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雪飘零,不知不觉进了二月,眼瞅着容笑临盆在即。
白日里,刘迁忙于政事,不在寝宫。
式鸾惯是多心,生怕有人对容笑暗中不利,故此将王后荼派来的太监和侍女都给拦在殿外,不准进入。
因为这两个缘故,偌大的太子殿中往往只有容笑和式鸾主仆二人作伴,空空荡荡的,仿佛一个巨大的金丝笼。
容笑最近精神不济,多走几步路都会疾喘,所以天天被式鸾这个管家婆命令躺在床上安神养胎。
式鸾自己则总是坐在几案前为宝宝缝制衣裳。
日子一天天过去,小小衣饰越做越多,越做越是鲜灵可喜。
手指抚着那些丝滑的小衣,容笑心里多了几分迫不及待,恨不能立刻看见粉雕玉琢的小娃娃穿着新衣牙牙学语,扑到自己怀里叫娘。又想到苏胖子说,这几日,八公山上的火鹤轩菱就会开花,激动的心情更加无法言表。
就要和霍去病团圆了!
到时候药到病除,一家三口就可以长相厮守……
展望着未来的美好远景,立刻觉得过去付出的一切代价都是值得的!
虽然心底对刘迁有种深深的愧疚,但她刻意避免去考虑关于旁人的一切。
正躺着闭目养神,突听殿外狂风大作,沉重的朱门竟被“啪”一声吹得大开。
警惕心起,霍然坐起身向外一观,只见殿外的内侍宫人各个忙着以袖遮面,抵御风沙。
心突突乱跳,总觉不对头,视线四下一扫,惊见屏风后面多了条浅浅的人影,看起来十分眼熟。
式鸾被巨响吓了一跳,针尖不小心刺入指腹,一滴圆滚滚的血珠从指尖渗出,重重地砸在素色的小中衣上。
血色沿着雪白的丝络蔓延开来,好像一朵怒放于水面的红莲。
见脏污了衣裳,宫女懊恼地放下针线布绢,起身去关门,边走边抱怨:“寿春的天气也不比长安好多少嘛,冬天的风竟也这般大!”
刚要回身,就听容笑坐在床榻上吩咐:“式鸾,我有些饿,你去厨房看看有什么清淡的食材,给我备些膳食吧。哦,对了,我吃不惯别人的手艺,你亲自给我做好了。”
式鸾大喜,拍掌笑道:“美人,您终于肯用膳了!您稍等片刻,奴婢这就亲手给您做去!”随手在门侧拎件厚披风,围拢在身上走了出去。
朱门重合,容笑听外面脚步声去得远了,微微一笑:“师父,别藏了,出来吧。”
屏风后应声转出一个身着青色粗布服、面目普通的男人:“乖徒儿,还以为你怀孕怀傻了,想不到耳目还挺灵敏么!”
容徒弟抿唇一乐:“敢问师父,可是对八公山的肥兔子念念不忘,特意赶来尝鲜?”
夏侯始昌一愣,蓦然想起上次在淮南中了机关暗算,结果跌下山崖摔伤,幸亏饮了一只兔子的血,这才保住性命。
听出徒儿取笑,他也不恼,负手走来,在床边潇洒一坐,伸直两条大长腿,露出一双翘着大脚趾的布鞋,“为师不是来捉兔子,而是来偷孩子的!听说刚出生的婴儿身子洁净,血也格外的甜啊!啧啧啧,为师也想尝尝!”
明知师父是在说笑,容笑却悚然而惊,心头涌上股不祥的预感,强撑着笑道:“快别说废话了,师父此来究竟为何?”
夏侯始昌似乎也知自己这玩话讲得不妙,于是咳一声正色道:“为师近日得了个不好的消息,怕有人对淮南不利,所以才赶来给你报信,要你早做准备。”
想起前世霍平疆所说的淮南王叛乱被镇压,容笑眼皮乱跳,一把抓住夏侯还带着寒气的衣袖:“可是有人密报淮南谋反?”
夏侯慢慢地摇摇头:“那倒不是。徒儿,我问你,你可知刘迁刚出生时,皇帝曾赐给他一柄匕首,名唤朱雀?”
容笑恍然大悟,用手捂住嘴,颤声道:“啊——有人告诉陛下,太子弄丢了御赐的匕首?”
夏侯神色凝重,盯着她:“你倒清楚得很!那你知不知道,在长安告密的人是谁?”
容笑额头渗汗,脸色苍白,咬着唇沉吟盘算:“汉军出战定襄之前,殿下去过太乙山,将那柄朱雀匕首偷偷转赠给我,助我防身。后来在大漠匈奴营地激战时,徒儿用朱雀刺死了休屠王,但是自己也被他的巨斧重创,幸亏师父你及时出现,用血救回我一命。我醒来后,发现休屠王和天离不见了,由于朱雀还在休屠王的胸口,当时就很是担心日后会给殿下带来祸患。然而,他们父子在沙漠里消失无踪,一时难以搜寻。我后来随去病几入大漠,想找到匕首,却始终没能成功。回来后与太子重逢,将此事告知,太子不但不怪责,反倒笑着说,他早命苏非和李尚打造了一把赝品,以便随时带在身上给旁人看。所以,此事只有四人知晓——我,太子,苏非,还有李尚,就连淮南王和王后都不知情。我肯定从没向人透露过半个字,太子自然更加不会说出去,那么……。”
夏侯蹙眉沉思:“那么,会泄密的就只有苏非和李尚了。”
容笑咬得嘴唇都快破了:“他二人对太子忠心耿耿,怎么会?何况打从我来了寿春,他二人一步也未离开淮南,又如何向长安告密?”
