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萌沿着林荫大道走去，在栽有椰树的花圃处朝河边拐，穿过一座花园，走上回廊曲径，在一幢粉绿塑胶喷漆的楼房前面停下来。
楼房的阳台正对着边界河。对岸一抹青山，芳草萋萋，一棵树也没有。山顶上望得见孤零零的平顶草绿色炮楼，楼上悬着面米字旗。白兰花的飘香夹杂着界河水的腐臭味儿迎面扑来，香臭难分，仿佛来到了阴阳分界上。
向宇住在四楼朝南的套间里。半圆状的阳台正向着河对岸山顶上的绿色碉堡。风景独好！
房间修饰得满漂亮，里面却空空的没见几件家具，好像主人来不及购置，抑或不打算在这儿长住下来。
"你来的不是时候。"向宇显得满腹怨愤没地方发泄似的沮丧。
"是吗？"萌萌了解他的心情。
"我不需要你的可怜。"
杨萌摇摇头，"我来看望你，一个人住在外面样样都不方便。"
"你同情我吗？"
"我负疚！"她明白为了自己才把他挤了出去。答应了果千念大专走读班之后，她心情安定下来，觉得该去看望他，算是了却了这段纠葛，也可以表明自己的心意，生活的路总该自己去走，过去了的就让它留下个美好的回忆好了。
他蓦地低下了头，她还是萌萌呀！一副热心肠，温厚贤淑。倒觉着心里一酸，后悔刚才自己太粗鲁了。
"你不相信，"荫萌说，"我要是留在鲁镇的话天下便太平了！"
"我认为你还是来这里好。我知道鲁镇人嘴闲，事情也不少。"
"都差不多。这里的肮脏话我都听见了，没想到当官的嘴比老百姓的还脏呢！"她没忘却小甘给自己说的话。
向宇睨视了她一眼，料想不到会惹她生气。自从认识以来她很少在他面前生气过，像只温顺的小白兔。在鲁镇时，她替他补习功课。他收不住心，坐久了便又睡着。她总是恬静地坐在旁边等他醒来，一直看着把习题做完为止。她那温柔同情的目光使他感动得落泪，留下了深沉的回忆。眼前，他讨厌这种同情，已不需要这种同情了，可又没想到她为自疚而来。他害怕看见她那双汪着泪光的自疚的眼睛，觉着无限的惶恐的苦痛。
她，一个幽灵似的偏偏在这个时候到来。
"你在想什么？"杨萌问。
"鲁镇。"
"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你我都不需要了。"她无限感慨地说。
这时候向宇才想起还没斟杯茶。压了下水壶盖子，没开水了。便顺手掀开罐可乐放在茶几上。
"你为什么这个时候来看我？"他突然问道。
"平日你有空闲在家里吗？卖身给了公司。"
"哦，你都知道了！"
"你没想到会给退货吧！"杨萌知道他给换了下来。
"我并不介意。"
"真的？"她从他眼神里看出他心里的愤懑抑郁，以及常见的那种中箭落马的惋惜和悲哀。
他苦笑了笑，"你看出来了。"
"会给你平反的。"她恬淡地笑道。她总是认为生活对他是不公平的，过去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然而却又偏偏没去想想生活对自己是公平的吗？也许只要她杨萌存在世上，他的心永远是缺了个角儿在跳动。她的宽厚只不过表示她已触摸着那个缺角罢了。这时候，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她竟真切地感到自己不怎样的恨王颖了，这漂亮轻佻的姑娘是生活的强者又何尝不是生活的弱者呢！生活太复杂了，变幻莫测，然而她并不认为自己是软弱的了。
向宇有点吃惊地望着她，心想。
她成熟了。
……
向宇从北京回来不久已觉察到一种被挤出了轨道的失落感，隐隐约约，虚虚实实，使人觉着眩晕。上头找他谈了话，大概是有人反映他公司里有问题，比如外汇使用、合同签定以及外销内联等都存在问题，尤其是奖金的发放，这需要调查了解，要他有个思想准备，协助解决。这是谁呢？背后捅了一棒。他听了心里恼怒可仍旧泰然处之，反正公司里的大项目都经过周明的手，有帐可查。
莫名其妙。
