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明将一份报告书放在向宇桌上。
"你过目。"
这是凯迪公司的盈利报告书，处此经济苦闷期间，凯迪虽然获利不厚但在同行业里已是鹤立鸡群，独树一帜了。它比林明的多元化集团公司日子好过得多，比自己的母公司--进出口集团公司也松动自如。对此，林向宇一直自谦道："船小好调头。"
这无疑是句实话，可妙就妙在边个"调"字上头。
报告写得条理清晰，突出公司推行林向宇CID管理模式的成果。即使在这经济的和非经济原因引起的市场突然变化的逆境下，企业仍然有着强劲的竞争力，这无疑是个奇迹了。
"我拟上报。"周明说。他并不掩饰内心的得意。该是凯迪冒头的时候了！这一年他憋着一肚子气。被一股浑浊的泥污水淹得够呛，简直喘不过气来。凯迪盈利不多。当然啦，怎比得上那些炒买炒卖汽车、电器的非正常赢利呢？正如非正常死亡一样，说明白点是自杀。他之所以洋洋自得是凯迪公司走的是正道。
"先放着。"向宇淡然道。
"你的意思……"周明一下愣住了。
"放一下再看看。"
向宇觉得现在大谈CID管理模式还不够成熟，也不是时候。
"我看放出去好！"周明想了想说，他确信光是外向赢利这一条已足够引起企业界惊讶了。
"CID模式的根本点在于要触动大锅饭，逐步实现量化个人，为社会全体成员所共有。这才是模式的全部意思。"向宇说。他了解周明的焦虑愤懑心情，但无意附和这种急功近利的行为。其实，CID的精髓周明应该明白，他不止一次解释过这是个"和尚"模式，使三个和尚无水吃量化到每一个和尚担水吃。不妨大胆地断言，当前城市经济改革之所以成效不大，或停滞不前，或惨遭失败的症结恰正在这一点上。
"人们的着眼点是逆境外向盈利呀！"周明提醒他说。很明白，CID一旦吹了出去，什么经济观控制、什么多发滥发奖金等等检查都会滚到一边去了，省却了许多麻烦，何乐而不为！
"等成熟点再说好。"向宇意识到眼前的处境，也明白周明话里的实用价值。然而，他不愿意听到人们对CID模式有所误解。
"成熟的标志是赢利。"周明说。
"还是放一放吧！"
"你变了。"周明有点失望。他不大明白向宇的探索闯劲一下子淡漠了下来，稳妥的像个老头子了。他觉得不好理解的是对方竞从多维思维回复到单维思维上去，用纯粹的经济观点去搞经济注定是没有好下场的。
"哦。"他睨视了周明一眼，"我跟不上了？"说完，莞尔一笑。
"太超脱了。"周明苦笑道，"你受了她的影响。"
向宇神秘地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他明白，周明说的是王颖。有意思！这小子怎会想到她身上去呢？她超脱，不是放荡吗？不是浪漫轻佻淫荡玩世玩弄异性意识堕落性爱释放吗？他觉得，没有人，即使是他都还没了解她这个人的价值。
"你在想什么？"周明说。
"整个社会主义世界都已面临着一个明摆着的症结：量化个人。"向宇道。
"…………"
一切都在个人量化，人的解放，人的价值、人的情欲、人的追求……
电话铃响。
向宇惊喜不止，他没想到是伍若土打来的。
"她走了？"若土的声音。
"嗯。"
"你送的车？"
"恩。"向宇答。他明白对方一直惦念着王颖。
"我过几天去北京。"
"哦，住在哪里？"
"王颖家，西直胡同十八号。"
"哦！"
"你不是要去北京吗？我等你。"
"恩。"向宇一阵惶惑，对方好像钻进他心里去了。
"怎么，你感冒了？"伍若土问。
"没有……"
"你的CID模式怎样？会成功的。"
"还好，谢谢。"
"你得给王颖记头功呀！"
"哦，你知道？"
"知道，我比你更了解她！"
"…………"
"程宇来来信了？"
