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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记得上一次在美国,他随一位爱尔兰血统的美国教授去看棒球比赛。他怎么也不能被一个棒球手打出的“全垒打”所激动,疯狂如那位白发苍苍的美国教授。正像那位直想往乡下搬家的美国人始终弄不明白“城市户口”对一个中国大陆人的重要性。如果你还不能理解她的算盘打得精又有谁能理解?既然全人类都有再一次堕落的权利。

他可以想象如今她在南加州的居室。那里无时无刻不洋溢着天蓝色的温暖。思乡的酸楚会慢慢溶化在宽敞的空间而变得极为稀薄,最后如一杯水似地泼在门前绿得可爱的草坪上。每天都有新鲜事出现,会一点一点蚕食掉孤独。何况,厌烦了许许多多人长久在一口锅里搅勺子每天每天有如一笼刺猥似的挤来挤去,孤独本身竟蕴涵着梦寐以求的意境。从憋闷的火柴盒里飞出来的灵魂仅仅嗅出自己身上有了天空的气味就是一种安慰。

她既然爱起来就爱不爱起来就不爱,她就能在任何地方活得很好。

月亮虽然不是美国的特别,但确实到处都有碧月的澄照。于是她终究会和中国大陆出口的纺织品一样,在美国制造成各式各样的时装,再打上美国商店的商标,尽管棉花有时也会眷恋自己的土地。

这样的人他见得太多太多。这么想他也就平静了。

房里的空气寂静得仿佛房间里一无所有,幸亏有威士忌渗入房中长久无人居住的气味。当他意识到这一夜他必定要过得十分正常同时也发觉了一丝自嘲的苦笑牵动了嘴角。这时他听见子夜的风簌簌地往山坡上爬。风进不来,但风的精灵使他感觉到凄凉。可是黄豆粉仍然如大雾久久不散。他听见心头又响起那阕《爱情故事》,于是趁着微醺他躺倒在床上。

他奇怪自己竟然对一切发生的和没有发生的事都无所谓,但他更奇怪的是自己心中竟然还残留着对女人的爱。

然而,如果他仍然对一切发生的和没有发生的事都件件挂心,那便辜负了他彻底破灭的初恋。爱情要以悲剧结束才显得美满,其实他早有过这样的体验。这时,黄豆粉的气味随子夜的风飘散,空气纯静而清凉,他拉开毯子,一下子掉进了B城,一九六一年……

我这是在什么地方?……在什么时候?……是在逃亡的路上?在车站?在医院的太平间还是在牢房?现在是第一次出劳改队还是第二次被释放?是不是压根儿就没有得到准许而越过了围墙?……

在长凳上醒来,一种逃亡者的本能使他立即警觉地抬起头。但还没有等他睡眼张开他已经感觉到了没有危险。他嗅到了一股煤烟的气味。他把煤烟和从各种人的各个部位散发出的臭气一股脑儿地吸进肺里,心胸顿时注入亲切的和畅。经验告诉他气味越杂乱越妙,只有牢房里的气味才臭得单调。他像嚼着糖块似的咂着嘴。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不过从嘴里津津的口水就知道已经有了体力。他刚刚做了一个很奇妙的梦。

他梦见时光倒退到从他进劳改队那天开始,而以后的一切却是另外一场经历。

他梦见他已经是个作家,今天正在美国游历。他梦见自己不但结了婚,还正和一个著名的电影演员发生了爱情。他还梦见他和她在美国西海岸的一家小餐馆共进晚餐,然后去了一’所干净的小旅馆……

他坐起来。压在人们头顶上的灯光迟钝得令人窒息。候车室里挤满了人,马上就有一个穿老羊皮袄的蒙古人填补了他旁边空出的座位。受到羊皮板子的排挤,他懊悔不继续躺在这条长凳上。他本来可以睁着眼或闭着眼占据两个人的位置。他早已知道一块饼子一根草绳一片破布的价值。人类的一切学问都说最有价值的是人的内心生活,什么理想信仰希望,而现实的一切却告诉人最有价值的是你手头用得着的东西,譬如,在眼前就是那木制长凳上的一截。

幸好天麻麻亮起来。他看见一个偎在母亲怀里的孩子眼睛里有一点曙光。他还看见那一点曙光中有一丝童稚的希望,仿佛只要天亮了就会吃饱似的。他看见风在候车室外奋力扬起灰尘并伺机往候车室里钻,好像整个车站是建在一座垃圾堆上。他还看见蜷缩在候车室里的人们也像是被命运从四面八方扫来的垃圾。这一大堆破烂的衣衫绝不同于劳改队那样破烂得整齐划一,宛如一群被晒干的蝴蝶突然被风吹散。

“有开水罗!”

候车室门口兀地响起一声如歌的呼唤。他看见被尘土活埋了的人们这时才破土而出慢慢蠕动起来。

他没有行囊也没有茶缸。望着被移动被传递的冉冉的水蒸气,听着唏唏的喝水声,他咽了一大口口水。在劳改队经过了大饥饿他充分认识到最宝贵的是人体自身的分泌物。口水和屎都能救急。倘若长久不拉屎,你就会觉得自己肚子里有东西,在心理上会自以为你是个饱汉而避免在路途上倒毙。这完全符合“精神变物质”的伟大哲学原理。

他将手伸进破棉袄,用钢琴演奏家一般敏感的手指分辨出哪一处是破洞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口袋。从怦怦跳动的胸口他掏出一张折成四方的纸轻轻展开。

当他再一次看清那确实是一张刑满释放证明书并且上面赫然写着他的大名他才确信他的存在。现在浮游在他周围的人现在逐渐明朗的天光现在在远方响着的汽笛全是真实的,而那美国西海岸的小餐馆小旅馆和电影演员等等才是真实的虚幻。多少年以后他才真正体会到这张刑满释放证明书的妙用:它是劳改队开具给你的可以走入社会的证明,而社会看见了它又可以仅仅凭着这张纸再一次将你关起来。

而这时他只是小心地把它收起来再扣好纽扣束紧腰间的麻绳。为了这次相会,他特意将腰间的草绳换成了麻绳。他着实尽了最大的可能把自己打扮了一番。

他首先到厕所去。横溢的尿水结成了冰,极像一幅标示世界地形的沙盘。他跨过喜玛拉雅山脉走向最里面的一个茅坑。这里一点也不臭是因为候车室里同样充斥着这种味道。他蹲下去但不脱裤子却脱掉一只鞋。他掀开鞋底的夹层用两根手指头搛出一张伍元的钞票。他确信旁边的茅坑没有人他能放心地用亲切的目光盯着钞票翻来覆去地看;他慢慢抚平它仿佛安慰着一个啼哭的婴儿。这时他心中对那位手执钢钎的炼钢工人感到歉然。

然后他一边假装系裤带一边走出厕所。在此之前他当然已经将仅有的一张钞票装好。他曾经混过三次查票,。最后一次被查着了但查票员搜遍了他全身甚至把释放证明书都搜了出来却搜不出他拥有的这张钞票。他如果搜出了钞票便要他补票还要外加罚款。他虽然被查票员臭骂了一顿赶下了车却保住了钱。他暗暗高呼“老劳改犯万岁”是因为老劳改犯教给他的诀窍多过五个教授孜孜不倦的指点。事实屡次证明劳改队的现实主义要比书斋里的古典浪漫主义高超。

于是他又不由得有点留恋列车上的厕所。那是他的避风港,每当查票员过来他便钻到那里面去。那个白磁的蹲坑那个玲珑的洗手盆那个小小的空间比他的宿舍还要安全。因为他就是从宿舍中被逮捕走的。

他想着在这个世界上最安全最温馨的地方便是厕所。这样想着他撒开步子走出车站。然而当他经过候车室门口放的盛开水的大木桶竟发现水面上漂着几点油腥,诱人馋涎地放射出孔雀蓝的幽幽光泽。这既使他懊伤又使他颇费思量:

哪里来的油腥?

