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蛮出生在一个冬天，家里冷得不得了，母亲疼了一天一夜才把她生下来。由于家里穷，请不起接生婆，又没有周围邻居婆姨们的照应，瘦小的母亲能把她平安生出来已经很不容易。
小蛮落地时，她的父亲在家里找到了一块破破烂烂的毡毯，算是为她接生了。即便残破，这也已经是家里最暖和的东西了。小蛮身上沾着不少血，他爹仿佛一点也不嫌弃，将她拿毯子一裹，搂在自己怀里乐个不停。那时候的小蛮什么也不懂，尽管冻得不行，但哭声还是挺响亮的。
于是他爹就把她抱到娘的身边，一家三口也算凑了个全家福。
没过几日，他爹给他起了个名字，叫凤丫。
凤丫一岁会走路，没多久便能开口说话，依依呀呀的围着母亲的机杼，跌跌撞撞扶着走路。然后娘亲就会温柔地笑笑，捻起鬓边的一缕碎发，继续做着手上的活计。到了傍晚，一个高大的身影便会准时出现在家门口，高声唤着凤丫的名字，然后卸下肩头的农具，进屋抱起凤丫，再去看火炉边忙碌的女子。
凤丫依旧依依呀呀的，话不成句，只是眼角眉梢都是笑。
小蛮的爹皮肤黝黑，相比之下娘亲的肤色要淡得多。小蛮的肤色直接遗传了父亲，不过有母亲中和，她倒也不似父亲那般黑。
凤丫渐渐长大，到了五六岁时，她逐渐发现周围邻居家的小孩都不愿意跟她玩耍，他们的母亲都会用鄙夷的眼神看着她，而孩子们更加直接，都喊她“小蛮子”。
凤丫不知道“蛮子”是什么意思，只是从眼神中隐隐觉得不是好的东西。大家都不跟她玩，她也不伤心，她还有阿爹阿娘，她还有村口的大黄狗。
不多久，凤丫的娘有了肚子，阿爹每日回来的时间提早了，偶尔会带一些平日里吃不到的好吃的东西。凤丫觉得很开心，然后隐隐约约晓得，自己将会有一个弟弟或者妹妹。凤丫就仰头望着娘亲的肚子，想着弟弟或者妹妹要藏到什么时候才出现。
但是她没有等到那一天。
孩子出生的那一天特别热，凤丫只记得，明晃晃的太阳照得人快要晕过去了。她听了阿爹的话从门外的水罐中取了不少清水，然后看着阿爹进进出出，神色慌张。娘亲生产时凄厉的叫声，半个村子都能听见，左右邻居家的女人们纷纷探头张望。阿爹去邻居家相求，毕竟全村的妇人生产时，都会有邻居家生产过的妇人出来帮忙，但现在，没有一个人愿意出来帮助他们，凤丫现在知道，因为他们嫌弃父亲是个蛮子，而她母亲嫁了个蛮子。
尽管她仍然不知道蛮子是什么，但她知道，蛮子是她父亲，是她。
娘亲最后还是走了，凤丫对那天的印象只停留在屋里大片大片的红色，以及跪在地上的阿爹悲伤的神情。
从此后阿爹便沉默寡言，没多久便郁郁而终。
失去父母的凤丫之后就被稀里糊涂地卖掉了，只有十岁的她成了奴隶贩子口中的小蛮子，她被叫了许多年，已经没什么不能习惯的了，渐渐小蛮子成了小蛮，凤丫的名字再也不被提起。只是随着长大，便知道旁人口中的蛮子指的是什么。小蛮见过那些披发文身的蛮楚之人，原来都是些未开化的。当然，这都是她进入狼军之后的事了。
由于蛮子的身份，她在奴隶贩子手下吃过不少苦，以至于她在被卖时，居然有种解脱的喜悦。她看到买她的人了，是个很漂亮的少年。
只可惜她之后再也没见过那个少年。后来才知道，原来他就是自己效忠的太后。
在狼军的日子是最快乐的时光，虽然训练教官庞澈的脸是天底下最难看的脸，虽然他的训练惨无人道，但这里丰衣足食，她认识了好多伙伴，有男孩也有女孩。训练时他们都会默默诅咒庞卫尉，希望他下一刻就被箭矢射中屁股、就被马踢到脸、就被长戟砸中脚，然后虽苦却有很多乐趣。女孩子们多的地方都是叽叽喳喳的，狼军训练营也一样。女孩们渐渐大了，心思也多，不少女孩开始议论起了周围的男孩，当然出现频率最高的，还是庞澈。这几乎是每个女孩的梦中情人，当然不是她的。
孔平是跟小蛮一块被买入狼军的奴隶之一，虽然相貌不出众，但却是最刻苦的，庞澈一直很欣赏他，就连后来接手训练的王阿龙也对他青睐有加。小蛮不知道为何每次跟他说话时自己都会脸上发烧，说两句心就跳得不行，每次一看见他嘴就自然而然地勾了起来。
