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残旧暗淡无光的自行车轮子，在宽阔光亮的柏油马路上滚动着。
听见几下吱吱哑哑的响声，林明知道伍大左驾到，便开门出迎。
老伍对自己的坐骑深有感情，任凭你怎个劝说，或揶揄，或责备，即使是林明的好意，他都拒之千里，我行我素。这凤凰牌二十六时车子是四分之一世纪前用稿费换回来的。那时候除了公家购置的英国"来里"、"三枝枪"之外，当推"凤凰"这金奖产品了，也实实在在显赫过一时。直至今日老残了，伍大左还夸耀着有三大优越性：水陆两用；晚上丢在楼下无人光顾，行驶自由。后两条颇实用，住在四楼每天早晚肩托车子转弯抹角地爬楼梯级无疑是件苦差事，新建城市公共交通一时跟不上来，求人不如求己。生活需要有自己的信条。
"你还不服老？"林明担心老朋友坐骑出事，况且深度近视，瘦削的身板轻俏俏的像粘在坐子上的稻草人，一阵风也会吹倒的。因此，见面头一句话总这样说。
"有一辆豪华皇冠轿车，我伍某谢天谢地！"
林明微微一笑随口而出，"工作需要嘛！"他眼下坐的一辆正好是皇冠豪华型。
"这句话不说比说好，我劝过你好几回了呀！"他讨厌堂而皇之的话，自欺欺人。
"天变、地变、道亦变！"
"哼，听你说我这趟不揩玻璃了！"林明曾给他这清水衙门的编辑部出过主意，设个文化服务公司或印些畅销书增加点儿收入。他当即斩钉截铁地谢绝，编稿子的不做买卖。要不眼下不又要写检查了。至于人家分的奖金多少，伍某绝不眼红。但耍等有朝一日上头拔下来辆轿车却需要磨练巨大的耐性。
"入坐，入坐，我们不谈这些。"林明清楚老朋友的脾性，话多了就表明心情舒畅。在林明家里他无所顾忌。
伍大左环视屋里一圈，故作诧异地问道："陈副教授不出迎？"
"她去给宋帝昺扫墓哩！"
"我看做忌日不如过生日好。"老伍活刚出口，顿时又疑虑重重，照理果千应赶回来才是，免得家里气氛显得如此孤零。
"两口子有小磨擦了么？"
林明一笑置之。
"你说明白好么？"老伍寻根问底。
"还不是那些事。"
"哦。"伍大左瞧了一眼桌上的碗碗碟碟，一只椭圆形大碟盛着烧鹅、乳鸽、白切鸡、鹅掌、凤爪，一小盘青豆，一碟子香肠肉块，还有一篮切片面包和餐包，一式的冷菜罐头，连碗热汤也没见端上。最具吸引力的还是放在桌子正中的那瓶法国蓝带"XO"，盖子未打开已闻见特酵的诱人香味。没个女人在家连口热饭也吃不上。
"自助餐嘛！"林明自嘲道。顺手打开酒瓶盖子，给他斟了满杯。
"难得清静。"他不想扫老朋友的兴便说，"我们好久没碰过杯了，你大忙人没空闲，我爬格子头晕脑胀，今晚痛痛快快个够。"他有所感触，心想两个老头过生日未免孤寂了，只是没说出口。不过，使他触景生情的倒是回想起在五七干校那一回猪栏痛饮，几乎出了大事。当年他靠边站，入牛棚未够条件，又没具资格同革命群众平起平坐，落得逍遥。林明挂着牛鬼蛇神的牌子清扫猪栏厕所，周末，可以进城的都回家去了。他闷得无聊便上小店买了两斤傻仔水，扒开灶坑灰火，焐熟几只番薯，跟林明蹲在灶边烘火痛饮。两杯下肚，添上只烫热热的烤地瓜，浑身暖和，脑子也有点飘飘然了起来。他们的暗语把白米酒唤作傻仔水，一醉百了。林明这些日子从没如许丰盛的温饱过，放怀嚼饮，酩酊大醉，胡言乱语。正当他手忙脚乱，不知所措的时候，月光下远处小道上响起三声咳嗽，桃树下晃动着个人影。眼见时间已来不及了，又没力气背得动这彪形大汉，只好悄悄地躲开。待他假装若无其事地转回头时，事情可闹大了。灯光下，几个专案组的人围着滚在地上胡言乱语的林明，表露出极端关切的声调说："你心里有啥话就倒出来吧！""我对不起党……，我受冤枉……""无话不可对党说啊！""我……"酒后吐真言！这一幕酒后诱信惊得他出了一身冷汗。翌日，林明被拉去站在太阳下批斗了大半天，这已是家常便饭，不必细表了。