"嗯。"向宇惊讶。他弟弟程宇的信刚收到，还放在抽屉里来不及看。
"他万事如意。"
"………"
"北京见！"
"…………"
他呆呆地用手按住话筒。
他自问对不起若土。用若土的话说，王颖是在若土怀抱里被他引诱过去的，也不妨说她从这一个怀抱投向另一个怀抱，怎样说都可以，反正就是那么一回事。他同若土是对好朋友，同庚、同学，可偏偏又发生了这不愉快的事。唉，天下讨人爱的女性也实在不多！
奇怪。若土简直看透了自己的五脏六腑，他到北京是住进王颖家里去的，人家这一着就足以把自己压扁了。真够绅士风度！一切都给你预告。意思很明白。他伍若土不甘罢休！还有，他关心CID模式，特别提到程宇。
向宇心里疑团重重，摸不准这位研究生的心思，彼此恍惚一下子变得陌生了。他自己也不明白为啥偏要沿着这个斜面走下去。
若土自小读书勤奋，功课好，循规蹈矩，班上名列前茅。自从他考上了研究生之后，他们间的差距一下子拉开了，向宇感到己不如人。一个省级学院的大专班怎可同重点大学的研究生相比呢？出来工作之后，这种潜在的自卑感才慢慢消除。每个人都可以选择自己的道路达到自己的目的。因此，他从不放弃自己的目的。开始，CID管理模式的最终目的是专研究生的论文。这对若土来说也不是个秘密，他俩是无事不谈的。只有当他拥抱着王颖的刹那才又强烈地感觉到这种自卑感，CID模式霎时也注入了新的生命力。但已远远地超越先前的目的了。
他相信若土是关心CID模式这一科学研究成果面世的。
他在想，他们将在北京王颖家里见面……
他热恋着王颖。
她依然是一个谜！
向宇第一次遇见王颖是在若土家里，确切点说是在若土妹妹梅芝房间里。他为王颖的美丽所倾倒。就是她！他惊讶地看见自己心中的偶像亭亭玉立在眼前。
就是她！他梦里看见的就是她啊！
向宇驾摩托车送她回学技。王颖双手轻轻地搂着他的腰身，那耸挺温软的胸脯贴着他的背项，无拘无束，轻飘飘地驶过了一长段柏油马路。
"你等着我的电话。"王颖临别莞尔一笑。
王颖来过电话。也来公司里看望过池。可从未提过要上他家去。
她从没谈过自己的父母，也没探问过一声他的双亲，给人的印象是，天马行空，无拘无束。
除了知道她是个高干女儿，外语系毕业班学生之外，向宇一无所知。
每当向宇谈及父母亲的事，她闭上眼，微合着一双红润的嘴唇。待他停口之后才说：
"我爱听希腊俄狄浦斯杀父的神话，也喜欢听李靖杀子的故事，致令儿子哪吒拆肉还母，拆骨还父。嘿，西方的杀父，东方的杀子，有意思！你说最佳的组合应该是什么样的模式呢？"
向宇一时茫然……
她眯着眼睛问道，"杀父不可以吗？"
谜。女人是个谜。
花园大酒店最高层的旋转餐厅里，他俩靠着密封的茶色玻璃落地窗前坐着。王颖要了杯香槟酒，点了好几个菜，兴致盎然。
窗外夜色迷人。
"我们都有资格钉在十字架上。"她突然地说。
向宇觉得姑娘的思想不停地跳跃飘忽，宛如蓝天上的白云，伸出手去却永远触摸不着。
"你想过若土吗？"王颖没头没脑地问。
"想过。你呢？"他负疚地说。
"我没去想。选择嘛！"
"哦！"
"你也可以选择，开放点！"
"我！"向宇想起杨萌，陷入了沉思。
王颖微微一笑，喝了口香槟，"你不看见木十字架上的铁钉吗？看清楚了没有？"
"…………"
"那是一眼竹钉子，上面沾着女性的血肉。闻到那股气味了？"
向宇觉着一阵迷糊，恍惚自己被钉在十字架上，心里却清醒地数着身上一个又一个的痛点。当他抬头望见夜空里眨闪着的星星，自己在缓缓地蠕动着的躯体，急忙挣扎若转动了几下，这才意识到自己依然坐在一个旋转着的圆盘里。
费解得很。王颖总是轻盈地地走在他的前而，留下一个谜一样的思索，令人兴奋，令人迷糊，令人哀痛，又令人觉着一股猛烈的冲激……他明白，这思索、兴奋、哀痛是一种挑战，无疑也是一种幸福，只有在她身上才感受到达样的幸福啊！
