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内侍们弯腰俯首,毕恭毕敬地将两扇朱红殿门打开。
常融应帝命而出,身形一转,隐于门后。
夜风乍起,吹皱沿着雕梁垂落而下的帷幔,清透的黄色纱绫在空中泛起波澜。
酒炉内火焰炽烈,甘冽的醇香在半空漂浮,渐渐凝成浅雾,缭绕在飞檐之下,遮去半分月色。
须臾,殿外传来稀里哗啦的金属撞击声,纷杂的脚步碎响掺杂其中,平白乱了旁人的心思。
想必这就是皇帝刘彻方才所提之人了。
霍去病皱皱眉头,与卫青对望一眼,二人眸底皆隐隐浮起一丝忐忑之色。
沉重的铁链被拖在青石板上,声音由远至近,凄厉嘈杂,刮得耳膜发痛。
被锁之人的赤色衣襟刚在门框边缘露出一角,有个负责押解的兵士不耐烦,伸出左手,自身后大力推了一把,倏然将人推入殿内。
那人的双手被短枷缚在身前,两脚又被铁链困住,正走得汗流浃背、喘息不定,冷不防被人推了个趔趄!
脖颈两侧沿锁坠下的大铁球猛地砸在两个膝盖上,那人按捺不住痛楚,一声闷哼,眼见着便要栽倒在地,摔得骨裂血溅——
殿内早有身影疾奔而至,一把将人牢牢地搂进怀中……
铁索重球狠狠地砸在膝上,痛得冷汗淋漓,霍去病忍着疼,用力抱住怀中之人,低声问:“伤到哪里没有?”
那人鬓发凌散,被额角滴落的汗水黏上面颊,看起来狼狈不堪,可她唇角乍现的惊喜笑容却似繁花盛开,灿烂夺目:“你怎会在此?”
霍去病没有答话,眸色幽暗,脸色阴郁得像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天空。
将容笑的身子扶直,他慢步跺到殿外,视线对上某个兵士,仔细端详。
那人被两道凌厉的目光看得惊慌失措,嗫嚅着嘴唇却迟迟发不出声音。
其他兵士亦是看得胆怯,纷纷执戟后退。
阴风袭过,火烛飘摇,花木被激得簌簌作响。
飞沙走石中,冠军侯自怀中掏出一物,手势如电,白光一闪!
殿外片刻静默。
少顷,有血如泉飞溅!
天上乌云散去,重现朗朗月光。
檐下灯火照得分明,见此情景,宫人奴婢们尖叫后退,聚在一起瑟瑟发抖。
那个兵士呆怔怔站在原处,见旁人都在对他指指点点,这才意识到什么,举起左手一看——
手臂被湿漉漉的衣袖包裹,手腕处的断口平平整整,猩红而滚烫的液体犹自喷溅不停!
左足前方的石板地上,摊着一只苍白无力的手掌,五指蜷曲,看起来狰狞可怖。
“啊——”
凄厉的痛呼乍然响起,那兵士丢去右手握着的长戟,跌坐在地上咬牙切齿。
以右手掐住左腕下缘,瞪大了难以置信的眼睛,他满头是汗,强忍着剧痛,低声道:“霍侯爷,你为何要、要如此?”
霍去病看也不看他一眼。
右手拎着还在滴血的匕首,偏头斜乜站在旁边魂飞魄散的常融,漫不经心道:“过来。”
常内侍脸色惨白,两腿打晃,却不敢不从。
嘴唇哆嗦着走近冠军侯,刀光又闪,常融“啊”一声,以手遮面,哀嚎道:“侯爷,小的没推呀,莫要砍我!”
等了良久,不觉疼痛,这才分开指缝一看——
霍去病面容清冷,微微勾着唇角,正在自己的衣襟上慢悠悠地擦拭残留于匕身的血污。
松口气,腿仍虚软,常融这才感到背心早被冷汗浸透了。
胸口起伏不定,呼吸粗重急促,也顾不上去想自己的衣襟被对方涂得肮脏不堪。
断手的兵士此刻痛得昏了过去,旁边的兵士神色惶恐,却没有一人敢上前相助。
霍去病重新将匕首揣到怀里,这才淡淡道:“被你们押解入殿之人,乃是本侯未过门的妻!以后,可认得了么?”
他寒如冰雪的目光在众人面上一照,宫婢内侍各个肝胆俱裂,遂拼命点头。
“你们想必也知,本侯曾于一夜之间,在漠南斩落了两千余颗匈奴人头。”
语声一顿,手指地上昏死之人,又冷冷道:“本侯念他不知我妻身份,故此,今夜只断其左手。但你们下次再逞威风之时,最好先摸摸自己的脖子,看看上面到底生了几颗头颅可供本侯来斩!”
说罢一展衣襟,转身走回殿内。
此刻,宣室殿里的酒香被殿外的血气给压了下去,无故坏了一夜的缱绻温馨。
皇后卫子夫脸色煞白,端着玉杯想掩饰情绪,手却抖得将酒液泼溅了出来。心里暗暗叫苦,霍去病啊霍去病,真是纵坏了你。平日里骄纵无匹、目中无人也就罢了,此刻竟敢在宣室殿斩断侍卫的手!陛下尚且在此,他焉能饶你?这可如何是好?