"有意思，有意思。"他举杯一饮而尽，眯着双小眼睛朝林明微微一笑。
林明看他那坦然而又惆怅的眼神，就明白老朋友又在萦怀往事，便凑兴说：
""xo"，高级傻仔水！"
"高！高！"他举起酒杯顿时又想起了果千，念及他俩近日的不和，脸上现出忧虑的神情说："果千为你好。一朝碰上蛇，三年惊草绳！"她这人平日话不多，信守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当然，眼前阳光下出卖你的人不多了，但背地里搞小动作的还大有人在。不可不防啊！何况红眼病是急性传染的。
"也不知她从哪条渠道听来的消息，说我树大招风，不如急流勇退！"林明说。
"果千的话不妨听听。"他整天爬格子，对外面的事闭目塞听。但林明办的跨国公司之显赫早已闻之，今冬吹捧强人、能人和企业家，明春调子又如何呢？你奋斗拼搏去好了，即使没出个差错，哼，到时一样会被人敲头壳。
林明沉思了片刻，"我想过了，顶多做个失败的改革者！"他一口把话说绝了。这话绝不是随口而出，确实经过了痛苦的思考。开放、引进、创汇、产品挤进国际市场，千头万绪，纷繁复杂，外引内联，批文、外汇、内销、外销，纵横交错，人际伪善，非身处其境，上下、左右、内外、前后逢迎之困难不容易体会到。历来改革开拓者都没有好下场，然而前仆后继者也从不乏人。
"宁做一个失败的英雄！"伍大左对这种鞠躬尽瘁精神钦佩之至，而戒备之心却依然如故。他是个明理的人，今晚林明有这份闲心坐在家里，可见公司贸易往来的清淡。换了去年这位总经理的接见时间是以分钟计算安排的。可以想象，在这个低潮时候谈不上什么勇退，恰恰相反，只能前进，不能后退。因此，这甘于失败的涵义颇堪回味，也就值得人尊敬了。
林明觉着诧异，对方好像没察觉出他话里的辛酸。他从来没想过要当什么英雄，土地改革时评上土改模范，解放战争末期得了个三等功臣，这些荣誉都够不上个英雄。况且英雄的桂冠不会戴在讲究赚钱的企业家头上。用香港的称呼是老板。一旦谈起理想、追术的高尚，钱银这俗物就不屑一顾了。开拓有如扬帆驰马，也有如屐薄冰，虽险犹荣，确实要经受一番风险。身居特区这个临界点，虽说弹丸之地，却全然处在临界状态，温度只需稍微变动，就会变换到另一个物态上去了。这小小的临界点就像一个多菱面的水晶球体，它把资本主义的好的东西清晰地映在球面上，也把社会主义的优越点放射开来；它把资本主义的黑暗由菱角上折射开来，也把社会主义体制的弊端通过晶体凸镜透视在荧屏上，而这一切都是在水晶球的光芒四射下忽隐忽现。他似乎习惯了这水晶球体眩目的假象，又好像还未完全把握得住光影下面滚动着的颗颗珍珠。他的公司开办时身无一文，只仰仗着地大物博把土地作为同外商合资入股的钞票，像滚雪球般越滚越大，有了今日举世瞩目的跨国规模。虽说丧权辱国，出卖土地的指责已渐渐声销去了，但此非正道的疑问还是不断，即使功绩如山也排不上英雄座次。正如首先吃螃蟹的人，可谓有胆色的勇士，又何尝不可称之为嘴馋之徒呢？然而，英雄莫问出处。改革者也不稀罕什么座次，只求神州之振兴。他感到慰藉，老伍了解自己，同情他的失败，也包含着欣赏他的失败。这种多向思维教会他走出困境，懂得透过迷彩观察事物多种多样的菱面。然而，他失败了么？为什么偏说是失败？他甘心失败吗？
