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泽一听白起已经明白,挥手让左右放下兵器,皱起脸来假笑道:“识时务为俊杰,武安君你说呢?”
白起怒目回视,心中是又气又悲。想他为秦国出生入死,纵然他与太后、穰侯亲善,可大敌当前,秦王却能不顾忌大局而一心要拉拢军中势力壮大自己,更是在此时此刻生生将军队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是效忠大王的,一部分是白起的亲信。
这就是政治。
白起看着一向对自己言听计从的王龁,此时拔剑冲着自己,明白他是蔡泽的人,生死关头各为其主的事也不是不能理解,但真正让他寒心的是司马靳,他一直把他作为嫡系培养,此时营帐内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王龁都带人冲了进来,而司马靳却始终不露面,任由蔡泽在军营中肆意妄为,他的立场可想而知。
连他也被收买了,白起只能怒极反笑。也许真的是他太自负了,治军这些年,以为自己的威望足以震慑这些中下级军官,却没料到,秦王还是悄悄将手伸进了军队,并在此时给了他最足以致命的威胁。
蔡泽带着王令,王龁与司马靳只遵从大王的命令,自己已然被架空了。
帐外的任何一丝声响都逃不出白起的耳朵,他讥讽一笑,高声道:“司马靳,你既然在外面,为何迟疑不敢入帐?!”
鞋子踩在地面碎石的沙沙声停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又响了起来,只见司马靳挑帘入内,望着帐内情形,神色复杂。
白起虽然料到司马靳被蔡泽收买,但真正看到时他这般模样时仍旧怒不可遏:“蔡大夫好手段,既然军中各将已是唯你马首是瞻,又何须要我多言,你自去攻城好了。”血气上涌,他只觉得手脚冰冷,可更冷的只怕是心。为将者不怕战死沙场,只怕主公猜忌和同僚背叛。一旦朝廷有了疑心,即便用他,也必会防着他;而他也自认不曾苛待了司马靳,一直将他当做接班人培养,何况他的祖父司马错曾与他是忘年之交,司马错横死,他一直在尽心照料提携司马靳。
而白起是何等人,自起用时便备受信任,平日里对人虽然谦和有礼,但内里却是极为孤傲。他决计不能忍受上位者哪怕一丝丝的怀疑,而司马靳这样的背叛让他不能相信也无法容忍,这也是他跟穰侯能默契配合至今的缘故。因为魏冉明白,白起是柄好刃,国之利器,却不是任何人都能掌控的了的。
眼前情形让白起心灰意冷,纵然对面城中是他的宿敌,此刻也不能让他提起半分兴趣。不是他自负,他坚信秦将中唯有他才能与赵太后一较高下,但是眼下不是出兵的好时候,更何况大王派了与他曾有私仇的蔡泽来做监军,摆明了不信任他,他便想着要撒手,看他们吃败仗去。
“将军这是想要撂挑子?王令在此,将军若是不从,可要掂量掂量后果,也莫让下官为难。”蔡泽心里门儿清,知道要论起打仗来,自己拉拢的这些人恐怕不行,还是得靠白起,因此并不同意白起此时撒手,逼着他继续接手这个烂摊子,反正王令在他手上,他是大王亲命的监军,太后已经命不久矣,大王重掌朝政已成定局,武安君翻不出什么花样的。蔡泽早就已经把他研究透了,军事是他的长项,若论政治手腕,白起根本无法与他相提并论。容他骄傲了这许多年,不过是因为他的后台是太后的缘故。
人去茶凉,很多时候,人还有没走,茶就已经凉透了。芈太后之所以还能有个善终,不过因着是秦王生母的关系。
白起虽然不忿,但是知道违抗王令的后果,现在没了太后的支持,若是再授人以柄,岂不是倒得更快?
“要我继续统兵也可以,只是出兵与否、进军方略需由我制定,旁人不得横加干涉!”
