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殿的烈火映红了半边天际,苏非被烟熏得窒息,尸身向后一倒,与刘迁李尚躺在一处。
三人的肌肤骨骼在火焰中化为灰烬,渐渐融在一起,再难分出彼此。
琴声散尽,容笑恢复了些许神智,听人唤名,往彼处一瞧,肆虐的烟火中有个影影绰绰的身形向她奔来。
离得再远,她也认得出那是霍去病。
费力地应一声,挣扎着要起身会合,两条断腿却被压在沉重的房梁下动弹不得。
霍去病甲胄在身,头盔因为阻碍视线而被抛在了殿外。
他在不停掉落的木梁砖瓦间奔腾躲闪,被汗浸透的墨发结成一束,荡在脑后,发尾不消一会功夫就被烤焦了。
火色在铁甲上如水流转,亮得像是刚出炉的剑刃,却亮不过他那比淬火更炽的眸光。
“容笑!”总算在滚滚浓烟中找到了人,他喜极而呼,扑过来抱住对方的身子,“快随我走!”
容笑烤得浑身乏力,被烟呛得更是呼吸紊乱:“咳,我的腿,咳咳……被压住了!”
霍去病心急,伸出手去推燃着火的断梁,掌心兹啦一响,已被灼伤。
容笑见火势越来越猛,担心他也会身陷险境,硬着心肠一把扯回他的手臂,故作怒容嚷道:“我是妖,死不了,谁要你来管,你给我滚出去!”
霍去病面色阴沉,翻腕挣脱她的掌握,弯腰去抬房梁一端。
就这么一推一搡的功夫,火焰已经上了两个人的身。
霍去病衣襟着火,烫得全身颤栗,手下却不松劲,一声狂啸,将重梁给硬生生抬高几分,容笑忙借着手上的力气向后撤身:“我出来了,快撒手!”
霍去病这才甩开火梁,用力抱起容笑,边在火海中寻路,边呛咳着道:“管你是人是妖,是生是死,都不准再离开我!”
容笑倚在他怀里,拍灭他衣襟上的火焰,撕下一条衣裳,捂住他的口鼻,轻声道:“我是个不祥之人,跟谁在一起就会害死谁,所以我不愿再连累你和嬗儿。”
霍去病被烟呛得厉害,又被她用布堵住嘴巴,没办法讲话,只好低头瞪她一眼,用力抱紧人向殿外奔逃……
夜色将尽,落霜见主人跳进火殿,长嘶一声,掉头跑至宫外,引着赵破奴等汉军来至太子殿相助。
众人赶到中途时,台阶上霍容二人衣衫褴褛的身形已经遥遥可辨,殿顶却骤然在此刻轰塌!
头上瓦砾房梁的呼啸声如网笼罩,霍去病见无路可逃,情急之下,猛然将容笑的身子向外用力地抛出!
容笑在空中翻滚,重重地落在殿外的石阶平台上,直摔得眼黑头痛,险些昏厥过去。
就在这时,耳边传来轰隆隆的砸落声,她眼睁睁看着霍去病被淹没在燃着火的废墟里。
“去病!”