"这不过是你们文人的虚构。"林明说。
伍大左已觉察他满怀心事，可又不想今晚尽扯些败兴的话，便举筷夹了只卤鹅掌放在他碗里，笑道："稳步而行。"鹅掌下酱油、八角、黄糖卤过，甘香味美，皮蹼爽脆。
他回敬一只金黄松爽的凤爪，添上几朵翠绿的芫茜。这鸡爪用油炸遥后放在清水里泡，待皮骨分离才又回卤勾芡，别具风味。
老伍放进嘴里一咬，果然皮脱骨香脆爽口，镶上了半边假牙也嚼得津津有味，"你有一手！"林明在干校解放了出来安排到厨房当炊事员，伙房重地，这属最大的信任。看来他掌勺的该会炒两味吧！其实，他只不过是和面师傅，流大汗而已。不过今晚的凤爪却非同等闲，当然也顺带逗他开心。
"嘻嘻，全是向宇一手包办，买现成的。"
"向宇呢？"他才想起孩子不在。
"他找若土去了。"
"到哪儿找去？"老伍脸色苍白，眉头紧皱，好像忍着极大的痛楚。
"……"他愣住了。
"若土走好几天了。信也没来过。"
"哦！"他知道老伍父子情深。
伍大左叹了一口气，放下筷子，举杯喝了一口酒，"这孩子糊涂了。他同那女的吹了，好事嘛！我看不惯这女的，贪新鲜。人嘛！又不是穿时装，常换常新。可他痴心上了，人家甩了他还一样死心塌地。我拍桌子剋他几句，跑了。"老伍连王颖两个字也不愿沾口。
"唉，孩子有孩子的世界，你少管点好。"他一直为向宇的事感到内疚，本来若土一对好好的，现今弄得家里不宁。虽说女的主动，但向宇明知故犯终究缺了德行。今晚请老伍过来，有表歉意的意思，可没想到若土出走，老头子自是悲哀了。这孩子一向随和，怎么此回竟动真的？
"我骂向宇，新潮，可不能把朋友往潮水里推。"林明歉疚地说。
伍大左连忙阻止他说下去，"这不怪向宇，他也是给人玩弄的，那女的是个骚货。"他就是怕林明为此事负疚，责备儿子，"我不想管孩子的事，也知道管不了，可就是不放心。老是怕，怕他将来有这一日，苦痛呀！做父亲的不该提醒孩子吗？一开口就又急了，他听不入耳也就火了。你知道，我心里好难受……"
有些事不好对孩子开口。他明白伍大左的苦痛，夫妻十年，说不上很恩爱但也生下了儿女。文革那阵伍大左靠边站，人不人，鬼不鬼，妻子不堪寂寞趁串连闹革命的热潮，同造反派一个头头上床睡觉。后来当上了革委会副主任的夫人。虽说昙花一现但终究还是上过了主席台，也见过了报。有人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那日天蒙蒙亮，房间里突然嚎啕大哭，年轻的副主任寿终在大木板床上，面如土色，赤条条的一丝不挂。听说是造爱时着的邪，马上风。属中风之类。其病因不外是脑溢血吧！经过这一回惊吓，妻子有所恍悟，待老伍归回到人的队列之后，便又负荆请罪，回心转意。然而，伍大左这次一反常态，拒之门外，表现出昂藏七尺的气魄，令那女的也为之愕然。即使后来林明说情，他也无动于衷。伍大左为人向来宽厚，不到容忍不住的时候决不会如此断然绝情。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看来他是有隐衷的。
"孩子一时糊涂，还是耐心给他说清楚好。"林明安慰说。
"这些事我一开口就急了。"老伍说，"唉，有人说我们这辈人全都死光了，中国才会好，不见得罢！"
"竹子公孙不见面，不砍掉爷爷孙儿冒不出头来！"
"哦！"老伍若有所悟，"难怪你这些年不做生日，今晚例外……，对了，为我伍大左才做的。"
"不完全是。"他怅然道。