哪里来的牡蛎?

哪里来的威士忌?

虽然Y市医院的门房,那个一直穿旧式裤褂的老头眨巴着烂眼圈告诉你她可能已经结了婚,但你还是要跑去看她。这和多少年后你在美国西海岸非要挂那次长途电话一样。

烂眼圈的看门人已经不认识你。可是你以为他不停地眨巴眼是给你某种暗示:他嘴里说她已经结了婚其实她并没有结婚?你想起几年前“反右”的时候你去找她,她明明在里面而这老头却说她出去了。老头曾跟你谈过Y市在“老社会”有一道城墙,谈过他怎样在军阀的枪械所熬火药最后弄坏了眼。而那时你怜悯地想为什么这样一所医院却医不好自己的门房。你来到这所医院使你更加想去看她,不管她结了婚没有。台阶上走廊里候诊室中甚至院里的那几株白杨树下到处弥勘着她身上的药香。那几株白杨已脱尽了秋叶,但其它的景色依旧。晾衣裳的绳子上筒样晾着医生的白大褂。它们一件件冻成了冰咯咯作响,仿佛一段往事正在破裂。

在劳改队,你曾进过那里的医院。刚从死亡中苏醒你便以为是扑进了她的怀抱。一切都是因为消毒剂所引起。任何消毒剂都会像大麻一样在你眼前透出一片白色的幻影。你的激动足以损坏你的神经和心脏。

于是你想你不能没有她正如你不能没有自己。三年来在你的思念中你只能见到她的背影。她黑油油的发辫黑得眩目她白衣裳的腰褶自得耀眼。她那两条匀称的小腿曾使你愿意变成一条狗。在拿着镰刀在水稻里“夜战”时你以为她正往月亮上走,这样你便被自己的镰刀砍伤了脚背。专给劳改犯治病的医生说你应该再往上砍,最好是把自己的腿砍断。但你丝毫不悔是因为当时你正想把她扳过身来再看看她那对大眼睛。

但最终她还是穿着她的白衣裳化进了皑皑的早霜。

你想过是不是我让人写信告诉她我已经死亡所以才切断了最后的一点心灵上的感应。她始终用背对着你究竟是吉兆还是凶兆?可是你想象如果我又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她一定会转过脸来并让我用嘴唇去接她簌簌的眼泪。

你轻飘飘地走到大马路上。黄风像一条忠实的狗,浑身沾满砂土一直追随你的脚步。

你嗅到草原的气味。那猎猎的黄风原来是被秋草所染黄。你嗅到西伯利亚的气味。你听见风中还回荡着贝加尔湖旁流放者深沉的歌。

贝加尔湖,我们的母亲!

为争取自由和平等,

我们来到你身旁……

你和她曾一同唱过这首歌。

但那时你们是发泄你们的欢乐。那时任何一首歌曲哪怕是殇歌都能传递你们爱情的倾诉,你们在歌声中交流彼此的情欲。一同唱歌就是在同一张床上做爱。除了同唱一首歌曲借此交换灼灼的眼睛你们便不知道男女之间还有什么别的方式表示亲爱。

“贝加尔湖,我们的母亲……”而后来你果真到了比贝加尔湖还要严酷的地方。

那里比西伯利亚更像西伯利亚!

街上没有卖食物的摊子,倒有不少给自行车打气的小铺,好似人们完全可以靠气体生活。全民饥饿的好处就是不但你饿别人也饿并且到处都没有食物的诱惑。你轻飘飘不但因为你已经获得了自由并且因为你肚子里是空的。刚刚在厕所你没有拉屎是明智的。大肠和食物的残渣在彼此提供热量。并且,这种交换是在你体内进行的,因而使你好像有双倍的热量走完从B城车站到B城医院的这一段路。

后来你曾想过食物并不能使人长大,饥饿却会催人成熟;如果饥饿还不能使人怀疑政治,那么这个人便是天生的奴隶。但接下来你却看见亿万人狂热地投入“文化大革命”,因而你对人的成熟几乎丧失了信心。

清冷的马路,灰扑扑的土屋,没有一片叶子的树,瘦骨棱棱的毛驴和骡子凝定得一如墓前的雕塑……只有天边疾驰的云充满奇异的活力。朝霞居然如此灿烂,天空绚丽得近于荒谬。当第一线金色的阳光照到你身上你心中立刻像着了火。你忍着喉头发干,你捏紧手中的汗。你知道这种现象在中医书上叫“虚火上升”,可是虚弱强大得无法克服。

夜里的梦再一次执拗地在你眼前浮动,你一边走一边想那个梦。但越往深里想便在几个梦境中陷得越深,最终把几个梦混成一团:你究竟现在是在巴黎的香舍里榭旧金山的日落大道还是中国北方B市的一条黄尘飞扬的街上?

回忆想象现实搅在一起便会起剧烈的化学反应。你头痛是因为你的颅骨被炸开了裂缝。饥饿造成的幻觉如眼前飞舞的金星又如一缕缕七色的阳光你什么也抓不住。

只有她的影子使你有希望继续往前走。

这时,风停了。灰黄色的世界一下子在你面前降落。你从来没有来过B市,但你自信不用问路也能找到她待的地方。宛如在黑暗的旷野中只要你抬头就能看到你的那颗星辰。在逃亡的路上你多少次跪在那颗星辰下祈祷上苍。你不相信上帝却需要上帝。这使你多少年后在斯德哥尔摩的大教堂里你能顿悟到人类必定要有宗教情绪。

但这时你耳边只有歌声。

一首首俄罗斯民歌的旋律中有她细声细气的嗓音。亲爱的手风琴你轻轻地唱,

让我们来回忆少年的时光……

她颤抖的嗓音像颤抖的手指胆怯地领着你。你小心翼翼地跟着她如两人同过一截独木桥。她把你领到一片繁花似锦的地方,于是你又听到了:

春天里的花园花儿开放,

春天里的姑娘更漂亮……

你们第一次见面也正是在春天。那不仅是自然界的春天也是全中国的知识分子傻里傻气地欢呼的“早春天气”。她一身洁白的衣裳和一副洁白的口罩,那宇宙间的白色仿佛专为她一人所造。只有那一对大眼睛黑得发亮。看到那一对眼睛你就预感到你这一辈子完了。

