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融等内侍宫娥屏气凝神,自屋外将门轻轻关阖,独留一室清辉二人相对。
刚过而立之年的君王负手而立,墨色襟袍随着动作微拂,腰间佩剑闪着寒光,眸色清冷,薄霜覆面。
小小的暴室似乎承载不了这份凌厉,就连空气都被冻住。
容笑跪在窗前。
瘦弱的身影由着月光无限拉长,被刘彻牢牢踏在脚下。
“你叫容笑?”
长久的沉默被男人淡然的声音打破,容笑伏身回话:“是,陛下。”
刘彻垂眸凝视那个恭谨有度的女子,命令道:“抬起头来。”
声音沉静,不知喜怒。
莫名的压迫感兜头而至,容笑双肩紧绷,慢慢跪直身体,举首仰望。
精巧的下巴一寸寸抬起,二人四目相投。
浓睫下,她一双眼灼灼其华,隽秀无双。
黑色宽袖内,他十指指尖僵硬麻木,没了血色。
倏然间,男子额角透汗,身子微晃,整个人似乎摇摇欲坠。
“陛下!”容笑见势不好,忙伸手相扶。
她的指尖刚刚触到墨色的袖角,刘彻回过神,狠狠将那手掌拍落,眼中全是愠怒之色:“休碰朕!”
容笑一片好意却得到如此回应,心中未免有些怨气,于是低下头,再不看他。
皇帝又不满意:“朕让你抬起头来!你没听到?”
容笑彻底火了:“陛下,罪妇姿容粗陋,不敢污了圣眼。”
“大胆!你以为你有冠军侯相护,朕就不敢杀你么?”
容笑霍然抬头,清亮的黑瞳中全是桀骜不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陛下只有愿不愿,没有敢不敢!就如罪妇,没有愿不愿,只有服不服!”
刘彻骇然而笑:“什么?就凭你这奴婢,也配说个‘服’字?”
容笑唇角高翘,从容道:“秦嬴铁蹄踏平六国,一统江山,其雄霸之气可曾逊过三皇五帝?然其二世而亡,无他,皆因忘了一个‘服’字!想当年,我大汉高祖顺民心、应天命,终秦之暴~虐,救万民于水火,虽出身泗水小吏,然则天下哪个敢问他一句——你也配?奴婢以为,人之贵贱,并非生而得之!有德者,方为贵;无德者,是为贱!前有高祖,今有皇后与大将军,各为明证。有德者,小吏也可君临天下,执掌江山;有德者,歌伎也可母仪天下,为所有女子的典范;有德者,骑奴也可为将,守得万民平安。是以,奴婢虽出身低下,却从不敢以低贱而自居!陛下,奴婢见识短浅,若说得不对,还望陛下点拨!”
听完一席话,刘彻嘴角抽搐,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实实未料到,此女如此狡诈!先拿高祖压人,后用卫后一家围堵。祖宗的事,自然无法否认;卫后一家的事又是他亲手所为,若是反驳,无疑自抽嘴巴。最阴险的是,她明里暗里以亡秦相比,他今夜若再骂她身份低贱,便分明成了个无德昏君,眼瞅着要步秦二世的后尘……
“你倒心思敏捷,口齿伶俐!丝毫不逊于去病,难怪他对你另眼相看。”
少顷,刘彻在室内慢慢踱了两步,开口称赞。
不等对方答谢,他突然又沉声道:“可惜,朕还是非杀你不可!”
容笑怔了怔,下意识问道:“因为乱军之罪?”
刘彻顿住脚步,摇摇头。
容笑思索一霎,又问:“那是因为焚袍大不敬?”
武帝回眸凝视,再次摇头。
女子苦笑起来,低低道:“陛下要杀奴婢,奴婢却连自己的真正死因都不能知晓么?”
武帝定定地看她半晌,默然不语。
女子心中愤慨,眼珠一转,嘿嘿冷笑:“难道是因为奴婢生得有几分像‘嫣儿’?”
武帝被她问得先是怔忡,而后勃然大怒,宽袖一甩,厉喝道:“休得胡言!”
容笑眸色冷冽,不依不饶道:“奴婢是否胡言,陛下心中有数!方才陛下初次见我,精神恍惚,唤了个名字。奴婢虽未听见,却看得清清楚楚,您口中所叫的名字,分明是‘嫣儿’!那是谁?莫非……是当年被太后处死的韩嫣韩王孙?哈哈,难道因为奴婢生得与他有几分相像,便要招来杀身之祸?还是陛下有愧于心,见不得任何与之相像之人?天下相似之人何其多,若是为此,那大汉岂非要尸骨累累血流成河?”
“朕命你住——口!”刘彻双眼赤红,额上青筋凸起,唰一声抽出腰间佩剑,剑尖直点容笑面门,眼见便要将她喉咙刺穿!
容笑不假思索,右手入怀,动作快如闪电!