也许她脑际里储存一座新潮而又古老的迷宫，他想。
"你为什么选读英语呢？"
"我妈妈是英语翻译。"王颖淡然道。她第一次提及自己的母亲。
向宇察觉她美丽的眸子里闪过一缕淡淡的哀愁，深沉地眷恋着妈妈。
"你为什么要这样问？"王颖说。
"我想要是你念理工科成就会更大些。"
"成就？我从未去想过。"
"为什么？"
王颖扑嗤一笑。"为什么要去想呢？要想的东西太多了。你不了解我，一点也不了解……"
"我了解！"
"哦。"王颖瞪了他一眼，微笑着，"你爱我吗？"
向宇点了点头。
"告诉我你爱上我些什么？"
"不知道。"向宇说，"我什么都爱！"
"你为啥不说我漂亮，像仙女一样的漂亮呢？"她眨巴着黑长的睫毛。
"你远远不止这些！"
"那是些什么呢"
"我说不清楚。"
她格格地笑了，"你了解我了？"
爱是说不出来的。
"你想得很多也很远。"向宇说。眼睛盯着她那一双明亮的眸子。
"嘿嘿，我想的不都告诉了你么！"她说，天真地眨巴着双眼，"倘使你说我比仙女还漂亮那就什么都完了！"
向宇想，她确已给自己说了许多，她自己的、历史的、还有深层的……他好像触着了历史的硬壳，宛如地底下的岩层，混和着煤块石油黄金各种各样的金属。
他看见了她那一颗清澈透明的心，可又像蒙着一层浓重的雾……，他终于感受到那模糊的、朦胧的的美。
临离开时，王颖从他手里夺过结账单，付了款，笑道，"你一点也不了解我啊！"
倘若你以为只有在富而华贵的花园大酒店里才能显示出姑娘的高雅情趣，那就大错特错了。
向宇约她出去玩。
街边为食摊档摆设着木方桌圆档椅长条杌。王颖坐在条杌上津津有味地吃着猪红汤，一口一口地吮着炒田螺，这小点点的硬壳动物上了筵席大概是供给了人们一种吮吸的特异乐趣。
她吮吃着，五只手指都沾满了油酱茨汁葱花辣椒，眼睛却盯着向宇带着点拘束而又熟练地不停地霍着的两片嘴唇。坐在旁边桌子的是两位美国游客，看上去像一对新婚夫妇。他们侧着头望，全神贯注地摹仿着他的高难动作。
年轻夫妇在絮絮细语。
向宇听不清楚，美国人说话连珠般地轻松快速。
"他们在欣赏你呢！"王颖说。
"无聊。"向宇反感道。
"吃的艺术。"王颖神秘地笑了笑。
美国人看见了朝她笑道，"你的男朋友是位艺术家。"
"他不高兴成了猎奇之物！"王颖说。
"NO，"他夫妇俩不约而同地摇头，"中国螺，太奇妙了！"
"没尝过吗？"
"生平第一次。终生难忘。"男的答。
"这是我们度蜜月最珍贵有趣的回忆。"那女的说。
"那古老的吃的文化！"美国人欣赏赞叹道。
她黯然一笑。
她缄默地坐着，思索着美国游客的欣赏赞叹。
"走吧！"向宇说。
"好。"
他付了帐。很便宜，三元两角钱。
"你了解了我吗？"王颖问。
"我会了解的。"
林向宇无精打采地翻阅着周明执笔的报告书，看了一下便又掩上了。
在他看来CID模式己频临夭折，也可以认为是夭折了的。周明阐述的仅仅属模式的枝蔓。
去年法院判决了一桩经济案子。一位承包商场的小经理在完成了承包合同规定的所有项目之后，经请示上级，同意在利润额里提成百分之三十分给职工，他本人分得五千四百元，被宣判贪污罪，判了徒刑，缓期执行。这实在是太荒唐了！
CID模式无疑业已被"名正言顺"宣判了极刑。向宇虽然相信这宣判将会得到纠正，恰如当年割私有制尾巴的可笑收场那样，然而，满腔情趣已给冰镇过了。因此，对周明上报的建议没丝毫的兴趣。
他却又记着了若土说的话：记住给王颖记头功！
奇怪，若土怎么会知道的呢？哪条渠道来的信息？
向宇在三口区南山发展公司遇着王颖。她来这毕业实习。
在洽谈室王颖看过了凯迪公司拟进口的LMT电子设备列表。
"你拟定的吗？"她翘着下巴颏问。
"是的。"向宇答。
"你瞎了。"