难道这就是姐妹们嘴中的喜欢？
她拼命训练，为的就是引起他的注意。虽然最终似乎没能达到效果，不过却成功使她入了王阿龙的法眼。
当她被王阿龙挑选成为太后的贴身侍女时，可能只有她自己知道有多兴奋。太后给了她食物，又让她过上了安稳的日子，再没有打骂，也没有人歧视她。她几乎把太后当做女神一般在顶礼膜拜，她发誓要回报她，要保护她，尽她所能。
不过可惜的是，她不再能经常见到孔平了。
她亲眼见到了太后和庞将军之间暧昧的情愫，他们两个似乎是全天下最不着急的人，亲近之人都能看出他们之间的感情，可他们还依然温吞吞的，好似时间尚早，一切慢慢来的样子。
小蛮有时候偶尔也会幻想一下自己喜欢的人会是什么样，然后一张平淡无奇的脸就突然跃入她的脑海，毫无预兆的。
小蛮有些惊惶，拍着脑袋想把他扇出去。只可惜脑海中的面孔却越来越清晰，并且出现的频次越来越多，小蛮觉得，她这辈子，可能要交待给孔平了。
跟着太后的日子并不枯燥，经常在外的征战使她几乎没有时间去想些私事。不过偶尔午夜梦回的时候，她流着口水梦见孔平抱住自己在怀里，然后低头作势欲亲……醒来后小蛮觉得又开心，又像是亵渎了某人。
这些暗自窃喜又不断被自己反复回忆的甜蜜是属于她自己的小秘密，小蛮没有想到会有一天自己还能够如此近距离的如此频繁的见到心上人孔平，更没有想到，她一贯掩藏得极好的心思竟被太后瞧了出来。
虽然按照外人的眼光看来，小蛮已经不再是韶华少女的年纪，她已经老了，可她觉得她没有变，依然还是爱幻想的天真女孩。就连她喜欢的人，都还是十几年前的那个人，从未改变。
孔平似乎也认识她，只是除了第一次多看了她一眼外，之后再见都保持着相当的距离。他跟着师父王阿龙进出，从不多说一句，多看一眼。小蛮心里又是高兴又是酸涩。高兴的是，孔平虽然样貌和资质不是最出众的，但他的刻苦努力总算是有了回报。第一批的狼军将士已经老了，再过十年他们都难以再胜任现在的职责和任务，他们这一批势必将成为中坚力量，而被王阿龙选中的人，几乎可以认定是下一任的接班人，至少在特务营。让她沮丧酸涩的是，孔平对她除了是相识的袍泽外，再没有更多的想法了，看见她竟连一丝笑容也未露出。
不过好在小蛮是个开朗的孩子，即便是失恋，也不过是秋日里多云的天，太阳偶然被一块云彩遮住，甩甩头就好了，决计不会为了这个哭天抢地、寻死觅活。小蛮的想法很简单，那么多人都死了，我还能活着天天见到孔平，也是很不错的，至少老天没有剥夺我看见她的权利。
小蛮每一天过得幸福而满足，直到有一天孔平在外面办差事回来突然送了自己一个荷包，让她又惊又喜。从那之后，木头孔平似乎突然间开了窍，三不五时地从外面带些女孩子喜欢的小玩意儿来送给小蛮。虽然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不过这已经足够让小蛮觉得欣喜的了。
谁不渴望自己的爱能够得到回应？
这时候小蛮才发现自己在狼军多年，学会的都是杀人的本事，笨手笨脚的，连个手帕也不会做，更不要说其他的物什了。孔平能够时常带些东西给她，而她却什么也拿不出手。小蛮这才急了，又不知能去找谁，不料太后却在这时站了出来，给她指点迷津。
有时候孔平来了，太后会特意多留他一会儿，只让他一个人在大殿坐着喝茶，太后却不见人影儿。有时候太后会放小蛮出宫，让她出去了解一下民生……小蛮当然明白太后的好意，她抓紧一切能与孔平单独相处的时间。
孔平很忙，其实真正跟小蛮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偶尔在一起肩并肩时，小蛮会有一种不敢置信的错觉，然后她会有意错一步，稍稍跟在他后面，偷偷从他的耳后看他半边的侧脸，直到孔平的耳朵慢慢涨红。孔平的步子迈得很稳，却并不急，虽然他从不回头，但如果小蛮没跟上，他一定会不着痕迹地放慢脚步。
小蛮只觉得自娘亲去世后，自己从没有过的幸福。
在太后的撺掇下，有一次，她终于鼓起勇气从孔平身后慢慢抓住他的手。孔平的脚步在那瞬间微微一滞，脸瞬间就红了。小蛮的心有一丝忐忑，大抵第一次牵手就是这般，特别怕对方把手放开。