刘彻肃容凝视那个桀骜不驯的少年,心知他方才不止是威吓宫婢内侍,更是提醒自己他在漠南一役的功绩,眼光不由就放得格外意味深长。
卫青低着头,似乎全然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一仰头,饮毕一杯酒。
容笑气喘吁吁,脸上仍有豆大的汗珠滴落,似乎体力不支辛苦难当,只是盯着少年冠军侯一举一动的眼却温柔似水,视线半刻也不曾离开他。
此时见他来到面前,她粲然一笑,明眸皓齿,虽发丝凌乱,姿容却清丽不可逼视。
少年用手抓住自己的衣袖,轻轻为她拭汗,口中唤道:“常融。”
常内侍听到呼唤,从惊吓中回过神,连忙称喏,快步赶来。
“这铁链……。”
不等少年将话说完,常融偷眼去看皇帝表情,却见刘彻摆出一副充耳不闻的架势,与卫青对酌欢笑。
明白这是默许,于是一招手,令人将容笑身上的铁索短枷给卸去。
身上一松,容笑连喘了几口气,这才觉得重新活了过来。
手被霍去病紧紧拉住,来到帝后眼前站定,她与他并肩而跪,好似一对新婚夫妻在同拜高堂。
“启禀陛下、皇后,这就是我心仪之人!此生此世,来生来世,永生永世,去病非她不娶!”
少年坚定的声音震得梁上轻纱如烟飞腾婉转。
卫子夫以手扶额,轻眉蹙蹙,无奈开口:“孩子,莫再胡闹!”
刘彻轻啜一口酒,突然哈哈一笑:“去病啊,你可知她为何会被带来未央宫?”
霍去病昂首不答,脸上忿然的神情却很明显——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武帝手握玉杯,悠悠道:“她在太乙山上曾焚毁朕赐给你的重裘,可有此事?”
容笑听得胸口一紧,心脏砰砰乱跳。
当日一时激愤烧裘,只是为了气人,并没有蔑视皇权的意思,不想此时竟被人利用,成了攻击自己的借口。
斜眼瞟一眼常融,见他立于刘彻身后,脑袋垂得低低的,肩部微抖,不敢看人,便知定是这个死太监告的黑状。
不由大是懊悔那时没能一箭结果了他,才导致今夜之祸。
突觉汉武帝审视的目光向自己脸上射来,容笑暗暗心惊,连忙敛眉垂眸,不敢再四处乱看。
霍去病悄悄在袖下摁摁她的手,口中又道:“虽有此事,但陛下既已将之赏赐给我,去病如何处置便是去病的事了!那重裘埋于雪内,已然脏污,这才是对陛下的大不敬。我命容笑将之焚毁,这样处置再干净不过,不知哪里欠妥?”
卫子夫心急而怒,厉声喝止:“大胆,你怎敢对陛下如此无礼?御赐之物,你不好生保管,反倒容其跌入雪中,本来就已不对,后来焚烧更是大错特错!陛下不怪责于你,是陛下宽宏大量,你还不快快谢罪么?”
卫青听到此处,突然呵呵一笑,温和道:“去病,此事的确是你无理在先,快向陛下赔礼!”说着,给外甥递个眼色。
霍去病怎会不懂卫子夫与卫青一唱一和,是将容笑的罪过给引到焚衣上。
须知,乱军之罪要杀头,此乃军法;不敬之罪却只是在帝王的一念之间。
若刘彻开口,饶过这不敬一事,又没人揪住乱军之祸不放,此事自然不了了之。
于是拉着容笑躬身叩首,二人齐齐告罪。
殿内众人等了半天,却迟迟听不见皇帝的答复。
卫子夫心存狐疑,微微侧脸,向刘彻看去。
不看则已,一看立时尖叫:“啊,陛下,你的手!常内侍,快召御医!”
其余众人听见皇后惊呼,都向刘彻的手看过去。
只见他左手攥拳,指间所握的玉杯不知何时早被捏成了碎片,深深地刺进掌心皮肉,刺得鲜血淋漓,一丝丝沿着手腕流入墨色宽袖。他却仿佛不知疼一般,拳头越攥越紧。
霍去病惊讶,抬眸看向刘彻的脸。
那双一贯清冷无波的眼,此刻狂躁如飓风,深瞳里旋着的神色复杂难辨,好似惊痛,又似悲伤……
仔细端详,更有几分痛悔掺杂其中。
一向见惯了那个喜怒难辨的帝王,此刻见他也如常人一般,形容挂在脸上,众人皆吃了一惊。
“你……抬起头来,让朕看看。”刘彻的声音发紧,略略喑哑。
容笑听了汉武帝的命令,心下忐忑,却不敢不从,只好慢慢抬起头,露出容颜。
卫子夫接过宫婢递过来的干净丝帕,想为丈夫包扎伤口止血,却被刘彻一掌推开手腕,不由怔怔然顺着帝王的目光看向容笑。
认真打量之下,惊见那个姑娘明眸善睐,丰姿尔雅,一身粗糙军服难掩其绝世芳华。
嘴里发苦,手指微颤,一个古怪的念头突然袭入脑海。
慌乱的眼神在霍去病与刘彻身上不断打转,心中暗暗着急,万一所想是真,那该如何是好?
看清了容笑的双眼,刘彻的眼神突转热烈灼然。
定定地凝视着她,帝王的身体微震,嘴唇翕动,好似在无声地呼唤一个名字。
容笑正面观他,看得清楚。
那无声二字是——
“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