容笑大骇,吃力地用胳膊撑着身子向火殿爬去,断掉的双腿拖在后面,于被烤得发黑的石头上拖出两道浓艳的血痕。
“去病……。”
不顾眼前的热浪,她用肉掌在通红的石块瓦砾中扒着,眼中的泪还未流出就已烤干了:“你不能死,嬗儿还在等着我们去接他。你说过的,你要做个天底下最好的父亲,要为他打造一条通天的坦途。你……你还要看着他长大,看着他成家立业……还有,我,我只给你生了一个儿子,我们还没有女儿呢,去病……。”
手心的肉肿了起来,变成红色,又变成黑色,最后被石块给刮掉了。
雪白的指骨隐约露了出来,没能愈合,她知道,饮血得到的能力不在了,如果继续下去,要不了多久,她定会失去意识。没了夏侯相助,她有可能长眠于此。然而,霍去病还在瓦砾下面,叫她如何罢手?早一刻发现他,他就多一分存活的希望。
赵破奴等汉军终于赶到了,大叫“侯爷”,三步并作两步跃上台阶。
顾不得火焰灼人,众兵七手八脚地用长戟军刀扒开碎檐砖瓦,终于将埋在大殿残骸下的霍去病给翻了出来。
只见乱石堆里,他铠甲变形,肌肤红肿,被根巨梁砸得头破血流人事不知。
赵破奴嘶吼着命令众人将霍去病抬至石阶下的空地上,卸甲急救。
李广利这时也带人赶了过来,见冠军侯伤得极重,心下窃喜,有心不给他医治,奈何几名军医感念霍去病的救命之恩,自行扑了过去,为霍侯爷清洗敷药包扎忙个不停。
李军使不好当着别人的面阻止救治,只有暗暗着恼,计划回到长安后再找这几个不开眼的军医的晦气。
容笑此刻还趴在火海边缘无人相顾,只能朝着霍去病的方向一点点爬将过去。
到了石阶那里,一个错手没撑住便滚了下去。
终于停在了空地上,她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痛,浑身没了一丝余力,却仍强撑着手臂,拖着残肢,费力前行。
众人皆知她是妖,心下原本鄙夷蔑视,但是此刻见她如此执着,霎时百感交集,一个两个不知不觉便给她散开路。
她以手为足,费尽千辛万苦地爬了过去,伤口血已干,肌肤衣衫已变炭,身体在青石上划出浓浓的墨色,好似这将尽的天穹。
“去病!”眼中噙泪,她用森白的指尖抚上男人红肿脏污难辨容貌的脸,又怕锋利的指骨划伤他肌肤,忙缩回手,低声唤着:“去病,你醒醒啊!”
尽管已经包扎,霍去病脑后仍是血流如注,连发丝都是黏哒哒的,地上嫣红一片,映着后面的冲天火光,看起来格外可怖。
他嘴唇紧抿,双睫阖拢,对她的呼唤完全没有反应,就连鼻翼的翕动也似有若无。
赵破奴在一旁看得怒极,一把扯过容笑,将她摔了出去,喝道:“你害侯爷害得还不够么?容笑,你这只妖物,先是害死了宝儿的爹,又在匈奴大营对我堂姐见死不救,后来再弃侯爷来到淮南。你嘴上说得好听,说什么要为侯爷寻找解药,其实却是水性杨花,和那淮南太子有了苟且之事,否则如何会执意背叛侯爷,带着逆贼刘迁的尸首回来这里?你身为妖物,这小小一场火能奈你何?你却偏偏施苦肉计,骗侯爷可怜你,进去救你!现下好了,侯爷醒不过来了,你可是开心至极?”越说越气,新仇旧恨汇在一起,耐不住性子,狠狠一脚踢向容笑的身子。
容笑摔在地上,泪痕犹湿,呆怔怔地听着,见人发足攻击,无心也无力去躲,被踹得连着滚了几滚,直到被台阶卡住才停了下来。
后脑勺和脊椎被硬邦邦的石阶撞得生疼,两条断腿在地上扭成奇怪的形状。
她咳嗽着吐出血沫,勉力撑起上身,眼望霍去病又缓慢而执着地爬了回来。
赵破奴霍然站在二人之间,阻住容笑去路,冷冷道:“你是妖物一事,今夜汉军人人亲眼得见,若你还有半分良知,便在这里自裁了吧,也免日后连累侯爷和小公子的声名。”
视野被双军靴占满,再也看不见霍去病一分一毫,容笑体内突有热血横冲直撞,耳膜上全是血液奔腾的噪音,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听不懂,只知道不甘心地去掰那靴子,想把碍眼的东西移开。
赵破奴见她对自己的话置若罔闻,怒火更炽,又是一脚踹将过去,令她翻滚得连气都喘不上来。
随霍去病同来寿春的其他兵士不忍目睹容笑惨状,一个两个扑上去抱住赵破奴,纷纷劝道:“侯爷为了她连性命都不要了,你切切不可如此,小心侯爷醒来后怪罪。”
赵破奴突然泪水涟涟道:“若是侯爷真能醒来,就是拿我的命来交换,我也心甘情愿。然而此妖断不能留,否则即使侯爷这次醒来,下次也还是会为她所害,我今夜便为侯爷一绝后患罢!”