但是小蛮觉得一点也不后悔，因为孔平温暖的大掌已经将她满是薄茧的小手紧紧握住。
她有时会想，也许将来他们会生一群孩子，有些长得像她，有些长得像孔平，然后她会请太后给他们赐名，再送他们去私塾。等到太后放她出宫的时候，她也攒了不少积蓄，想来孔平也有，他们可以在宫外买一处住所，不要大，干净就好，还能经常来向太后请安。
小蛮想了很多很多，然后又觉得成亲不好，这样就要离开太后，她会舍不得。一转念又嘲笑自己想得太多。
孔平的师父是太后最信赖的心腹，在冬日里病故，孔平那阵子心情很不好，虽然仍旧是不说话，面无表情，但小蛮感觉的出来，却也不知劝什么好，只能说些看开的话。终于，她也有怨自己笨嘴拙舌的时候了。
之后的孔平更忙了，几乎连太后这里也很少来，偶尔汇报也是来去匆匆，因为他正式接管了他师父全部的工作。小蛮体谅他的艰辛，决心忍住去找他的冲动。不见面的日子，真是度日如年。
一日，小蛮刚刚伺候完太后睡下，便听旁的宫人来报，说屋外有人带了孔平的信来。小蛮眨了眨眼，她和孔平算算也有一个多月没有说话了，这次突然从宫外递信，小蛮虽觉得新奇，却也没有多想。出去只见到一个内侍，递上一方锦帕，上面写了不少字。小蛮谢过那人后打开一看，却是孔平说他在师父王阿龙宫外的私宅内放了东西，现下无暇去取，请她帮忙。
小蛮一边心道这孔平看似稳重，却没想到如此不小心，这信交给外人，倘若被看去该如何？一边又只得嘱咐了寝殿内的其他人好生服侍太后，自己迅速换了个寻常打扮便出了宫。
路上她还想着，兴许是孔平又买了什么送给她，想要给她个惊喜？
如此一想，她心底便隐隐有了些期盼。
只是，当她到了王阿龙曾经的私宅时，却被几个来路不明的人给抓住并且捆了起来。那些人的武艺明显高于她。他们将她丢在屋内，一同被捆在屋内的，还有一个自称是狼军暗线的人。
那个人与小蛮不同，他受了很多伤，看起来命不久矣，但他认得小蛮，知道她是王阿龙为太后挑选的贴身侍女。
他在临死前说了他知道的一切。
原来赵王想要从太后手上夺取军政大权，他利用了贵族们对太后的憎恨，将在今夜发动宫变，藉机杀死太后。天下人只会以为太后被暴乱的贵族杀死，不会怀疑赵王，而太后的“眼睛”——孔平真正效命的主子是赵王！他将所有不利的消息都隐瞒了起来，太后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而效忠太后的军队，包括赵奢、蔺羊、褒成等人在内的主要将领以各种借口被调出了都城，彪悍的狼军骑兵营和步兵营远在野台，还被蒙在鼓里！
王阿龙在临死前对孔平起了疑心，他布下了一支暗线，只有五人，但十分精良。他拼着最后一口气跟已经满目是泪、神情恍惚的小蛮道：“快去禀报太……后！”
小蛮用尽了在狼军中所学的脱困办法解开了腕上的绳索，举袖狠狠抹了一把眼泪，从侧门无声无息地跳了出去。天已黑，繁华如邯郸也变得寂静无声。惨白的月亮照着她急速奔跑的身影，宫门即将关闭，她的时间不多了。
入宫时，厮杀已经开始，贵族们几乎驾着车就往太后殿中冲。小蛮在奔跑中不忘看了一眼赵王的大殿，那边黑漆漆一片，寂静无声，与此处冲天的厮杀声形成鲜明的反差。小蛮心中咯噔一下。如果说她先前还对那名所谓的暗线有些怀疑，那么现在所有的一切都证实了他的话：贵族们如此轻易入宫，又不入赵王宫，可见两者确实有勾结。
孔平，你真是赵王的人吗？可你身为狼军为何要背叛太后？！
贵族们行进的速度很快，路上几乎没有什么阻碍，他们杀了不少无辜的宫人。小蛮不知太后听了这么大的动静是否已经逃走，但她别无选择，只能去寝殿看个究竟。
她发足狂奔，鞋子早已跑掉了一只，可根本无暇顾及，她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保护太后！谁要是敢伤害太后，哪怕是孔平，她也绝不答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