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如墨玉,月上中天,风中花飞淡淡,唯有暗香悠然。
卫青负手而立,清癯的脸上一双眼淡然无波,看不出喜怒。
霍去病被问得心跳快了两拍,沉吟一霎,他倏然双膝下沉,跪在地上,垂首道:“不敢欺瞒舅父,那个斥候兵玄奴,本名唤作容笑,乃是去病挚爱之人!”
卫青方才在酒宴上冷眼旁观霍容二人眉来眼去的神色,心中早就有些计较,然而此时见外甥竟不瞒不躲坦诚相告,却有些微微吃惊。
“即使您今夜不问,去病也是要寻个机会向您禀告的——舅舅,回到长安后,去病想与容笑结为秦晋之好!”
卫青皱眉,低头端详那个从小看到大的外甥,费解发问:“他是个男子,你如何能娶他过门?”
霍去病心一横,叩伏在地,恭声解释:“不敢欺瞒舅舅,容笑其实是女儿身,她当初是女扮男装入的期门军!此事,我三年前就已知道,可我对她一见倾心,为着一己之私,始终没有告知舅舅。此事皆是去病之错,望舅舅不要太过生气,免得气坏了身体!”
卫青闻言大吃一惊,退后两步,瞪视了外甥半晌,方才弄懂对方并非是在同自己说笑,脸色便开始渐渐发青。
夜风骤然拂过,身上的酒意全都散去。
抬首仰望明月,思索良久,卫青沉声道:“女子入营,乃是乱军,罪当问斩!你不但不按军规行事,为她隐瞒三年,此刻竟还要娶她?期门军是何等地方,若无人相助,一个女子如何能够轻易入营!你真糊涂!这定是有人看你年轻不省事,利用于你,他日要从这件事上入手,对我卫家不利!”
霍去病猛地抬头,情急而辩:“并非如此,舅舅,容笑她当日是为生计所迫,这才托李敢将她举荐入了期门,去病敢以性命担保,她待我一片真心,绝对不会对卫家不利!”
卫青怒极,手执腰间刀柄,眸光阴沉:“竟还牵扯了李家进来?若是有人背后操纵,此人实在是机谋深不可测,如此一来,一举便能铲除卫李两家!”
霍去病怔了怔,正要继续辩解,卫青摆摆手,阻住他话头:“去病啊,你听舅舅说——就算此事无人筹谋,那个女子对我卫家也没有其他心思,此事仍是不妥至极!如你所说,那个女子如今已在军中混迹三年之久,认识的兵士数以千计,就算你今时瞒天过海,偷偷带她入府,难保有一日,她不会被你的部下认出来!到时候,这桩丑事传扬出去,可不是一个天大的把柄?”
霍去病听到此际,跪直身体,眼神坚决,诚挚道:“舅父,我没打算偷偷摸摸将她接进府里,不现人前,那实在是辱没委屈了她!回到长安后,我自会向陛下禀明请罪,求陛下准我娶她为妻。若陛下宽宏,应允了这门亲事,我又何惧人言?”
卫青被他的狂语骇了一跳,忍不住蹙着眉心,为其剖析个中厉害:“勉强收到府内做侍妾已然不妥之至,你竟还要娶她为妻?你总不会以为婚约就只是你的个人私事吧?你不会不明白我为何要迎娶平阳公主……唉,现下只有你我二人,眼见着你也大了,有些事你不可不知。”
伸手扶起霍去病,他语重心长,低声道:“皇后从前专宠后宫,生下皇长子刘据,可是过去这么多年了,据儿还是没有被立为太子。虽说陛下春秋鼎盛,立太子一事并非刻不容缓,但你须知道,现如今后宫之中最受宠的乃是王夫人,她也诞下一子,所以将来谁能登上太子之位,还很难讲……。”
直视霍去病清亮的黑瞳,他又拍拍外甥的肩头:“此次,你初立军功就被封侯,多少人妒忌眼热?远的不说,单说今夜的李广,他是何表现,难道你心中无数?你以为朝中就只有李广一个对你我二人不服气么?待你我领兵回到长安,还有多少硬仗要打?若你以为朝堂之内的战争会比出击匈奴容易,那你就大错特错了!此时此刻,皇恩浩荡,我卫家如烈火烹油,你洁身自好尚且来不及,竟还敢授人于柄?你的亲事,皇后与我自会为你悉心安排,你勿须着急。这个女子……就让舅舅给你打发了吧!”
