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心早已经随他死去。所以,尘世间无论何种死亡,之于她而言,都不过是同这具冰冷的躯壳再告别多一次而已……
由于冷汐昀这个身份不明的少女离奇降临在两军交战的沙场上,又因成功刺杀了离国国君襄穆,而被外界讹传为“通晓妖法邪术”;又被离国国师宣定为祸国妖女,因此定于青昴城城郊的明火观执火刑处决。
明火观位处于青昴城西郊十五里处,乃天摩教驻离国最大的分坛。天摩教总坛摩萨宫,千百年来偏居于西域毗渊山,在大晟王朝建立之前,一直被世人痛斥为天下第一魔教,为朝廷驱逐出皇境。
后来,据史书所载,本朝的开国皇帝襄绎早年曾借助天摩教的势力而推翻胤王朝、得取江山。虽然天摩教在天朝被唾叱为魔教,甚至一度被武林正道人士驱逐出中陆,然而在这片远离天子脚下的西南边陲之地,天摩教的声势与地位依然稳如磐石,数百年未衰,甚至离国历代国师,皆是由天摩教教主派遣出任。
此刻,那些白衣乌帽的天摩教教众从囚车里带出冷汐昀后,便将她押至天摩教平日用以祭祀的神坛。神坛与塔庙遥遥相峙,虽相隔数十丈之遥,然而透过敞开的户牖,塔庙内部的一切景致,均皆清晰在目。
在教观的穹门顶部,一轮金色的朝日与一勾银色的明月高嵌于石壁内,散发着威严而冷冽的光芒,仿佛天摩教教徒所供奉的光明神祇俯瞰人世的眼睛。
冷汐昀被那些白衣教众用几条粗大的麻绳交缠绕结,将她牢牢捆绑在一支早已备好的火刑架上,下面铺满了柴枝及干草。
那些白衣乌帽的教众面向着她,环绕成一圈盘坐在地,口中喃喃吟唱着她听不懂的经文。
片刻后,便见一名身着白袍的年轻女子霍然从神坛下越众而出,周旁的白衣教众均皆交掌于胸前,稽首行礼道:“月曜使大人。”
隔着细碎飘扬的雪花,冷汐昀波澜不惊地望着眼前的一切,那双似水般清冽的明眸,最终停顿在这个女子的脸上——原来所谓光明神座下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九曜使者,虽被后世之人涂抹了种种神话般的面具,然而这样切近看去,也只不过是个普通人而已。
就见月曜使左手持着一个雕饰奇特的瓶子,用指尖从内拈出几滴清水,泼洒向冷汐昀的头顶,旋即双手环胸抱合,似是行了一个什么驱邪避凶的仪式。
随即,便见她缓缓转过身去,面朝众人,沉色朗朗说道:“此女身上魔氛已除,然而天降魔星,难容于世,须当施以光明****,将之三魂七魄焚烧净尽,方能保其不再祸害于世人。”
月曜使顿了顿后,突然稽首朝着某个方向缓缓拜下,扬声道:“君上,时辰已到。”
她一语掷地,冷汐昀的目光这时才注意到,那位一直倨坐在神坛下、被一众侍卫众星拱月般围绕在中心的离国新君。
此刻的离国新君——襄绎,着一件刻丝泥金黑底暗纹祥云朝服,英气焕发,冠带煌然,光是那样静坐不动,便自有一股宛如山岳般凛凛逼人的气势,勃漫散发。
襄绎此际也正遥遥望着她,那双深幽莫测的眸子里仿佛含藏着什么言语,在神色间闪烁着,却终究只是身形静坐如磐石,未曾挪动半寸。
良久后,才终于听这位离国新君沉声答话道:“那么,这便请月曜大人主持行刑。”
他话音才落,就听围观人群的一角,这时蓦地掀起了一阵喧噪。
冷汐昀逆着冷冽的风雪,循声眯眸望去,就见围观人群的一角,一袭莹白色的衣袂骤然晃入她的视线——那个少年全身都仿佛融入了身后的风雪里,唯独那双湛蓝色的眼瞳,那样关切、又那样深情地凝视着她,目光宛如赤子般纯澈明亮。
这个单纯而痴情的北靖国世子,此际正在迅速汹涌围合而来的离国王宫侍卫与天摩教教众的包围之下戮力挣扎着,终于渐渐被困死在原地,半步也再动弹不得。
而此时此刻,在少年身后,另一双湛蓝色的眼睛也正在不远处注视着她——那个身穿青衣的少女似乎与冷汐昀年纪相仿,面容清丽皎美,一身卓然清贵之气。
此人,正是眼前这位痴愚世子的亲生姐姐、隐匿于民间的那位北靖国公主——禁凌烨。
她铭感于这个少女甘愿为救弟弟铤而走险、潜入离国深宫刺杀襄穆之举,因此当斥候将冷汐昀即将处斩的消息传入帝都后,未等弟弟出言哀求自己,她便决然带着弟弟一同前往离国青昴城,预备在刑场设法助此女脱身。