她在诊桌后面坐着,你战战兢兢地走到她面前。她温柔的手指解开你的衬衫宛如撕裂了一个创口。你的胸脯烫得她的手指微微哆嗦,从此你对她的手指永志不忘。

你看见她的眼睛在你的名字上瞥了一下便像星星突然爆发出亮光。你知道她肯定在哪首诗的后面见过这三个后来注定要倒霉的字。但你不知道是应该惭愧应该自豪还是应该若无其事。她捏着听诊器很久都找不到你的心脏。

后来你曾向她说你和她第一次见面便无所隐讳地坦露了自己的心胸,她腼腆地一笑。

她的笑总像燕子低低地掠过池塘,一闪即逝以后你便会嗅到雨前的湿润。她的大眼睛经常含着幽怨。你逐渐发现她黑而亮的瞳仁是两口清凉的深井,除了在古代的仕女图上,你再也不能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人间找到相同的一对了。

她曾轻言细语地向你诉说她是个孤儿,怎样被母亲的朋友抚养大。你隐约地猜到她母亲和那人之间有隐约的爱情。但待她刚从医科学校毕业“组织上”就发现她的监护人原来是个“历史反革命”,还没等她报恩他便上了吊。也就是因为她有这一层关系“组织上”才把她从上海分配到没人愿意来的偏远大西北。她说“组织上”这三个字时充满着恐惧感。这种恐惧毁了她的一生。她又说她看见他的最后一眼不是他的脸而是他伸在门板外的一双直挺挺的脚。她喃喃的细语好像发自一个白色的幽灵。

当时绝然想不到几年后你会看到无数双这样的脚直挺挺地伸在装纳不下尸体的木制的或席编的容器之外,仿佛每一位死者都不愿意走出这个使他饱受折磨的世界。那时你只是默默地握着她的手,想把同情和力量输入她纤弱窈窕的胴体。夕照在郊外的杂草地上闪耀,繁密肥大的蒲苇在湖塘里低吟着夏日的诗章。在你们手挽手趟过一片幽静的墓地时她低声说出她的希望:要你以后“永远不要欺负”她。你一时还没有明白这是她要将终生托付给你的许诺。你以为她是警告你除了可以握她的手之外,便不能碰她身上任何别的地方。

是谁、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教会了你堕落?

后来你无数次地想过为什么你们总是在墓地相会。当然,Y市小得容不下一处公园是事实,但为什么她却不选择别的地方?尽管盛夏的墓地也显得异常美丽,野草闲花在腐肉上开得格外浓艳茂密。

夕阳,墓地,断裂的石碑,烧成灰的纸钱和远村的炊烟齐飞……你被打“右派”之后,你才明白你们一开始就注定要演出一场悲剧。

你别想改变你的命运!这个声音伴随了你的一生。

然而还是一首一首俄罗斯民歌。

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条

一直通向迷蒙的远方……

你慢慢向一条坡路走去。如此灿烂的阳光也不能使饥饿的世界和肮脏的B市生色。纵横的市街像垂死的老人脸上的皱纹。但你看见那块路牌就像看见了她在指引你。她给你的信你早已在病号房里烧毁。看着炕洞里无力的火苗,你痛切地感到了你们的无力。可是一切都为时过晚,只能用那纸灰来祭奠你们已经死亡的幸福。尽管可以在一生中多次重复,但那墓地中的幸福一生中只能有一次。

离开她,你才发现她的血灼灼如火。你一直以为她的声音如江南瓦檐下的滴雨,进了劳改队,你惊异于她倾诉她爱你如澎湃的涛声。她写道:“我觉得我是这样小,你一下子就把我爱完了,你又是那么大,我爱你总也爱不完。”可是你已经没有大量的眼泪来回报她。白天而降的河流进了浩瀚的沙漠。你知道你正在向她一步步靠近,每前进一步便向她靠近一步,但你仍然茫然你这是去干什么。你的一切,理想事业知识,当然包括爱心在内都随着你死去了一年,为什么你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第一个便去吓唬她?

可是你管不住自己的脚,那一首首俄罗斯歌曲不断地在招唤你的灵魂。九百里路程你在火车上爬上爬下颠簸了三天,然而虚弱的只是你的肉体。你想着肉体可以让人撕成碎片而那纷飞的血肉也一定会乘着劲风往她那里飞。

在火车上你曾想过你最大的财富便是死亡,你能够一次一次地支付死亡就像签支票一样。在这方面你比任何人都强。原来,在你接到她最后一封信说Y市的医院因为她和你还藕断丝连而调她到B市以后,你就无时无刻不在这里,在B市。她还说“组织上”调动她的理由是冠冕堂皇的——“支援钢铁基地”。她写“组织上”这三个字你也看出她的手在发抖。但她接着又说B市毕竟要比Y市大些,还有一处公园。

是的,有一处公园,她这样写道。难道这是她在暗示从此以后你们不用再去墓地?难道这预示着你们的爱情从此开始会有转机?

但是你没有看到公园。坡地越来越陡你以为你是在向天上爬。你还忙里偷闲地想起好像有个皇帝在这个鬼地方射着一头白鹿。白鹿就倒在山坡顶上。可是这个浪漫的历史传说只加强了你的食欲。你一口一口地咽着口水想象烤鹿的滋味。当然最现实的还是她一见到你就做出一顿丰盛的午餐你大口大口地吃她默默地坐在一旁看着你。

可是你为什么要写那封信?

为什么要写那封信?

你请那个睡在你旁边的劳改犯写信给她说你死了,还半真半假地说你是饿死的,好像在责备她寄来的邮包不够大不够勤似的。尔后她果真再没有寄邮包也没有写信来尔后你果真死了。那个替你写信的劳改犯——中国第一流研究马铃薯退化病的专家,因为偷吃发了芽的马铃薯种子而中毒死在你之后。他是真正死了你还为此感到内疚:他报的不是你的死亡而是他本人的死亡!你记得他一边写信一边这样说:“你这样做是对的。既然我们已经没有希望了,也别让外面的人抱着不切实际的希望。”

完了!既然你已经死了你还千里迢迢地历经查出无票的危险历经颠簸之苦跑来干什么?

尽管你没有真死但你不过是个“漏网”的,正如现在时兴的所谓“漏网右派”、“漏网反革命”、“漏网坏分子”一样。你是一个“漏网的死人”!

