脸笑成了花:“既如此,小的就不阻碍军爷行事了,您请进吧。”
那人点点头,举步迈入,随即将眼风向四下一扫,见到角落里拉扯的两人,眼睛一亮,虎虎生风地走了过去。
刚刚跪下抱拳行礼,还没等开口,身后有个十来岁的少年像阵风似的抢先一步冲了过来,一把拉住玉冠公子的手臂,焦灼道:“哥哥,可找到您了,您快回府罢,嬗儿不见了,式鸾都哭昏过去两回了。”
公子修眉一挑,霍然站起,冷声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少年心情急迫,头脑却清晰无比,口齿也伶俐:“嬗儿失踪前,曾吵着要出来寻您。式鸾当时忙着给您缝制新衣,以为这是小孩的玩笑话,吵闹一会儿也就忘了,所以就没当回事。等她忙完一看,才发现嬗儿不见了,所以派光儿和赵大哥出来寻您。”
公子满面怒色,还要张口,黑纱随从突然不耐烦摔袖道:“还不立刻回府找孩子?有什么事路上说,要骂什么人回府骂,快走!”
公子被训得一愣,但想对方也是心急火燎才会口不择言,于是示意众人跟上,率先走出酒肆,飞身上马,动作利落洒脱。口中叱喝,领着兵士们趁夜而去。
火光渐远,张口结舌的众人这才回过神来,开始叽叽喳喳。
掌柜的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迭声道:“吓死我了,还以为大祸临头,想不到有惊无险啊,有惊无险。唉,真没想到,那个公子生得那么俊,看起来斯斯文文的,竟是这些当兵的头儿,还在我这里喝了一晚上的酒,虽不知他到底是什么来头,但看起来小不了,啧啧,这才叫真人不露相啊!我活了一把年纪,今夜算是开了眼啦!”
店伙计也甩着抹布,咂巴着嘴凑近他,挤眉弄眼道:“掌柜的,我刚才越想越觉得不对。你看没看见,那个随从戴着双黑蚕丝手套,又在斗笠上蒙块黑纱遮着脸?”
有食客坐在左近,听了小伙计的话,不禁回思起来。
掌柜的不以为然:“看见了,那又怎么了?”
小伙计用手搓搓下巴,眯眼盘算道:“方才那个年轻的儒生不是说过,霍将军手下有个匈奴人,叫什么高不识的,还被封了宜冠侯,他不是就戴着黑手套,用面具遮脸吗?”
掌柜的摇头又摆手:“江湖上走南闯北的汉子那么多,戴手套的人你还见得少么?再说了,方才那人蒙着黑纱不假,但我看得清清楚楚,他绝对没戴面具!”
小伙计急得捶起了柜台:“我说掌柜的,你怎么这么糊涂呢,戴上面具还怎么吃菜饮酒?必然是要换黑纱的了!而且,你看方才那些汉兵的气势,岂是寻常兵士可比?再加上来寻公子的少年自称光儿,听说霍将军有个弟弟,名字就叫‘霍光’啊!”
众人听他分析得头头是道,终于恍然大悟,齐齐叫道:“啊,方才同我们讲话之人是宜冠侯高不识,那公子竟是大司马骠骑将军霍去病!”大家忙跑到长街上,面朝公子等人离去的方向叩头连连,激动道:“霍将军,将军……。”
空荡荡的酒肆内烛火闪耀,映出一人惨白的面容和花白的胡须,他颤着嘴唇六神无主道:“这可如何是好?我方才当着霍将军的面骂了他那么多句……啊!我命休矣,我命休矣!”
大颗大颗浑浊的泪还没滴完,年轻的儒生早走回大厅,拍拍他的肩膀,在他身侧坐了下来,坦然道:“今夜有幸见到将军本人,我就不枉此生了。遥想他在河西受降后,又发起了漠北大战,亲自率部长驱两千里,在大漠深处歼敌七万,自损却只有一万五千,这是何等神勇!为了生擒单于伊稚斜,将军一路追杀到我大汉从未有人涉足过的地方,竟抵达了匈奴腹地之后的狼居胥山,还在那里举行了祭天封礼,又是何等的扬眉吐气!封狼居胥,绝对不是个单纯的祭天仪式,而是我大汉誓要铲除匈奴之害的决心与魄力!经漠北一役,匈奴远遁,整个漠南无王庭!我大汉自高祖开朝以来,一直唯唯诺诺,嫁女求和,何时有过这样强盛的局面,还不多亏了霍将军!唉,唯一遗憾的是,我大汉战前消息有误,最终碰上单于伊稚斜作战的,是大将军卫青,而非骠骑将军霍去病,否则,搞不好现下我汉营中又多了一名单于做俘虏。卫大将军自然很厉害,但我始终觉得他过于稳重,能一举制服单于的,恐怕还是要霍将军这样擅出奇兵之人啊!”
回首看一眼太学的同伴,又斩钉截铁道:“休再烦恼了,将军何许人也,岂能同你我这样的人一般见识!若他要发作,方才早就斩落了你的人头,岂会留你在此长吁短叹?来来来,酒就快凉了,我为你唱一曲霍将军在漠北大战中所做的《琴歌》,你就着曲子,满饮此杯罢!”
语音落,以掌击案做鼓点,放声高歌:“四夷既护,诸夏康兮。国家安宁,乐未央兮。载戢干戈,弓矢藏兮。麒麟来臻,凤凰翔兮。与天相保,永无疆兮。亲亲百年,各延长兮。”
百姓们为歌声所吸引,各自拍掌附和唱道:“国家安宁,乐未央兮……亲亲百年,各延长兮。”
老儒侧耳聆听,仔细辨着词意,仰首饮罢杯中酒,长吐一口气,流泪闭眼叹息:“原来,霍将军实非愿战,乃不得不为百姓而战也。看来,我从前的确是错怪他了。呵,好一个载戢干戈弓矢藏兮,惟愿将军梦想成真,有生之年得见天下太平的一日罢!”
一曲尽,年轻的儒生微微一笑,牵起喝得醉醺醺的老儒,振振衣衫站起身,互相搀扶着走向长街。
此刻,街长月明霜未降,影斜音寂酒犹浓,只是不知谁人梦想可以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