然而,话虽这般说,但此事做来谈何容易?须知北靖国几百年来一直偏安一隅,身置于诸国纷争之外,甚至连同几个月前,大胤陷入危机之时都袖手一旁、不曾派出半支援军。而冷汐昀毕竟是杀死襄穆的凶手、离国上下憎恶入骨的“妖女”,如今他们姐弟一旦出面营救,便不啻于与整个离国为敌——那就意味着,离国与北靖国,这一南一北、一强一弱两个诸侯国的和平历史,便将就此终于。
而她身为北靖国公主的身份,怕也便将要从此败露于天下。
幸而今趟,她还请来了两位武功皆是横绝于当世的高手——帝都少将、侍郎封尚青之子、天山剑圣门徒封无痕;以及……那位传说中隐遁于帝郊竹海中、数十年未曾出山露过真面目、却名扬于天下的先知,柳千寒。
“是你?”余光瞥见在那位白衣世子身后落落而立的青衣男子,冷汐昀不由自主地失声低呼。开口之际,一片雪霰轻轻飘坠在她长长的眉睫上,那悠悠凉凉的触觉,仿佛一滴遗落在前世的泪痣。
冷汐昀怔怔遥望着那个与她有着无尽宿命因缘的男子——而那个男子,此刻也正在远处定定凝视着她,沉沉黑瞳里似乎凝蕴着某种深刻复杂的情绪,如千尺寒潭下沉浮不定的纤尘,那样的杳邈难测。
女囚的目光渐渐变得惝恍迷离……这是,幻觉吗?如是幻觉,缘何会这般清晰刻骨;如不是,又为何犹如梦境般清虚杳漠?
眼见漫天霜雪之中,一簇火光已熊熊燃起,投入了火刑架下——火种一遇干草,便即猛烈地燃烧起来。
短短顷刻间,禁凌烨眸中神色急遽变幻着,一时心绪如麻:倘若此刻当真施法救她,想来定会使自己引起别人的注意——若是因此而自曝身份,他们姐弟此趟能否脱身尚是后话,然此举必将令北靖国从此置于危境;可那少女毕竟是为救弟弟而被绑上火刑架的,若让自己对她的生死置之不顾、眼睁睁看着她被活活烧死在自己面前,更是她所无法忍受的。
心中思绪纷腾之际,她情不自禁地将目光转向身后,求助般地望向那位陪同自己而来的帝都少将。
封无痕与禁凌世子身边的这位贴身丫头“霜烨”的关系素来迷离扑朔,一直是帝都贵族少年们无事时调侃的谈资。二人青梅竹马多年,今趟禁凌烨要来救这位女子,他与冷汐昀也曾有过数面之缘、更曾千里相救,于情于义,他自然不会放任禁凌烨姐弟犯险、放置这女子不理,于是便唯有舍命陪禁凌烨前来救人。
而他未曾想过的是,柳千寒得知情况后,不知是否卜知他们三人此去凶险,竟也主动要求陪同而来。
柳先生闭关多年,如今主动出山,这实在不能不算是一件令人惊诧之事。还是……忆及前次青昴城城楼下一事,封无痕有些怀疑地将目光投向身旁的青衣男子,目中神色微微闪烁:……还是,柳先生与这神秘少女间,当真有某种不可告人的因缘羁绊?
“姐姐!”封无痕正自沉吟不定之际,一旁的白衣世子已急切地发出了颤抖而恐慌的求助声。
而封无痕的目光只是探究地望向柳千寒,而后者蹙眉微微摇首,表情凝重,似在示意三人不可轻举妄动。
禁凌烨见状,禁不住翠眉微攒:她心下虽也正暗自为弟弟忧急,然而她与柳先生共处十余年,自是清楚柳先生的能耐,也信任这位多年来待自己如师如父的男子。
她深吸一口气,在重重守卫的管辖之下,轻轻拍了拍少年世子的肩头,在他耳边柔声轻语:“阿雪别怕,有柳先生在呢……即便到了最后一刻,只要有他出手,你冷姐姐都会平安无事的。”
在姐姐的劝言下,白衣世子静静点了点头,然而转过目光,望着被绑缚在火刑架上的那名女囚,眼神里依旧流露出无法自抑的关切和急迫。
此刻,熊熊火光已在冷汐昀的足底燃起,火舌贪婪地****着少女的足裸,并未因风雪的阻挠而略微减缓了烧延之势,反似更加猛烈!
然而,那位被高高绑缚在火刑架上的少女却仿佛不畏死亡一般,只微垂双眸,隔着浓烟弥漫的火光,遥遥注视着那个身形隐匿于人群中的青衣先知。
火光艳烈燃烧着,浓烟腾腾而起,逐渐模糊了周围的一切。此际的她看不清那位先知的表情,然而火光下,她的眼前却仿佛出现了短暂的幻觉——那人清冷而悲悯的目光如无数锐刺般悉数剜进她心底,那样历历清晰,宛然在目……心下不觉便涌过一阵刻骨的幽寒,那阵幽寒渐渐化作绝望,蚀遍了她的每一寸神经。
柳千寒啊柳千寒……伟大的先知、我另一个时空里的恋人……你今日来此,难道,只为了亲眼见证我的死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