可是歌声不可抗拒。

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

一直通向迷蒙的远方……

她在你耳边说她要给你唱最后一次。但那天你却暗自盼望着她早一点走,好让你早一点享受她带来的鸡蛋和面包。多少年后你才能回味出那个场景是多么富有浪漫情调。夏日的柳荫覆盖了淙淙作响的渠水,蚱蜢在你们身边跳跃。一只绿色的蜻蜓坚定地立在一株摇曳不停的芦草尖上,阳光穿过它透明的长尾巴。贴着水面而来的微风吹拂着白色的长裙,仿佛是岸边的一只白天鹅跃跃欲试地扇动着翅膀。那时她主动地将她纤小的手伸进你已经被劳动磨砺的掌中。虽然你多少次握过它,但这会儿你却奇怪人类有这样的手:如此冰凉、柔润、光滑。你握着这双手没有消除距离反而感到她离你越来越远。她说她冒充了是你的未婚妻劳改队长才允许你来接见她的。她的语气陡然一变,有了从未有过的胆量。

她的大眼睛果敢地在你脸上寻找她的希望。

而你却盯着她带来的提包估量那里面装了多少干粮。

二十五年后当评论家说你是“现实主义作家”时你不禁黯然。有一夜在香港和合中心顶楼的旋转餐厅一群文友用一种日本方式来测试你的心理素质后,断定你对生活“抱着现实的态度”竟使你神伤。你望着下面无数的灯光泪水顿时涌上了你的眼眶。

只有你知道你的“现实主义”糟踏了多少美好的东西;你从来掂量不出没有重量的感情的重量。

醉醒香消,所有过去的事情都不可挽回了!

但是,以后每次出工收工经过那条渠道下面你都要仰望你们曾经并肩坐过的那一小块土地。在整个地球上只有那两个屁股大的地方才是你最钟爱的一角。除它之外即使地球全部爆炸你也在所不惜。每次你都想向那渠坡上爬,而你耳边每次都能听见“政府”厉声地喊“站住!”和“组织上”拉动枪栓的声音。不久之后,秋草枯黄,蜻蜒死去,除了期待云的变幻你无他望。第二个冬天一场大雪终于抹平了那里的最后一点轮廓,你便在那时决定仅仅带这一段记忆逃亡。

然而你记住的只剩下了她离你而去的背影。

她推着那辆为你所熟悉的女式自行车孤独地走在旷野间一条坎坷的小路上。那是彼得堡与西伯利亚之间流放者常走的符拉基米尔大道。在她前面五十里外的失去了城墙的Y市隐在夏日迷蒙的氤氲之中。她的身后只有歌声和水又如一条颤动的飘带。你一时看到了她的纤小无助曾想扑过去将她拥进怀抱,但最后残余的羞涩又拉住你的脚步。你向空中弹了两滴清泪便急急忙忙解开她带来的提包。

你一面嚼着面包一面看着她逐渐小了下去。你充实了你的胃却失去了她对你凝眸的目光。

这样,她永远只将背对着你了。

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

一直通向迷蒙的远方……

你一定要沿着这条小路去寻找。如果失去对她眼睛的记忆你便如同一块从天外偶然掉落在这个地球上的无生命的陨石。她是你和这个世界的联系。(正如你在奥克兰机场把她的眼睛当作东西两半球的联系一样。天啊!)这个世界尽管肮脏但有了她的眼睛就有了光彩,使你还有生活下去的兴趣。你裹着一身风沙投入她的药香,你要向她诉说你后来洞悉了她的眼睛。

他不能再在旧金山待上哪怕一天,他还没有睁开眼睛便做了这样的决定。

随后他呆呆地坐在床上。阳光偷偷地从窗帘的缝隙中潜入,黄色的地毯上一片秋草的枯黄。

他忘记了昨天那一场雨究竟是下了没有下,模糊地记得他曾见到一轮变了色的月亮。可是在夜半分明又有淅沥的雨声渗入他梦与非梦之间的空隙。他觉得满嘴苦涩,和昨天的联系唯有未醒的宿醒,其余的一切都退到神智之后去了。

记忆蒙上了一层纱幕,往事恍恍惚惚。

酒瓶已经空了,世界消褪了透明的琥珀色变得如许苍白。门上响起轻轻的叩门声。

原来是老的小狗弗雷顿蹲在门口,仍然用昨日那种忧伤的眼光凝视着他。他取下它颈圈上挂着的一张纸笺。女主人告诉他她去了市场,中午以前回来,早饭已经摆在餐桌上,并问他昨夜可睡得好。

他记起昨日在晚餐时静慧告诉他,就是因为弗雷顿——这条老的小狗,她不能去纽约和乔住在一起,弗雷顿不适应美国东海岸的气候,一到纽约就气喘咳嗽。这样的“夫妻两地分居”的原因才使他真正觉得他现在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上。

在冲澡的时候他忽然又想起逃跑。是不是趁女主人还没有回来干脆直接上机场?他不想再见任何熟人也无法向女主人解释为什么要把行期提前,他仔细地用浴液擦拭自己每一寸皮肤近于爱抚。既然已经被可爱的女人抛弃或者说既然已经抛弃了所爱的女人于是只剩他自己。他蓦地想起他的妻子,她此刻正在地球的另一面睡觉。不知她的梦会不会给她某种暗示:她的丈夫是如此地荒唐。

但他早已感受到婚姻的不幸是中国所有重大社会问题中的一个;不正常的社会进程造成了众多命运的不正常。他的不幸在于已丧失了对幸福的感觉;她的不幸在于她不理解曾几次濒临死亡的男人,不善于用女性的手把他灵魂的碎片一块块贴在家庭的墙壁上;他要的是一个母亲而她却只能充当一个“同志”,于是他只得四处乱飞去寻找。她给他最大的好处就是她同志式的冷漠使他在婚外恋时没有内疚感。这样,他一面擦拭着浴液下的皮肤一面觉得他在这个荒唐的世界尚属正常。他无法拒绝外部世界向他伸过来的各种各样的刺激如同一个不善于潜泳的人在海底无法躲避章鱼触手的吸盘。既然命运如此摆布他他也只好索性将自己交给命运。他忠实仅仅是因为没有机会;他不忠实仅仅是拥有机会。

这样想着他又觉得东西两半球根本就没有什么不同,世界完全是一个统一的世界。

从澡盆里爬出来他不由自主地哼起歌来,他似乎觉得自己又纯洁得有如婴儿。这时他感到他胸中有爱的冲动犹如恢复疲劳后阳具非要自行勃起一样。一时间他又以为世界绚丽得可爱他非要爱所有的人不可。

当他拿起剃须刀时他才停止了哼唱。薄薄的刀片给了他某种警告。停止了哼唱后他方意识到他刚刚哼唱的仍然是俄罗斯歌曲:

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

他随着弗雷顿走进餐厅。弗雷顿彬彬有礼的蹲在餐桌旁温柔地望着他。是的,弗雷顿,你和你的名字一样值得人爱。细心的女主人把煎鸡蛋和报纸一起摆在餐桌上,好似她本人赤条条地躺在那里。“我从中文报纸上看到了你要来的消息。”是谁说过这样的话?