说着甩开众人,拔刀而出,大踏步走向容笑。
容笑伏在地上喘息咳嗽,全然不知这边发生了什么,眼中见到有人向她走来,心内却是混沌一片,好像耳边又听见有人在说:“管你是人是妖,是生是死,都不准再离开我!”
泪水夺眶而出,她遥遥凝视昏迷之人的侧面,喃喃念道:“去病,去病……。”
赵破奴走到近旁,听见她呼唤的名字,骂道:“你也配这样叫!”长刀一举,猛然下劈!
只听“当”一声激响,火花四溅,两刀相架,停在容笑头顶上方。
赵破奴横眉相对,瞧清楚拦他之人正是李广利,冷笑道:“军使此举为何?”
李广利咧嘴一乐,面孔歪得瘆人:“容笑乃是本军使生擒活捉的叛贼,要杀要剐,须听陛下的意思,你还没有资格杀她!”
赵破奴虽然看不起这个一打仗就四处乱逃的军使,但身份地位与人相差悬殊,只好怏怏地撤回军刀:“既然如此,便请军使大人好好看管此囚,千万莫被她在中途跑了,否则日后陛下怪罪起来,怕是连军使您也不好交代吧!”
李广利眯着眼睛阴阴一笑:“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来人啊!”见亲随应声而至,他尖声吩咐:“拿条铁锁链来,穿过妖物的琵琶骨,将她拖回长安!”
众手下听得骇了一跳,琢磨着:“我汉军就是对待匈奴俘虏也从未如此残忍过,怎可对一个断足的女子如此?”有心求情,但见军使眸色阴冷,想了又想,把话都硬生生地咽回肚里。
不多时,后面的人将锁链奉了上来,李军亲随看着容笑,颤了半天唇,始终没法狠心下手。
李广利看得不耐烦,劈掌将铁索和长戟夺了过去,在哐啷声中走向状似疯癫的容笑,一戟戳透她的肩头,鲜血还未来得及喷出,铁索已经穿肩而过。
容笑闷哼一声,额上渗出无数冷汗,两只手深深地嵌进石缝中,双眼却还牢牢地盯住霍去病,对李广利瞧也不瞧一眼。
李军使本想听她惨嚎,以纾解多年来的心头之恨,哪料对方竟好似一具无知无觉的行尸走肉,立感无趣。于是又将另一端的琵琶骨也锁了,这才将铁链交给亲信,让他骑着马将人拖走。
那亲信看容笑卧在血泊之中,心感为难,然而军令如山,如何能违?只好翻身上马,轻扯铁索。
容笑被慢慢拖行,两肩如火在灼,这倒没什么,但她距离霍去病越来越远,眼见连侧影都变得模糊了,心里的疼翻搅如飓风,忍耐不住,长叫一声。
李广利听到痛声,方感心情愉悦,畅然大笑:“容笑啊容笑,你当年以我手足性命相挟的气势到哪去了?我还以为你有多本事,现下还不是落在我的手上,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么?哈哈哈!与我为敌,便是这个下场!我汉军回长安的路还很长,有我悉心照顾于你,此行定会令你终生难忘!”
雪势慢慢小了,大火却仍是熊熊,衬得天边的曙光都无人留意。
幸存下来的宫人和内侍们一夜之间失去了所有的依仗,被汉军们捆在长长的绳索上,带往长安。
悲凉的呜咽声里,众囚被拖拽上了长街,出了尸横遍野的城门口。
有人回首张望,泪眼婆娑中,只见到一堆堆燃着黑烟的废墟焦炭,再也寻不回一丝金碧辉煌丰饶富庶的模样。
最后看一眼故乡的冰雪,众奴痛彻心扉,人人皆知——
“淮南”二字,自此,不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