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儿子”二字,霍去病吃了一惊,但与赵破奴相处数日,深知部下不是个胡乱开玩笑的人,于是允他带人入房。
竹简放在案上,眼珠向高不识方向一瞄,只见他静静地跪着,又将面具戴好,心想这样也好,免得他容貌当真难看,吓坏旁人。
房门一开,赵破奴率先而入,后面跟着个娉娉婷婷的女子,还抱着个出生没多久的小小婴孩。
一见婴儿那双澄澈的眼眸,霍去病再难转移目光,胸口蓬蓬勃勃绽开一团热火,几乎将人焚却。
他完全不记得这个孩子,但只这一个照面,他已经肯定那是自己的孩儿无疑。
小小婴儿还没长成,眉眼鼻梁却隐约有了他幼时的模样,脸型更显秀气,看着可爱可喜。
不知不觉中露出一丝微笑,口气也放得无比柔和:“破奴,这个孩子,叫霍嬗?”
赵破奴带着式鸾噗通一跪,回禀道:“不错,侯爷,这还是您给起的呢,您另外给起了个字,叫做‘子侯’。”
霍嬗被人抱在怀中,似乎听懂了大人们在议论他,本来含着小手指的嘴巴咯咯一笑,粉嫩嫩的嘴角流出两滴晶莹的口水,双臂向霍去病方向一张,小胖腿乱蹬乱踹,嘴里叽叽呱呱怪叫个不停,似乎是将老爹给认了出来,想过去团聚。
式鸾独自带了小孩多日,明白孩子的意思,态度拘谨地走上前,将婴儿放在了案上。
霍嬗小屁股一落案,立刻急不可耐地向前一扑,像个小肉球似的一路滚到了霍去病怀里。
霍去病被儿子的鲁莽动作给吓了一跳,忙伸臂牢牢地抱住他,明知孩子好端端地落在怀里没摔坏,心里还是惊得突突直跳,一阵接一阵的后怕。
小孩不懂大人的惶恐,安逸地斜躺在老爹怀里,用肉呼呼的小手攥住父亲的一根手指,依依呀呀地叫着,态度亲热得紧。
指尖处传来孩子掌心的温暖,霍去病低头凝视,只觉自己的心一分分柔软下去,这种神魂俱荡的感觉竟是生平所未尝。
搂紧孩儿,想起一事,问道:“这孩子的母亲又是何人?”
式鸾是抱着孩子独自寻来,完全不知霍去病失忆一事,难免糊涂:“侯爷,您说什么?”
赵破奴小声向她交代几句话,眼珠一转,突然禀道:“回侯爷,小公子的母亲此刻就在房内。”
式鸾和高不识的身子俱是一震。
式鸾满脑子问号地看了赵破奴一眼,高不识却低着头跪在原处,沉默不语,仿佛耳聋目残。
霍去病疑惑地抬起头,向式鸾瞧去,见这女子虽是一身下人打扮,但相貌清秀,性子看起来也是温和柔婉,暗道:“这样的女子最受母亲喜爱,以前没来长安时,母亲就曾硬推几个这样的下人给自己做侍女,莫非这也是母亲安排的侍女之一?”
式鸾感到冠军侯审视的目光,明白过来他误会自己是小公子的生母,脸颊立刻绯红一片,低声嗫嚅道:“侯爷,奴婢不……。”
赵破奴大声截住她的话:“禀侯爷,式鸾姑娘当初在宫中为人所害,因侯爷的关系才救得性命,她感念万分,于是一路追随侯爷。能诞下小公子,已是她意想不到的福分,故此不求名分。然而,以属下之见,小公子的生母无名无分,对他的前程到底不好。”
这话说得再明白不过,式鸾反应再迟钝,也不会不明白这其中的深意,更何况她出身未央宫,揣摩他人心思这么多年,怎会不懂这背后的筹谋。
她知道赵破奴地位低微,断不敢自作决定,听到此刻,已经想通是另外有位高权重之人趁着冠军侯失忆的机会,硬要把容笑给彻底抹杀掉,让旁人取而代之,而自己是最佳的人选。
明白了关节,心底又是惶惑又是惊恐,跪在地上,两手抖得不知该如何自处。
想起前两日打探到容笑已经身亡的消息,眼泪都急了出来,却不敢大声悲号,只能暗暗吞泪饮泣。
赵破奴见她反应,知她心领神会,松了一口气。
霍去病似乎全没留神到这二人的异样,俯首摸摸儿子的额发,沉吟道:“名分一事,待我回家禀告了母亲,再由她定夺罢。破奴,你先带他母子二人下去,为她们在府内安排个处所。”说着,又将孩子抱至案上,等着式鸾过来接人。
式鸾悄悄拭一把泪,站起身,走上前,叫一声“小公子”,恭恭敬敬地用双手接过霍嬗,再抱进怀里。
霍去病将这一切看在眼内,不动声色地端起玉盏抿一口茶汤,摆摆手命众人退下。
高不识行了个礼,也站起身准备出门,霍嬗在式鸾怀中,突然发现了高不识所戴的玄铁面具,大感有趣,伸出两只小胖手比比划划。大人们不解其意,急得小婴儿哇哇大叫,身子乱扭。
式鸾终于领悟过来:“莫非小公子是要把玩那张面具?”