他一面嚼着土司一面用拇指和中指捏起一份报纸抖开。世界的任何地方都如此相似。倘若换一个地名和人名你会以为这些不过是中国的“马路消息”被印成了字:谋杀抢劫偷盗车祸火灾卖淫……“马路消息”也好铅字也好都在传播艾滋病。世界上所有的国家都在寻找治病的药方。然而他把眼睛移开报纸却发现窗外加州的天气依然碧蓝透明。

几个白人儿童和黑人儿童在马路边扔飞盘。白孩子白得耀眼黑孩子黑得发亮。飞盘在空中划了一个有弹性的弧形落在车库门前。他喝了一大口新鲜的橙汁。

他感觉到了舒畅。悠闲的舒畅像阳光徐徐温暖了他的全身。他甚至感觉得到冰凉的橙汁从胃囊是怎样一点一点咝咝地渗进他所有的血管。他打消了逃跑的念头安心地等待静慧犹如在等待上街的妻子回来。

一时间他恍惚就是这所美国典型的中产阶级住宅的主人。乔,不过是他儿时的玩伴。四十年世界并没有多大的长进。人们一次一次地以为他们所处的时代是划时代的是世界起着根本性变化的时代,但每一次估计都落空。世界根本就没有改变过。白孩子和黑孩子在玩飞盘。四十年前他和乔在他家坐落在上海法租界的花园里玩弹子。乔是个老流鼻涕的迟钝的孩子,在家庭教师的辅导下升级考试也很少及格。他对待乔就像白孩子对待黑孩子一样。小客厅传出哗哗的麻将声,他们在响着蝉鸣的大树下咂冰激凌。那时他们崇拜的是埃洛·弗林和加利·古柏,那时还没有什么史泰龙没有什么霍斯廷。那时乘自备轿车来打麻将的太太们把在上海街头等待公共汽车的小市民听到“八路来了”误传为“八路来了”而吓得飞跑当作趣闻笑得筹码撒了一地。那时他们在“林肯”“克莱斯勒”“奥斯汀”“雪铁龙”之间穿梭游戏还不明白“八路来了”和“八路来了”有什么区别有什么可笑。那时他不吃沙利文的蛋糕而喜欢吃街上挑着担子叫卖的粉蒸糕。那装满米粉的木模中冲出一股白色的蒸汽同时发出鸽哨似的啸吟。那团米粉浓郁的乡村气息岸然地藐视大上海西方化的繁华,每一次都能唤起他体内某种神秘的密码或是说预示了他未来的归宿。尔后果然“八路来了”尔后这样的童年整个如同一桌输赢已见分晓的麻将被稀里哗啦地推倒尔后他和乔不过是被码在不同的牌垛上。

冰激凌的世界融化了然而麻将还在继续玩。许多年后当他在监狱里写“自我检查”时常隐隐约约地感到他不过是一枚被输掉的筹码。

赌徒跑掉了,筹码却被定罪。

上一次来美国乔就说过,“如果当时伯父伯母带你全家来美国你会做得比我更好。”

而他在微醺中斜睨着乔:“我在大陆也做得不错嘛!”他的酒意和傲气都一同涌上了彤红的面孔。

是的。如果我们当时举家迁来美国我会比现在的你干得更好。在美国的白手起家打出天下的并不全是智商很高的中国人,可是在中国大陆被视为敌对阶级的子弟然而后来又成为“对四化有贡献的知识分子”却个个必须具备异常的禀赋。不然,你活都活不下来。这点你知道吗?

然后他开车送他回旅馆,一路无话。小汽车在他们两边如流水般过去。被命运捉弄的感觉和迷惘都僵在脸上了,以致两人都不敢互相瞧一眼。几天后他便带了金妮来见他。两个男人中间必须有个女人才能活泼地对话,在性上面两个朋友才能证明彼此相同。

这里的餐厅大客厅小客厅书房呈现出的是一种轻飘的豪华,远逊于四十年代那种极为厚重充实的气派。科技的发展不过是制造出了许多代用品,假心假肺假胃假肢假生殖器最后连人都能够做假,所有的摆设当然更能以假乱真,一直到古董和名画。他记得他母亲的旗袍一直是雇上海最高级的服装师到家里来剪裁缝制的,而现在的时装居然可以批量生产。整个现代世界给他的感觉是底气不足;西方的富裕使贵族化日益变得庸俗不堪。他在这所大房子里踱来踱去,将两手操在裤兜里。他寻找不到失去的儿时的感受。保存一段回忆的最好方法便是将它用历史的灰尘封闭起来。要感知它只能钻到自己的内心当中去。似曾相识却又似是而非的陈设和景物都会折磨人,你千万别去碰它。

时代的进步实质上是一步步降格。住了三十多年的窑洞土坯房以后到了美国竟会感到失望。他发现灰尘外的世界远远没有在黄土埋藏下的记忆辉煌。

现在活着的人没有一个真正懂得贝多芬,因为他们弹奏的是现代技术制造出来的钢琴。

静慧回来了。

她从底层的车库走上来,提着夹着大包和小包。她带来满身阳光和一缕皮革和香水的气味。她穿着一身棕色的连衣裙使他想起巧克力蛋糕。她又是一块夹心饼干因为她外面很甜里面却很苦。“早上好!你昨晚睡得好吗?”他听到她问他忽然觉得她还算漂亮。

她把该放在冰箱里的放到冰箱里该放到橱柜里的放到橱柜里。她的两条小腿同样匀称修长。她在他面前晃来晃去使他蓦然预感到这次来美国一定会又有什么奇遇,他一面帮她整理东西一面急切地想要离去。

在什么地方?在什么时候?命运将让他和谁在哪一点相遇?昨夜她失约了,而经验和预感都告诉他将有另一出好戏开场。他四处乱飞的碎片像柳絮一样总会附着在哪一个女人身上。他看到自己忙碌着却又漫无目的的手只觉得这件事已为期不远。然而静慧还在兴奋地说着什么。她问他早晨起来打开电视没有。他说没有。她告诉他昨夜警察已把一个叫什么名字的杀人狂抓住。这个杀人狂杀人毫无所图,专门半夜袭击孤单的行人或闯入人家里去,杀人成了他的娱乐或者是聊以打发无所事事的时间。她说警察抓了他很久,还绘出了他的模拟像到处张贴。“那些天我好怕哟!”她把修长的五指捂在胸前说。他听见她说“好怕”两个字觉得她的冷清里饱含着期待爱抚的热情。大陆人说“很可怕”“非常怕”而她说“好怕”,为了这个区别他想吻她一下。但是他却板着面孔告诉她他必须今天飞往纽约。“为什么?你不是说后天走吗?你看,我刚去买了这么多你们大陆很少吃到的菜。”

是的,昨天说好的是后天动身但是今天再在这里待上一天便是浪费生命。他看见她惊讶地转过身来的那一刹那闪现出了十九世纪的优雅,一种在古代花瓶上方能见到的线条。那种优雅已经被各式各样革命的飓风刮得无影无踪,只偶然会在这个或那个女人身上找到一星半点残迹。女人是天生的活化石。他喜欢那连衣裙下摆在无风时的自然飘动仿佛水流中的凤尾藻,那里面涌涨出女人独有的生命韵律。阳光在那韵律上波动;棕色的曲线散发出女性醉人的芳香。他觉得他又一次被打动了。然而他赶快编了个谎说他跟某某人通了电话,他们相约好今天一起走。

他看见她面孔上的失望便想着乔在摧残一个活生生的生命。一朵花,一种景致,一片云,常因被人冷落而失去它们存在的意义。他奇怪他刚刚还觉得是俗不可耐的陈设此刻竟无处不闪烁着灵光。有女人的地方就有活力。即使从高昌故址的地下发掘出的千年尸腊如果是女性也会引发人的遐想。