他愕然。他们才认识了几天。随之还是平和地说道，"你说。"
"你做过可行性调查，也说得上周密了。可你知道自己错了吗？"
向宇觉得很有趣。从未碰上一个黄毛丫头对他这位经理如此傲慢，就像存心要奚落他一番似的。
"我错了吗？"
"鼠目寸光。"
"有这么严重？"向宇自心进口这套LMT设备虽是七十年代初期产品，但经过改进且价钱便宜，产品也有销路，可望很快便可收回投资。
"你应该准备先亏点本，对吗？"王颖像看出了他的心思带刺儿儿地说道。
向宇若有所悟地望着桌上杯里的速溶咖啡。亏本！他从没这个打算。对了，我们可以坐下来谈谈，你这满身带刺的姑娘。
"我听你说。"向宇道。
"为什么不按国际标准生产呢？国家标准属落后的标准！不妨把产品纳入国际IECQ标准系列里去。"她微翘起嘴唇，意思说你明白了么？
"这不容易啊"向宇明白她是对的。外向与内向，一字之差，效果完全两样。
"胆小鬼，只晓得赚自家人的钱。"王颖说，"真不明白，中国特区要你在这里干什么呢！"
"嘴上说得轻巧！"
"你应该颠倒过来，拿美元买回来先进的东西，产品外向，技术外引，这才站得稳脚跟呢！"王颖说着从公文包里啪的一下摔出来一叠电子设备列表，"林经理，请从工程价值学去考虑，你会长出个豹子胆来的！"
向宇最终还是冷静地接纳了她"外向标准"的意见，引进了八十年代的先进设备。目前正值国家银根收缩，这"外向"系列更显得优越极了，公司也无须为外汇发愁。
他不明白姑娘哪来的信息和自信。王颖从没有对他透露过，为了修正他的计划，她曾向香港信息资询公司咨询过呢！这事只南山发展公司总经理方芳子知道，因为她是经由方芳子的公司那条渠道向香港咨询的。方芳子令尊同王颖爸爸有过交情，且方芳子为人爽直新潮，王颖所以愿意来南山跟随她实习，更何况方芳子的英语是一流的。此事为向宇效劳她是绝对保密的，连方芳子也没告诉。"你葫芦里装的什么药？"方芳子问她。"为他人作嫁衣裳呗！"王颖说。
后来，方芳子便没再提过。鬼晓得这精灵的婆姨心里又怎个想的！
向宇对她谈了凯迪公司贸易的运行。赢利嘛！他脸上神色怡然。
王颖抿着嘴笑，仰望着雪白凸花纹的天花板，默数着上面那一圈圈的涟漪波纹，待他说完了才侧过脸来问道，"周明这个人怎样？"
"精明能干！"
"就他一个B角吗？"
"一个已够了。"向宇说。
"傻瓜。"王颖笑道，"公司是你一个人的吗？回去设三个B角，平衡，懂吗？"
"我遵从因事设人。"
"书呆子，还未到达这个阶段。"她说，"要充分发挥B角的才能，又要让他们知道谁也代替不了你。懂吗？"
"我不在乎。"向宇坦然道。
"哦！"她瞪大了眼睛望着他。
"一点也不在乎。"向宇强化了语气。他早有了考研究生的打算。
"你属事业型的。"王颖欣赏道，稍停说，"我看社会主义也好，资本主义也好，凡是由国家经营的公司企业服务大多是恶劣的，管理经营水平也属三流。怪事，国家主人翁管不好自己的企业！"
"主人翁感只不过是人格化的所有权，没这个权也就没这个感了。"向宇不以为然地说。
蓦地，王颖高兴地拍了一下手掌，"来，我们试着量化一下这人格化的所有权好吗？"
后来，向宇便提出了CID管理模式。虽说试行得极不彻底，但光从工程价值的效益上已颇可观了。
向宇揣度过，她年纪轻轻哪里得来这段丰富的阅历，尤其是谙熟人际学，喜欢从逆向提出质疑，而又顺着质疑引诱你走上高维的空间。他察觉正是这种迷人的质疑品格使他倾倒这幅啊！挑战、棱角、冲激，同她在一起感到不同寻常的愉快。
"你哪里学来的经济学？"向宇问。
"观察呗"王颖答。
"在哪儿窥探的？"
"不告诉你，保密。"她嘿嘿地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