白起忍了性子定了规矩,蔡泽却露出胜利者的笑容道:“进军方略将军自行决定便可,只是出兵时机却由不得将军你了,王令中已经明示,让您自接令起便要出兵攻城。将军,接令吧。”
蔡泽将写着王令的锦帛递到白起胸前,白起面色铁青,不发一语。就在外人以为他要抗令的时候,白起突然一把接过王令,抬脚就出了大帐。蔡泽看着空空如也的手掌以及满帐怔愣的将士,嘴角露出得逞的笑容。武安君虽然孤傲,但却最为忠心,即便是秦王的命令,他虽不喜,却不敢违抗。
白起回到自己的寝帐,他身边的亲兵也纷纷回护左右,现在的大营气氛十分微妙,他们见识了今日同室操戈、剑拔弩张的样子,自然不敢对武安君的警卫有所懈怠。
白起看着王令,心中千般不愿,但也莫可奈何。
第二日,重泉的赵相如终于等到了黑压压的秦军。真的是黑压压一片。
秦人尚黑,军服与诸国绿色、紫色、红色的皆不同,是黑色。赵相如私心虽喜欢这样的颜色,但也晓得一国军服色彩有所讲究,不能随意更换。只是她没想通,秦人原本打定了围而不攻的主意,想要困死城中的赵军,为何没几日又突然发起进攻,这使得前几日的围困显得毫无意义,反而给赵相如留出了充足的时间加固工事。
她站在南面的城楼上举目望去,如黑色潮水般的士兵举着长盾和云梯冲了过来,盾牌掩盖下的弓弩手不时向城头射出箭矢,喊杀声越来越近,秦军开始攻城了。
“太后,是否要放箭?”说话的是百里云,乐乘和庞援被分别派在北门和西门驻守。
秦人冲的速度很快,城头也时不时有敌军的冷箭嗖嗖而过,赵相如冒着危险探头看去,一边还对百里云道:“不必着急,白起用兵有个惯例,都爱用小股部队先试探虚实,这次的人看起来虽多,却未必都会真的攻上来,且放他们近前,等到了射程内再放箭。弓箭手留些气力,不必拼死还击,不要教他们瞧出虚实来。”
百里云点头吩咐下去,于是城头的守军也留了力,并不照死打,只放了几轮箭矢,秦人第一轮的进攻便被打退了。
白起在远处观察着,一旁的战鼓擂得咚咚响,直震得人心里发慌,而他却始终保持着十二分的冷静。他本来也没教这些士兵强攻,这次派了这么多人去,只带了云梯装装样子,大部分还是举着盾牌,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攻城器具。让本以为让这么些人去,足以得到赵太后魏氏的重视,让她暴露出自己的防守兵力和重点,谁料人家只是寥寥射了几箭,根本没有什么大的回应,看不出是兵力太少做不出什么大动静还是兵力太多不屑于有什么大动静。
白起背着手立了会儿,北风渐起,吹起了他身上白色的衣袖,又因着有甲衣束缚,没有被吹起太高,慢慢落下。白起似是感受到这股风不同于往常的刚劲,反而有些春风的柔婉,从他的指缝和衣袖间缓缓绕过……
“鸣金收兵。”白起收兵回营,蔡泽见他今日声势浩大,却只进攻一轮便令士兵撤下,根本没有要动真枪的意思,以为他是敷衍自己,不豫道:“将军以为消极怠战便不是违抗王令了?待我回禀了大王……。”
白起轻蔑地看了一眼道:“昨日监军还说,进军方略由我说了算,今日又想出尔反尔?”
蔡泽被白起反唇相讥,一时也无话说,只道:“将军莫要阳奉阴违。”
“君子做事光明磊落,自不用小人来教我。”白起嫌恶说罢,转身就走,根本不欲跟他同在一个帐中。蔡泽被他当众辱骂脸色有些不好看,王龁一旁上来要劝,只见蔡泽咧嘴无声一笑,冲他摆摆手,表示自己无碍。
王龁看他面又重露笑容,以为他当真不在乎了,心中还道这位蔡大夫果然有些涵养,被当众骂做小人也不生气。而蔡泽面上不露声色,心里却是将白起恨了个遍,已经想着一旦此番秦军得胜,要如何在朝中栽赃陷害白起了。
第二日,白起又停止了攻势,开始命人在城外起土山。赵太后此番带来的军队号称有四十万之众,倘若水淹武成时亡去十万,那此城中至少应有二十万人。昨日城上射出的箭矢稀稀拉拉,白起觉得赵太后不过是在势弱,以以引诱其大举攻城,待他主力尽出时再亮出实力万箭齐发,便能打自己一个措手不及。
白起思来想去,觉得不如智取。在重泉城南垒一座土山,以土山居高临下压制赵人的弓箭,从而化不利为有利。
秦军正在那里热火朝天的垒着土,赵军则在城楼上看得一清二楚。赵相如依稀记得当年燕军也有类似做法,不过是用箭塔攻城,弄得赵军损失不小,是赵奢废了好大的力气趁着大雾天气纵火烧塔才解了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