他更奇怪的是在美国和台湾竟有这样恪守东方妇道的妇女。他喷出一口烟弄不清对大陆的“革命”究竟是应该高呼万岁还是应该惋惜,但随即他便释然了因为他反省到自己。从落地长窗望到白色的秋千架静静地伫立在绿茸茸的草坪上。游泳池已经仔细地蓬上了淡蓝色的塑料薄膜,它在等待一个什么样的夏天?那塑料薄膜的最凹处卧着两片黄叶彼此偎依着望着苍天。而天依然蓝得透明并且在远处的高楼上闪耀。他没有看到海但能想象到涛声正在高楼的那一面。

静慧在为他做午餐。他在她做出的声音中又一下子坠入一种安适的居家气氛。他的眼睛穿过锃亮的电炉、精致的不锈钢炊具、洁白的壁橱看到了灶膛里微红的火光。那里散发出野山的清香,那里噼噼啪啪地爆裂出树与草的精灵。那些精灵在灶膛里欢快地飞舞一阵然后钻出烟囱回到天上。而在灶旁操作的那个女人并不是这个女人,那个女人用粗糙的手指绾上散乱在额前的黑发再用袖口擦掉鼻涕;那个女人在黝黑的案板上揉面团再把面团擀开抻长。随后大铁锅里冒出蒸汽如大雾弥漫又如完全出人意料的梦幻。

他感觉到自己全身的毛细孔都张开了。

年年月月,朝朝暮暮,他寻找的就是这种平凡、安定和庸俗。平庸的诱惑远远胜于高尚和雅致。他靠在餐桌的高背椅上把腿伸在另一把椅子上。他弹弹烟灰告诉她不要忘记放盐。他指手划脚地说大陆有一句俗话说“鲜不鲜,一把盐”,做菜的技巧就在于盐的运用。她立即温顺地回眸一笑。他看到了不论是在什么环境中生长的女人全一样妩媚而感到满足。女人目光一扫会卷起习习的微风。薰风吹暖面颊。

是的,多么简单、安定和平庸。生活就在大大小小的塑料袋纸袋之间展开,还有纸盒和罐头。这就是现代家庭幸福的内容。他想到肯定有人终生在追求平凡而最后却极不情愿地成了不平凡的人,譬如他自己。

卓越和不平凡全是被环境所逼,完全跟盗窃和杀人相同。“来吧,祝你旅途顺利!”他看见这个女人手中的葡萄酒像一杯刚刚从血管里放出的血。

你喜欢单独坐在飞机最后一排靠窗的座位上。你希望美国的航空业永远这样萧条。一个金发碧眼的空姐和一个南亚血统的空姐在你旁边的空座上低声地讨论着一次失败的婚姻,而你散漫的目光正掠过秋天的新大陆。

你只在内华达的上空才找到一片你所熟悉的景象。你将手掌贝占在舷窗上因为你想抚摸那起伏的黄土。你的眼睛梳理那一条条皱折宛如你在用脚步丈量它。你知道你每一次抬脚都会有一}不黄沙腾空而起,遗憾的是眼睛不能像脚一样地留下痕迹。而那曾印有你脚迹的黄土此时正躺在地球另一面的病床上,你知道在那里你每走一步都能听到地下传来先人无泪的哭声和咒骂。这里的黄土在呼唤开发那边的土地在呼吁人们不要再去蹂躏它。你看见这边年轻的土地你被一阵妒嫉所煎熬;你看到那边古老的土地的裂纹仿佛看到了你年轻的心所受的伤。

一时你不禁热泪盈眶。

“哦,她自己都不知她要找一个什么样的男人!”两个空姐在吃吃地笑。

你饱受了折磨以后你有时竟会故意折磨自己和故意折磨别人;你从来不对生活抱着过高的期望因为你害怕失望。但是尽管如此你仍然不断地对未来所发生的事要展开想象。想象的习惯对于你就像嗅觉对于狗一样。

昨夜其实你并没有离开旧金山,你真的跑到渔人码头去彷徨。在和静慧分别时你发觉她突然对你异常生疏和冷淡,于是你预测到了你继续留在她家的危险。四处都是陷阱而你也在有意无意地给别人设置陷阱。可是反过来说陷阱不也是天堂?

你俩在陷阱边缘或说是在天堂的门前客客气气地互道了“再见”。这一丝声音在透明的空气中颤抖也许真能在以后将你们联系起来?你明明知道你转身一走那座大房子立刻会被古井青苔和冷风所占有;挥手间一尊古瓷将碎成一堆陶土的粉末,优雅的风姿化为乌有。但你尽管堕落过一千次你也不愿失去童年的友谊。未来尚须奋斗而且渺茫,能把握得住的只有对过去的回忆了。你珍惜过去就像别人珍惜未来的岁月一样。当出租车路过那一片绿草茵茵的高尔夫球场,你既感到兴奋又有一丝忧伤。

他叫车开到领事馆。

经验早告诉他他会一下子掉进北京那些数不清的机关的窟窿里。他很难相信的是它和他刚刚离开的那所大房子竞在同一片土地上,坐车不到二十分钟的路程。填表登记看护照。他傲然地说他不是非来不可而是你们领馆工作人员在北京的亲属托他给你们带来了土产。不行!虽然他在北京宾馆里住着的时候那些女人唯恐他不答应替她们效劳,可是真到了这边马上反过来了,他必须低声下气地求告。门房里没有人认为对他应该特殊一些。他不过是一件公文所不同的是并没有在他的脸上盖满公章。

他一面弯着腰履行各种手续一面惊诧国家机关的威力。机关的繁文缛节和对繁文缛节的尊重是在血液里活动的遗传病。中国人进了中国人自己的机关即刻会冷得发抖。那会客室里摆设的假古董眩耀着中华文化,他战栗地感到虚假比真实更持久,更伟大。

他坐在沙发上忐忑不宁不是因为他曾是一个劳改犯一个逃亡者一个被审查的对象,而是因为没有时差的缓冲就突然从一种生活方式闯入了另一种生活方式。在两种生活方式中急速地穿行,一般人的心理来不及调整,而他却能立即适应在压抑下的生活。他觉得这也是一种本领。那立在橱柜里的唐三彩好像正要飞奔下来将他踏在脚下如同立在它旁边的汉代的“马踏飞燕”。他惴惴地端详着“马踏飞燕”渐渐悟到了中国人自古以来就想把一切矫健飞腾之物压在自己下面以证明自己伟大。于是他终于心安理得地匐匍着。