高不识吓了一跳,一把用手压住面具底端,摇头道:“不成,我的脸丑,会吓坏孩子的。”
他的嗓音难听至极,仿佛戟尖划过铁盾,式鸾恨不能立刻捂住耳朵,忙开口道:“小公子,那个不能玩的,式鸾这就回房做个好看的给你。”
哪知霍嬗任性至极,眼瞅着想要的东西拿不到,嘴一扁,满脸委屈,仿佛随时可能大声嚎啕,哭他个天昏地暗山崩地裂。
式鸾最怕他这个表情,平日里他只要一露这个神色,式鸾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要满足小公子的心意,根本无须孩子费力去哭,然而此时此刻不比寻常,霍去病脑子里早不记得这是自己儿子了,她怕就怕侯爷会因孩子哭闹而心生厌恶,于是硬起心肠道:“小公子,这个不好看,我们先出去再说。”连连给赵破奴眨眼示意,让他赶紧开门。
赵破奴也怕多生事端,疾行几步,来到门口。
几人正要出去,霍去病突然放下茶盏,慢悠悠道:“我想起来了,高不识,我方才也觉得你那面具做得十分有趣。现在既然我儿子想玩,你就摘下来借他玩耍一会儿罢。”
三个大人站在门口听傻了,瞧瞧这一大一小父子二人不怀好意的眼神,俱感头疼。
“怎么,你那面具就那样矜贵,碰都碰不得?”霍去病见对方迟迟不动,以指扣案,挑眉冷语。
霍嬗好像能听懂大人的话,知道有老爹做自己的靠山,立刻依依呀呀叫得格外兴高采烈。
高不识骑虎难下,只好不情不愿地解开脑后的绳索,慢慢掀掉面具。
这一掀不要紧,式鸾站在近处看清了他的面容,“啊”一声惨叫,颤着手翻着白眼昏了过去,手中的孩子重重地向地面摔去!
赵破奴也看得傻了眼,呆怔怔地指着对方,倒抽冷气。
霍去病大惊失色,自案后跳起,想冲到门口抢救孩子,可是距离那样远,哪里还来得及?
千钧一发之际,幸好高不识反应迅捷,抛开面具扑跌在地,一把捞住堪堪坠地的婴孩,稳稳地将他搂在了怀里。
霍嬗懵懂,不知惊险,还以为是大人们在跟他玩游戏,将小胖身子扑上高不识的胸口,咯咯笑个不停。
霍去病急三火四地冲过来,一把扯起孩子抱稳,在近处瞧一眼高不识的面容,也骇了一大跳。
李广利被毁容后的脸孔已经称得上可怖,但跟这张脸比起来,真算得上是天仙。
这脸上坑坑洼洼高低不平,全是烧伤后结成的黑赤大疤,眼睛只剩下两道细细的缝,嘴巴像是衣服补丁上扎歪了的线码,只有鼻子还依稀有些过去的模样,勉强能够入眼。
这样一张脸,若是无遮无拦地晃在街上,非当街吓死一批人不可,难怪陛下要为他打造面具了。
霍嬗太小,还没有分辨美丑的能力,见了高不识的脸不觉害怕,只觉有趣,伸臂向他,想再玩一回方才的游戏。
霍去病苦笑着拍拍儿子的头:“小子,你倒胆大。破奴,这位姑娘被吓昏了,你先背她出去安歇,嬗儿暂时留在我房内好了,等姑娘醒过来,你再把他接过去。”
赵破奴回过神,应命背着式鸾走了出去。
高不识拾起面具,正要退下,被霍去病一手拦住。
招呼对方重新回到案前,待对方跪坐稳当,霍去病这才将嬗儿放在一边,任他自行玩耍,而后笑道:“高不识,你说,若那个姑娘当真与我有什么关系,赵破奴会不会不假思索地将她背负而出,毫不避讳?若她真是这孩子的生母,她抱孩子时,会不会那样恭谨有礼,生怕怠慢?”
高不识手势灵巧地重新戴好面具,轻声道:“小的愚钝,不懂侯爷之意。”
“哦,不懂?呵,无妨,你只要知道一件事就好——”霍去病笑吟吟地瞅着对方,“我霍某人的确是不记得过去的事了,但我并未变成个傻子,若有人想肆意涂抹我的过去,那只会是痴心妄想。我早立下了誓言,此生绝不与女子牵扯,能令我违背誓言倾心相许之人,绝对不是个寻常的女子。这孩子的生母究竟是何人,你们又为何不想让我记起她,我早晚会查出来。到时候,凡是敢哄骗于我、加害于她之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