夏侯见她百思不得其解,提示道:“那告密之人,不是别个,正是前任淮南太子妃!”
容笑目瞪口呆:“金——婵?不可能!她不可能知道这个秘密!除非……。”
“除非苏非和李尚中的一个人告诉了她!”夏侯冷冷接口,“这是唯一的解释!”
“话虽如此,但人做事都有目的,他二人如此做,到底有何好处?太子罪犯欺君,藐视皇权,是大罪!即便他二人辩称自己毫不知情,但因其与殿下来往过密,必然要被连累!”
“傻徒儿,想必是有什么关节,你以前从来没注意过,不妨再仔细想想。”
容笑沉默仰视头顶的纱帐半晌,遽然白着脸道:“我真是蠢,事实尽在眼前,竟然从来都没去看个仔细……。”
夏侯始昌不等她说完,苦笑着截断:“你的好宫女手脚真麻利,这么快就回来了,为师现在不得不走。事已至此,你好好照顾自己,凡事做好防备。为师在太学告了假,此番可在寿春多住些日子。记住,我的落脚处是城里的随心客栈,出了王宫,向南走一里地就是,若有急事,可派人去那里找我。这枚消食丸给你,到时候你让信使带上,我闻到味道就会出来相见,无须她找。”
走出两步,又回头担忧地看了一眼,叹口气,转回来伸出手拍拍徒弟的肩膀:“别怕,不管发生什么祸事,师父都会帮你。”
容笑感激地点点头,强作笑容道谢。
式鸾在外面将门扇打开,夏侯来无影去无踪,如一道风,同她擦身而过。
式鸾又被唬了一跳,呆怔一霎才走入殿内,将食案放在床头,拍着胸口道:“今天究竟怎么了,风刮得这样古怪!别处都无风,只有咱们的太子殿风大。”瞧一眼容笑的脸色,忧心忡忡道:“美人,你是不是又不舒服了,瞧您那一头一脸的汗!”
说着掏出怀中的丝帕就要给容笑拭额。
容笑心里千头万绪乱成一片,于是闭着眼睛不耐烦地将她的手推开:“我困了,想休息下。”
“美人,你还没吃东西哪!总这样饿着怎么行?到时候生孩子会没有气力的!”
“我说了想休息!”容笑猝然发作,用力拍着床榻怒喝道:“给我退下!”
式鸾呆了呆,眼底发红,应喏起身,在床前跪行大礼,然后才向门口方向走去。
容笑喊完一句冷静下来,这才惊觉自己太过粗鲁无礼,竟将一腔怒火发作在待她最好的式鸾身上,心中大悔,忙低声唤道:“对不住,我不该对你乱发脾气。”
式鸾背对着她,双肩微抖,带着哭音道:“若是美人肯多吃几口膳食,便是时时刻刻对奴婢发脾气,式鸾也是心甘情愿的。”
听她这样一讲,容笑心里更感愧疚,开口柔声唤道:“来,式鸾,我有话要对你说。”
宫女背着身擦干泪,慢慢走了回来,却跪在床前,不肯按照容笑的示意坐过去:“美人请吩咐。”
容笑将夏侯方才留下的蜡封药丸交给她:“这是师父留给我的,对我来说极贵重,你须时时将它带在身上,千万别弄丢了,也别被人发现,知道么?”
式鸾颤着手接过去,里三层外三层地将药包在丝绢内,再塞入袖中藏好,郑重地点点头:“美人您放心,式鸾一定把它保管好。”
见她情绪终于转好,容笑又吩咐道:“你现在速去前殿将太子唤回来,就说我身子不好。”
式鸾惊惶发问:“哪里不好?”
容笑焦急道:“哎呀,这只是我找殿下回来的借口罢了!休再啰嗦,速去速回!”
式鸾瞧她精神十足,忽然想歪,噗嗤一笑:“原来是美人想念太子了,式鸾等这天已经等很久了!”
容笑只要尽快见到刘迁,哪管她究竟如何想,于是顺水推舟道:“既然知道了,还不快去!”
式鸾美滋滋地躬身而出,飞跑出殿。
殿内重归寂静,只有角落中的炭火毕剥微响。
容笑挣扎着下了床,走到几案处捏捏那些小小的衣裳,倏然闭上眼睛。
金炉里的熏香袅袅上行,殿梁上的纱幔随着热气轻舞。
殿外传来匆促的疾奔声,大门一开,寒气逼入,有人焦灼叫道:“容姑娘!”
冷不丁见到容笑坐在案后,来人一愣,随即心头一松,嗔怪着走过来,也在案前一坐:“好啊,你叫式鸾谎报军情,骗本太子抛下政事回来看美人。唉,反正本殿在淮南已是臭名远扬,也不差这一桩了。说罢,你是不是想我想得等不及啦?”
容笑静静地瞧他一眼,将人看得浑身发毛。
他忙摆着双手道:“算我错了还不成么?我再不说混话了,你别这样瞅我,瞅得人胆颤心惊!”
容笑沉默着起身,又下跪叩首,费力地磕了一个头后才低声道:“殿下,容笑罪该万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