说完,他满怀期望地看向少年。
谁料,霍去病执拗摇头,语声坚定:“舅舅,我不是不明白你和姨母的苦心思虑和长远筹谋,但我也不妨坦言相告,去病此生非容笑不娶!为了卫家,您和姨母要我做什么都成,但您要我舍弃她,那是万万不能!”
借着月光,卫青终于看清了外甥眼中的狂热,心口不由得一片冰冷。
沉默片刻,他负手而走,边走边笑:“想不到我一向看重的孩儿,竟是个看见女人就走不动路的窝囊废!呵呵,我真是看错了人,看错了人!”
此话听在耳中,就像一道凌空抽来的鞭子。
委屈的情绪在胸口不停翻搅,霍去病咬咬牙,追上舅父的脚步。
“你都拿定了主意,还跟来作甚?”卫青听见少年的脚步声,头也不回,冷冷开口。
霍去病心中忐忑,垂头跟在身后,默然不语。
二人一前一后来到大军主帐,守在帐外的亲兵为大将军撩开帐帘,卫青径直走了进去,霍去病一个抢步跪在帐内,仰脸看向卫青:“舅舅,无论你说什么,我都是要同她生死与共的。今夜,您若是不答应这件事,我就长跪不起。”
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卫青以指扶额,声音显得很是疲倦:“随便你,你爱跪便跪!我倒要看看,你究竟能跪几天几夜!”
霍去病闭紧双唇,脸色倔强,一双眼里全是固执,不再多说一个字,只是将身躯跪得直直的。
卫青看得更是恼怒,摔手而出:“你跪在这儿,我到别处去安歇!”
帐外的亲兵们见到大将军在大喜之夜莫名发怒,不明所以,却不敢冒失开口。
走到帐外,卫青面色阴鹜,用冷冽的眼光一扫,点了两个心腹跟着他,其他人仍留在原处继续把守大帐。
夜色逾浓,天边有厚云堆积,遮住了月亮的光华。
容笑站在帐口张望了半天,却还见不到人回来,这才叹口气,回到帐内。
跪坐在被褥一侧,将霍去病的月白色寝衣叠得整整齐齐,刚想将那丝缎放在枕前,突然想起什么,抿嘴一乐,又把寝衣举到鼻前深深一嗅。
鼻间霎时充斥着那个少年独有的体香,好像又被他拥在怀中一般。
帐内无声无息,沉默良久。
就在此时,帐外响起了脚步声,她欣喜万分,迎了上去,喜道:“你回来……啊!属下见过大将军!”
来的人不是霍去病,而是统领汉军的大将军卫青!
容笑一愣之下,连忙行个军礼,这时才窘迫发现,自己手中还握着霍去病的寝衣!
卫青背着手开始打量帐内陈设,见她捧着寝衣手足无措,温和地点点头道:“你在收拾东西?那忙完了再过来,本将有话要同你讲。”
容笑心一紧,连忙应喏,跑回被褥那里,慌乱地将寝衣放在了枕头上,然后又快步跑了回来。
见卫青已然端坐在几案之后,容笑忙隔着木案,面向卫青而跪:“请问大将军,是否来找霍校……啊,不,来找冠军侯?他还尚未回转……。”
卫青凝视她的双眸,表情平和,淡然道:“我知道,他此刻还在我那里。”
“那您……。”
“我是来找你的,容姑娘!”
听此称呼,容笑悚然而惊,下意识想要否认,可是转念盘算,人家如此言之凿凿,自然是有人告知了真相,此刻再去狡辩,徒然贻笑大方!然而,那个人究竟是谁?莫非……竟是赵破奴?
卫青见她眼珠乱转神色惊慌,也不挑破,拿起一卷霍去病常看的竹简,稳稳地捧在手中,展开细读。
静寂片刻之后,容笑念头数转,跪伏在地,请罪道:“大将军,民女扮男装入了汉军三年,实在是罪无可恕!”
卫青终于放下竹简,看向对面那个身体僵硬的女子,肃然道:
“你也知是罪无可恕,那却为何要来牵连本将的外甥?”
“难道你不知他的似锦前程——”
“已然毁在你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