但是出来接待他的领馆人员却很热情。他看那大领衬衫和疲软的领带马上联想到北京的出国人员服务部。这是自己人,但自己人既可无话不谈又必须十分小心。这个人还很年轻却没有刮净下巴上的胡茬,说明他还没有养成西方的生活习惯。他看见他没有刮净的下巴不知怎么突然产生一丝歉意,仿佛是他打扰了人家的正常生活。年轻人感谢他“给我们带来了亲人的温暖”。听到这种样板戏的语言他不禁一激灵。中国的新文化已经把一切人情纳入了政治运作的轨道,而他又似乎俨然成了某个官方慰问团的成员。于是他必须要咳嗽一声以表示庄重。他怎么也弄不清楚人情味是怎样在国家机器里碾磨成政治调味品的。他深感到多年的劳改生涯使他脱离了时代。这个年轻人不但知道他、读过他的书,而且了解他作品的英译本在美国出版销售的情况。年轻人开门见山问他拿了多少版税。他摊开手说因为中国没有加入国际版权公约所以给不给版税全看外国人。年轻人愤愤不平起来。替他计算如果中国加入了国际版权公约他能得到多少美元。看来年轻人一定是在领馆工作的经济专家。他一听数目的确可观,同时暗自惭愧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毕竟被改造好了,好得只会“算政治帐不算经济帐”。原来,只有曾经穷到一无所有的人才会穷大方,因为他把现在得到的每一分钱都当作是外快,因为他过去所从事的繁重的体力劳动从来没有按价值计算过所以他会以为现在从事的脑力劳动也不值钱。而不管是过去是现在,不管是体力劳动也好脑力劳动也罢,都从来不是他的谋生手段、不是他的享受、不是他的需要,而是他命中注定了的劳碌。

今天他才知道他的劳动永远无法体现为价值。他开始茫然这五十年来他究竟靠的是什么来维持生活。

他木呆呆地望着墙壁上的丝织“万里长城”沮丧地这样审度自己,耳朵却听着年轻人的雄辩。年轻人扮演他的辩护人的角色,力主他应该去争取版税。他弄不清楚他带的一大包东西里有哪些是给这位年轻人的,当初真应该为他多带一些。年轻人的怂恿使他怦然心动:牡蛎、威士忌、缠绵的烛光、小旅馆等等虽然廉价也需付钱……他从那幢充满幻想的房子来到这幢充满理性的房子心思也不知不觉起了变化:是的,幻想的实现靠的是金钱;一尊古瓷上优美的线条,温馨的爱情全靠温馨的环境才能烘托出来,而这一切没有钱是办不到的。那么,我们国家为什么不参加国际版权公约呢?他听见年轻人这样问他。他解释说我们翻译了大量的西方著作也没付给西方作者版税。现在的情况是我们翻译外国作品多而外国翻译我们的少,如果我们参加了国际版权公约,我们国家马上就会面临一个“文化上的贸易逆差”。年轻的经济学家恍然大悟。“哦”的一声以后立即坚持我们现在还不是参加国际版权公约为宜,以避免我们的外汇进一步短缺。年轻人现在又说服他必须暂时牺牲个人利益,“这是为了国家的需要”。他听了觉得和年轻人刚刚为他的不平而鸣同样有理甚至更有道理,心想我已经为国家的利益牺牲了大半辈子幸福我当然会索性牺牲到底,这点完全不用你来动员我。于是他不禁微微一笑。他早就明白在这样的机关里会有什么样的遭遇。这样的机关里的每一个工作人员都会告诉你所失的说到底并不是你应该得到的,并且把你早晨应不应该刷牙你今天要穿什么样的衣服也和国家利益联系在一起。

他要告辞但又不忍心破坏了年轻人严肃的热情。他想起他所认识的一位欧洲著名的汉学家曾非常欣赏现代中国的一个新词叫“做工作”,两个动词重叠在一起意味无穷。这位年轻人就正在给他“做工作”,他只好唯唯地盯着他表示他愿意把自己当成一件“工作”让他“做”。

旁边的空中小姐站了起来。

那紧紧地裹在制服裙中的天蓝色的屁股才将他的眼睛从舷窗上掉开。刚刚那种对土地的忧虑和妒嫉全是昨日去了领馆所致。每去一次政府机关都会引起一阵忧国忧民的痉挛,从那里出门的人都会倍加叹息。许多疾病并不是在大街上得到的,恰恰是这个人跑进医院里才被感染。这常常使他犹豫在躲避与参与之间。

飞机在嗡嗡作响。内华达的荒漠已经过去。他要一杯桔子汁空中小姐却送给他一罐可口可乐。他冲着她的微笑和天蓝色的屁股原谅了她,也还给她一个微笑。

在打哈欠中有一个什么东西在他胸口冲撞。他摸摸自己的心脏又找不着冲撞的地方。每次出国旅行他都以为会将过去的阴影远远地丢在故土,然而所有的往事仍旧像皮肤一样附在他的身上和他同时腾空而起。

他无数次地在飞机上凝眸云端。最好是没有什么飞机没有什么乘客没有什么空中小姐只有他一个游魂在浩渺的天宇飘荡。多少次他也真感觉到是这样。他的肉身会渗出舷窗之外。也许是肉身腾飞到空中时唤回了对自己身前的记忆?他想起了自己呱呱落地之前的情景:天风横吹,乱云如箭,他偶然落在一片名叫中国的土地。对于游魂来说只有天堂和地狱的区别如今却有了国籍以及肉身带来的种种烦扰。这种种烦扰便构成了所谓的经历。经历会永远地存在,哪怕肉身已焚为灰烬。

黑色的海,明亮的灯,像女人的男人和像男人的女人各自将身影投放到新大陆之外。昨夜,你站在渔人码头向西眺望。那边是你的故乡,但除了泛起白色泡沫的浪涛你什么也看不见。水泥堤岸上响彻咯咯的笑声和迪斯科的脚步。不用手鼓,这里也有非洲丛林中热烈的节奏。餐馆里的宴乐随着它门前不停变换色彩的霓虹灯光流溢到大街上,而你只凝视着一艘艘正在睡觉的船。

那一片高耸的桅杆如深秋的树林一般。

单个地看一根桅杆,你就品味到了一种雄浑的孤独。

一根降下帆的桅杆比吃饱了风的帆能告诉你更多的险恶。每一根桅杆你都不忍心仔细推敲下去;船在睡觉比船在航行更令你惊心动魄。

你没有去吃牡蛎。与其说是她没有来机场接你,还不如说是领事馆那位年轻人“做工作”打破了你的美梦。只要走出国门,你经常会感到做为一个中国人的窘迫:中国人富有的是梦想拮据的是钱袋。

你望着那一家家濒临海边的餐馆,那里灯火通明因而使黑色的海也燃烧起来。那里每一家餐馆都能容纳你的梦。不用多么大,一个小小的双人座就够你们缱绻一番。在那里咀嚼任何食物都毫不费劲,一切都是为了人的感官享受所设,连最艰深的古典音乐也被现代的轻音乐演奏家诠释过了,即使聋人听了也会手舞足蹈。

你忽然想到,被众多学者所纷纷解析的东西方文化的差异,其实并不能从理性活动中得出结果,那必须纯然用感觉方能洞悉其中的微妙。而瞬息即逝的感觉一旦僵化在纸上便毫无意义,所以世界上并没有学问可言。这时新大陆西岸湿润的夜风裹着一团团电子乐器中磨擦出来的火花炙热了你的面颊,你从这电子的节奏中听到了秋天金色的庄稼你以为土地又在召唤你去收割,这样的感觉你怎能用语言去表达?

