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奇遇之四
已是北京时间二十点正,太阳竟还挂在苍茫的西天。我不禁愕然。在广州,还未到七点太阳便全落尽,开始了色彩缤纷的夜生活,而这里,白天居然赖着不走!谁知道太阳此刻的心思?
我站在达肯达坂山余脉的乱石间遥望太阳,见它依然悠哉闲哉,迟迟不肯沉落。辽远的西部是宽阔的柴达木盆地,往西是莽莽昆仑,再往西当然是非洲、大西洋了。或许因莫测的前程教太阳胆怯,它脸色显得异常苍白;它在犹豫着,依依不舍地浮在大漠上空,俯视着这无边无际的荒凉孤寂的沙漠、戈壁和山峦。我感到颤栗。
或许困经历了一天运行的劳顿,或许因受沙尘频频的洗礼,或许因高山缺氧,太阳已经相当疲乏,脸无血色,显出给人以壮烈感的古铜色调;间或闪着银光作炽烈的燃烧状;旁边的云彩似烧红的炭,忽又似电焊飞出的白光;红与白交融冶炼,喷一层桔黄的烟霭。光线柔中带刚,泻落沙漠和戈壁滩头,溶于冰凉的大风之中,有如淬火,令人忽冷忽热。
这时,大漠顿生的龙卷风扬起沙尘,扭成烟柱,直上云天。这便是唐代诗人王维“大漠孤烟直”的写照,不过眼下并非“孤烟”,而是众多烟柱傲然崛起。有一巨大的烟柱直顶到太阳的边缘,仿佛要撑着欲坠的天和欲沉的太阳。这情景使我想起大森林里太阳下山的情景:云杉、绿楠、红枫也像郁郁葱葱的烟柱支撑着太阳。太阳是富有的。在云彩的宫殿里,一切都那样金碧辉煌,庄重而壮丽。绿叶和飞鸟的剪影贴在它的光环里,使它充满青春的活力。它用动人的流霞,裹着森林,森林更加生气勃勃。我也想起大海落日:蔚蓝的大海上,崛起的浪峰也顶住太阳。水气里,七彩鲜明,波光潋滟。太阳在浪花和霞光的簇拥下,欣然飘荡,然后悭慢沉落。它留给大海的艳丽色彩久久不肯散去。
这里却是另一番景象,另一番情趣。因为没有树,没有水,只有沙尘和烧焦了的戈壁,所以太阳是孤独的。尽管有烟柱与之作伴,魔术般支撑着它,也无法使之显出生气来。它默默地浮着,悄悄地发着金黄的光。烟柱似乎也很疲劳,随风退去了。紧接着又有另一烟柱旋来,顶住太阳。这一切都是在悄悄进行。
我看看表,二十点十分。太阳沿烟柱滑落,搁在地平线上。它伫立着,让身边幻出一片片霞光、霞光向四周辐射、流动,染透了茫茫戈壁的一角。轮流旋去的烟柱镀一层金之后,渐渐消失在天地接吻的地方。
慢慢地,太阳褪出数层光环,有如金水荡出涟漪;涟漪泛去后,便是银光一片,不时掠过金色的光点,像是飞溅,又像聚拢,更似消溶。太阳依然在褪出光环,一圈圈、一层层,仿佛要把自身的光亮褪尽,把自身的热量褪尽。这些光和热,注入昏黄的地,桔黄的天和橙黄的远方山峦。太阳并不孤独。它同西天和西部的土地连在一起,融在一起了。它虽然得不到大海和森林的拥抱,得不到银浪绿叶的装点,得不到湿漉漉的水气和风的滋润,得不到鱼跃的舞姿和鸟鸣的歌音,但它是快乐的。它用光和热拥抱大漠,用鲜艳的色彩点缀山峦,用流动的、滚沸的热量温暖着冷嗖嗖的秋风,把自己的无声的笑留给孤寂,留给就要来临的黄昏。
突然,我的心又一次颤栗。太阳一洗整日的苍白,泛出桃红来了。这种色彩尽管只有一刹那,却震撼着我的心灵。就在这时,它庄重地沉落地平线。那最后的笑容,深深地烙在我的心灵里。
我站在乱石上,久久不肯离去。西部金色的晚霞燃烧得多么壮烈!它们是为太阳的沉去而燃烧呢?还是太阳为沉去而点燃云霭?此刻,是二十点十二分!在广州,在南海,已是夜生活最狂热的时候了,已是渔火满海,航标灯闪烁已久的时候了,而这里却是死一般寂静。东南与西北,时差这么大,使我惊叹不已。我们祖国疆域的辽遥阔大,从此可见。
太阳已经憩息于山下。它最后的笑容教我浮想联翩。如果这荒凉的大西北也有森林,也有大海,也有鸟群该多好。太阳就不会这么孤独,不会这么疲劳,脸色也不会这么苍白。
然而太阳知道这只是一种向往和追求,一时难以办到的。太阳热爱这里,依恋这里,久久地留在这里,不肯下山。它不要自然界的捧场,该发亮就发亮,该发热就发热,该燃烧就燃烧。它相信,这里不会永远荒凉孤寂下去。
真的,从它最后的笑容里,我忽然悟到了这一点。
1985年9月3日记于大柴旦
11月18日写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