没过两天又通知他公司的事少管，可交给周明多负责些。话说得含含糊糊，又是莫名其妙。随即经理办公室里他的桌子给搬了出来，换上周明的崭新银灰大号钢桌，眼生辉。他才恍然大悟。这一个平日温和驯服得像女人般的襄理，竟做出这些见不得人的事。听说CID管理模式届奖金不封顶同类，严格说屈集体私分的犯罪行为。至于公司韵赢亏好像无须去考虑了。他联系起近日父亲的麻烦事，才又晓悟爸爸这根柱子如此重要竟会左右着自己的命运。看来父亲混迹官场浮沉了几十年也真是历尽艰辛了啊！
他承认自己未有注意修好人际学这门复杂微妙的课程。
脑际里迭现出一幅幅彩色的画面，爸爸的公司，方芳子的公司，还有自己的公司，像三颗循着轨道运转着的星星，亮点在移动，在旋转，留下了身后清晰的轨迹。突然，亮点暗淡了，熄灭了，消失了……
他想自己，但更多的是想爸爸，想爸爸他们一手开拓起来的公司。
当然，也想起开放改革。可就没认真地思想自己信任的周明……
向宇闲着先事。
经过前段忙乱之后，他感到时间从没有这样的充裕过，可又没兴趣到外面逛，也没心情回家，便索性关上房门研读老庄的经藉，竟也探寻起中国文化深层结构的渊源来了。
人非人，花非花，那我自己呢……
妈妈来看过他。妈憔悴多了，为了儿子的事也为了丈夫的事够她烦了。她轻轻地摸了一下儿子被掴的脸颊叹了一口气，心里还埋怨丈夫过于暴躁了。向宇微笑着给妈妈说，要不是她提起早已忘却这回事了。
他说的是真话。事情发生之后，说也奇怪，他竟顿然变得冷静下来，看人看事好像多了一副眼光，父子俩同时不明不白的靠边站使他清醒过来，什么自我完善，自我设计，抑或自我意识无一不是站在这块黄土地上，不会是躲在真空试管里梦呓去。什么自己的天空？他向宇有过自己的天空吗？他公司推行了CID管理模式，上水平，见效益，成绩卓著，可一旦同向钱看挂上钩来不就麻烦了。直至现在他还蒙在鼓里自己倒立是犯着了哪一条？风乍起吹绉一池春水。对了，莫不是事情出在王颖提醒过自己的公司B角安排上么？他想过周明会不会从中做过手脚，可又给否定了。姓周是他一手提上来的，事事放手，连赴港出国也机会均等，算得上够朋友了。然而却没有更进一步问自己，倘使你有机会上去你怎样想？不择手段将会破坏目的，但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成功率也不低啊！
向宇应该想到周明只要存有私心投上所好，可以作为自己的认识轻而易举地把CID模式说成是资本主义的经营管理，概因为奖金、承包奖励抑或集体私分的对象都是钱，都是放入个人腰包里的钱，个中界限就异常的复杂迷乱了，简直使人目瞪口呆，莫名其妙！从周明迫不及待地把他的办公桌从经理室搬了出去的迹象看，此君并不忠厚。在战场上背后的冷枪往往是最致命的！他开始怀疑所谓经理组阁的真粹，归根结蒂还是上级机关说了权威，而民主管理的实施．不论对上对下都还得经过一番训练，逐步施行，而不会像自己想的那么简单。他本人不明不白的靠边这无疑是使人伤心的。
世事恍惚无可穷极。他顿然通透了，觉得这场角逐很好玩，一局游戏嘛！只要允许招聘，允许选择，凭一技之长还是可以立足于贸易之林的。不当凯迪公司经理，可当迪觊或凯迪凯公司经理呗！世事皆淡然。
早晨，他迎着朝霞站在阳台上朝马路望去。随着学生们成群结队，熙熙攘攘的走过之后，路上又平静了下来。准八时整，爸爸上班坐的一辆黑亮轿车从东向西驶过，透过车窗看见老人家直着腰坐着，精神奕奕，同平常一模一样，不管风欧雨打仍然坚守着岗位。爸爸同他不一样啊！他理解了吗？他替爸爸焦急，因为他明白父亲把整个暮年的力气全都用在开拓公司上去了。在一片喝彩叫好声之后，开荒牛往往一声不哼地被替换掉，上来接手的自然享受现成的水果糕点，大可以慷慨激昂一番。这魔术的替换和替换的魔术却又颇耐人寻昧。
他有所恍悟了，为自己对父亲一代的过激的责难有点
歉疚。
爸爸同他不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