蓦地你以为自己不过是一根落了帆的桅杆。

让时光倒退到什么时候重新开始?一九五六年?抑或是……尽管你不过是一个天外的游魂只偶然坠落在一块名叫中国的土地上,然而这个奇异的国度在你的肉身上盖上了它黄色的印记以后,你便怎么也刷剥不掉。在这个国度里奇异的经历不但使你遍体鳞伤,并且使你灵魂本身也裂开了一条条缝隙,待肉身被焚为灰烬灵魂甚至将被微风吹成碎片。

所以你必须要在现世得到安慰以弥合你灵魂的创口。贝加尔湖,我们的母亲,

为争取自由和平等,我们来到你身边……

过去你把眼睛朝向现在而现在你把眼睛朝向过去。你害怕这是人已垂暮的表征。但你毕竟还有幻想,你不只一次地幻想过这个奇异的国家应该倒退到什么时光重新开始才能在现在和其它国家齐头并进。

你等不及了,你不能再像过去那样把希望的目光注视未来了。只有时光回溯到过去的某一点从那一点起步直到今天你才算活了一个完整的人生,你的灵魂才会得到安宁,天风也不能将它吹散。

如果倒退回去若干年,中国人便成了先知,先知当然是不会犯错误的。因为你亲身经历过这个国家的一段历史,你常为这个国家的人在最佳历史时机却畏缩不前,而热衷于自己摧残自己扼腕叹息。

天空一如白天那么晴朗。你可以看见密密麻麻的星星在西方闪烁。越在天尽头的星星越明亮。今夜你在此凭栏远眺,不论宇宙是多么浩瀚,你在哪里站着哪里便是宇宙的中心。如果你不理会周遭的景物只仰望苍天,那么在这个地球上就没有不同的地方了。

可是这时一个卖花姑娘捧着一抱红花试探地向你走来。你看见她分明是一张东方的面孔。她像谁?像她还是像她?……在白种人黑种人当中的任何一个黄种女人都会使你产生错觉。但是你高兴将错就错。你不知她怀中是什么花朵,只看到她苍白的两颊一时以为那姑娘捧的是她的鲜血。

你暗自下决心非要照顾卖花姑娘一次不可。纵令你囊箧羞涩也要请她去吃牡蛎还有威士忌。你续接上你的幻想她生出一个新的梦。你面向她掏出一支烟来点着。你期待她来到你面前恐怕比她期待将手中的花都卖出去还要强烈。

你想起两根落了帆的桅杆靠在一起也会互相倾诉。然而她来到你面前向你瞥了一眼便踅身离去。你从她的眼睛中看到了你的伶仃和你的落寞。即使你走到世界尽头也找不到人能理解你。你懊悔把眼睛从天上转到人间。但毕竟有一点什么情景触动了你:那就是姑娘踅回身去以后的背影,黑色的长裙随着她臀部的旋转而摆动。裙上一闪即逝的曲线美妙无比,灿烂的黑色压住了姑娘的苍白。她怀里的红花伸在她胳膊之外,频频地向你留恋地点头。在这个喧闹的世界并没有人注意你,只有无言而又善解人意的花朵。

你也无趣地转向海洋。这时你想说“我爱你”却不知向谁去说。风平浪静,涛声舒畅,你心中回响着凄婉的旋律。你莫名地要掉泪,为你也为同你一样不被理解的人。这一生你只能留住一个背影,你这样想。

可是,世界上万事万物的确也只能看它的背影,月亮亘古以来就向人告诫了这个道理并且还要告诫下去。幻灭不是世界欺骗了你而是你自己死命地追求到手的东西,你将双手伸向栏外,立即怀抱了一团咸味有如女人的眼泪。你把寻欢作乐的人们撇在身后而人们依旧寻欢作乐;你不断地为你偶然坠落到的那个国度担心而那个国度依然不断地要你担心。今夕何夕,此时此刻,迎面吹来异国的海风,你蓦地体会到你在这个世界上纯然是多余。

你将手伸进口袋摸到钱夹,不用再数你也知道那里面有多少现钞。这和你多少年前在B市火车站里的情景相同。但你这时想的是不妨叫辆出租车去“中国城”,那里有足够的酒吧让你买醉。那时你只要得到一块馒头就心满意足,而这时你却要世界容纳你整个国家。人的贪婪达到如此地步!那时你只想去看一看她的眼睛,而这时你已经悟到了所有女人的眼睛和你的眼睛最终都会紧紧地关闭,于是你只想和女人做爱。只有做爱是真实的。成熟其实是人生最可怕的境界。你于是又想从酒吧出来以后选一家按摩院再选一个泰国或台湾的山地姑娘。要么跟你熟悉的女人做爱,要么和完全陌生的女人做爱。你已经没有兴趣和女人一同经过从陌生到熟悉的全过程。是谁曾经说过你是悲剧的性格而这种性格从来不拒绝现世的享乐?你的心头一紧,你以为你的一生都是被你的性格所害。这时你立即感觉到了南国姑娘肉体的弹性。那种感觉使你舔了舔嘴唇。是的,她在那里做爱你在这里做爱而苍天在上俯视着你们至多不过冷笑一声。

醉死在异国的街头也可说是个潇洒的归宿,何况那片土地虽然只有巴掌大但也叫做“中国”那里家家门口都供着中国的土地神。

想到死,你的面颊又贴在潮湿的土地上。整个肉身只剩下和土地粘在一起的半边脸。那种凉丝丝的舒泰曾使你想就此睡倒永远也不起来。

在什么地方?在什么时候?你曾经这样死过。“完了!”

这个从心里发出的词敲击得你浑身发抖。

你踅转身回去却不知道应该回到哪里。你随着你的脚穿过斑驳杂色的街道。右面有一串雪亮的车灯像傻子似的盯着你。在你跨过了斑马线时你听到身后猛地闹腾起来,你方知你的踟蹰耽误了别人的行程。

街的拐角站着一个弹吉他的流浪汉。你掏出出租车司机找给你的硬币投进他面前的帽子。你听到“叮当”一响才忽地感到一种和流浪汉同样的快慰。你喜欢施舍一点小钱,从你住的城市施舍到北京再到纽约芝加哥哥本哈根巴黎直到今天在三藩市。你喜欢施舍绝不是出于你的善心,而是你想一次一次地证明你的命运已经转变。

“为了艺术,先生……”流浪汉喃喃地向你叙述他的命运。是的。为了艺术!为了艺术我过去也曾沦落到你这般地步!绿色的灯光照着流浪汉半边长着胡子的脸:吉他的弦拨弄出悦耳的凄凉,大海泼出的飞沫弹在夜的玻璃上。但你过去连一把吉他都没有。所以,你听着琴音你又感到过去的一切并不可信。不!你绝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命运。当你走到山坡上你回首一望,才知道渔人码头正在最热闹的时光。你想再去热闹一番却又想起你的箱子和护照还存在领事馆。你苦笑了一下因为你发现了现在不是行李护照追随人而是人一定要去追随行李和护照。

身份证明比被证明的人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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