只见有诡异的白光撕裂一室昏暗,刘彻手中的半截宝剑竟被玄武匕首的雷霆一击生生斩断震飞,“叮”一声砸在旁边的铁架子上。
汉武帝大惊失色,猛然记起眼前这个女子是杀了休屠王之人,不禁后悔自己大意,心急来此,却将她身怀武功的事忘得死死的。
容笑一不做二不休,脚步一错,眸底阴冷,毫不迟疑,抬膝将对方手腕震麻,令其长剑脱手,而后旋身飞转,将闪着森冷白光的匕首抵在对方脖颈。连串动作,只在瞬息之间。
刘彻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然成了对方的刀下之质。
匕身阴寒浸骨,他只觉身上的汗毛都立了起来,却昂着脖子,傲然道:“大胆奴婢,竟要弑君么?”
容笑手执匕首,面无表情,声音沉着:“我不想杀人,奈何人要杀我!敢问陛下,若是换了您身处奴婢之境,难道会束手就擒?”
汉武帝被问得哑然,思索一霎,喟然感慨:“不错,是朕低估了对手,自然便该付出相应的代价!要杀,便动手,休得啰嗦!若你想听朕求饶服软,那却万万不能!”
容笑手势稳定,偏头一思,忽然问道:“陛下,现在您死到临头,可对何人心有愧疚?”
刘彻本不想答,后来闭闭眼,改了主意。
仔细盘算后,睁开眼睫,从容不迫道:“朕为君一十八年,如今,只有一事放之不下,那就是我汉军还未将匈奴彻底赶离边境!朕若驾崩,朝中重臣势必要立据儿为帝。唉,可惜据儿……性情过于温顺,日后莫说开疆扩土,便是出击外侮,只怕也是难以做到!近年来,大汉牺牲了无数兵士、军马,劳民伤财,方才取得漠南的战果。然而,朕去之后,这些功绩难免会化为虚无,最后定然走回和亲的老路。叹只叹,我大汉百姓仍要遭受匈奴人的荼毒,继续含屈受辱,却无人能为其吐气扬眉!”
容笑未料到这个答案,呆怔怔地看着他清癯的侧脸片刻,突然蹙紧眉心:“这么说来,陛下当真是以百姓为虑,以天下为先?”
刘彻偏脸看她,突然笑得苦涩至极:“朕若非以天下为先,又怎会舍得牺牲我的嫣儿?”
容笑震惊不已,眼望着那个眸底满是沉痛的男人,握着匕首的手指都轻颤起来:“杀了韩嫣的,不是太后么?”
透过她那双美丽绝伦的眼眸,刘彻仿佛看见一个少年在风中纵马驰骋。
数枚金丸自精巧的弹弓上飞射而出,光耀处,苍鹰应声而落。
“彘儿!我又射落一只,你却还一无所获!回宫之后,定要罚你抄写兵法十遍!”
岁月流逝得这样快,十八年过去,他活得千疮百孔、心冷面硬。
然而,记忆深处的少年却永远活在了十六岁那年的夏日——
鲜衣怒马,光芒四射。
手执金丸,笑眼弯弯。
合拢眼睫,不再看她,刘彻突感疲惫寂寥:“人人皆说,是太后杀了他,就连朕,也一直想这样欺骗自己。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当年,他骄纵任性至极——嗯,说起来,去病的性子其实颇有几分像他——因为这个脾气,他得罪了很多重臣,就连太后,也对他颇有微词。可是,看在朕的面上,太后也并不曾真的为难于他。做太子时,朕很喜欢他的真性情,天天同他一处读书、玩耍、练武,做什么事都会听从他的意见,以他的喜为喜,以他的忧为忧。这样的日子过了很多年,直到先皇因病驾崩,朕顺理成章登基做了皇帝。朕已不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太子了,然而,他却一直活在过去,不停地以他的个人喜好来影响朕的决断。太后对此深感忧虑,朕又岂会不忧?朕越来越清楚地认识到一件事——在朕是个儿子、夫君,还有父亲之前,朕首先是一国之君!可他却始终不懂这个道理!”
听到这里,容笑好似顿悟了什么,不由得打个寒噤:“所以,你就……。”
刘彻睁开眼,平静地点点头:“不错!朕便设计让他得知,太后尚有个长女金俗遗落民间。朕还诱导他相信,若能找回朕的长姐,太后定会对他另眼相待。他生性良善孝顺,又一心想让太后认可我二人之间的关系,故此中了计。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太后说他****后宫,将他活活杖毙了!”
容笑看着这个表情木然的男人,心里的恐惧再难克制:“别人说,陛下你当年曾在太后殿外跪了三日三夜,虽有大雨倾盆,却不曾退缩一分!韩嫣身亡,你心痛难当,昏倒当场,后来更是大病了整整三个月之久。如此深情,教天下人皆感怀于心!可是,现在陛下是想要告诉我——”
“这一切都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