"我又杞人忧天了！"伍大左有点自嘲地说，他觉得自己做了件蠢事，失去了儿子。感情的距离是不易弥补的。他变了，这样的蠢事也做得出来，为什么不可以冷静地谈清楚呢？叱责，孩子受不了。突然，他感到从没有过的孤独，即使靠边站时心也还没有这样的空虚过。也许是人的晚年的一种惶恐感吧！然而，他怎可以不说话呢！他害怕孩子上当，苦痛一辈子。他想起了一个人，她无忧无虑，摒弃了因习的负荷，就像一个久病成良医的人一样，把自己的病看通透了，也把人体的不祥了解个明白。人不过是一叠骨、一堆土、一撮灰罢了！还有什么呢？他这一想心里又感到一阵释然。她丈夫像一根木头。一个仙女般的女人跟这根木头居然也生活过来，寂寞、孤独、哀怨……，但终究算是有了个家庭！奇怪，每当他觉着茫然的时候很自然地想起了她，这一个充满神秘感的女人。
"果千找她去了。"老伍没头没脑的说。
林明默然。他知道老伍是说方芳子。果千有事没事爱找方芳子诉说衷肠。宋帝昺墓的维修，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来此旅游的一下便热呼了起来，这女经理长着一双企业家的眼睛。近日他公司同英国公司签定光导纤维生产的合同也是她拉的关系。这世界最新技术产品被美国列为虎年十大未来职业的首位。然而世界上一切新生的东西从来都不是一帆风顺的，合同的签定竟经过了一番波折，就像浩瀚大海里的一艘风帆，除了要应付汹涌的浪涛水流礁石之外，还有不测的风云。可是，方芳子虽然事不关己，却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坚定，使他更果断地顶住了来自上头的压力。事情并没有过去，正如潜伏着的病毒总会在适当的时候发作出来，已经有消息说他在闹独立小王国了。这些事他不想给老伍说，人家也够烦了。然而老伍怎的突然地想起芳子呢？同病相怜！自己一提起芳子也不是浮想联翩么，足见这个女人的复杂。她身上引发则多向性的信息，显示出不平常的吸引力。对了，自己怎会疏忽没想到果千会去找她呢！
电话铃响。
"你死了吗？果千住在我这里好几天了，你竟忍心不来个电话。"一听便知是方芳子。
"没想到是你把她藏起来了。"林明说。
"我抽屉里有长效神经病药丸，你要多少瓶？你小心点，别欺负果千。她担心你，明白么？"
"她说了些什么？"
"我用车子送她回去了，你去问她。"
"你不亲自护送一趟？"
"我忙得一塌糊涂。你得意啥？小心有人在背后敲你脑瓜。真亏你，你今晚还有空坐在家里享清福！"
"哪里，我请了老伍共进晚餐。"
"伍夫子么，稀客，难得呀！"她格格地笑出声来。
"伍大左吗？你有出息，同儿子闹翻了！"芳子毫不顾忌地说。
"唉……"
"算了，我明白。男的常欺负女的，当然，女的欺负男的也有，你担心孩子，怕他上当。一个好爸爸……"她话不多，一下说到他心窝里去了，舒舒服服。
"谢谢。"老伍忙说。
"我帮你找他回来，安心喝你的法国xo好了。"
伍大左吮完了只凤爪，仰脖喝光了杯里的酒，心情顺畅了许多。他也觉着奇怪，听了这女人电话里说的那几句话就像嘴里含了粒薄荷糖，清凉透了，世间也不像他想的那样寂寞！对了，她会找到若土的，研究所有个养殖点设在南山。他顿然又担心起来，孩子会不会随船出海呢？若土领有出海证。唉，做父亲的竟又心烦意乱了。
他觉得头有点晕，本来想等果千回来谈谈，有好些日子没见面了。但想起了儿子的事，家里只留着梅芝便又放心不下。便起身告辞了。
月光下，他微微弓起背骑若自行车缓慢地在蠕动着，身后留下几声吱吱哑哑的尖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