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一只脚踏进这道赭红门槛,天上仅剩的几星月光瞬间熄灭,沉沉密密的黑云急速压来,仿若一抬头就会撞到。天和地似密不透风的大麻袋,一个身着玄色丝袍的少年抑制住周身颤抖,死死低着头在这麻袋中间行走。
踏上一座斑驳木桥,寥寥院落中只余两侧广阔池水幽冷的流动声和少年亦步亦趋的脚步声,他间或抬眸,以余光捕捉前头布衣男子的身影,两只手紧紧绞在一起,万般艰难才能迈出脚。
快通过木桥的那一刹那,前头的布衣男子突然回过头来,一阵冷风擦过少年的后颈,伴着一声凄厉的鸦叫,少年愕然抬头,心中一慌,左脚不由自主停下,已经抬出的右脚收不住势,少年竟被丝袍宽大的下摆绊倒,扑通一声栽进右手边的池水中。
心中的惊惧再也压不住,少年连连尖叫出声,桥尾的布衣男子指着池中的少年厉声问道:“你!你是女的?!”
“快救我!”慌乱中灌进入两口水,一股湿辣的腥气涌进喉鼻,池中女扮男装的少女抬手抹去脸上的水,两丝月光穿透云层落在她脸上,她挣扎间隐约看到满目的红色,瞬间明白喉咙口的腥气从何而来——这哪里是什么池水,这分明就是一池血水!
“啊!”她崩溃大叫,几欲作吐,再也喘息不得,扑腾着晕了过去,迅速没入池中。浓稠的血水咕咚一声,打了个泡,幽幽月光衬着满池血色,池面恢复了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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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止是在荒郊野外的森森寒气中醒来的,睁开眼的第一个瞬间她就看到自己丝袍上沾染的大片血色,她失声尖叫出声,在冷硬的青石地上打了个滚,直接滚下了台阶。
疼痛终于让她恢复了理智,她不再大叫,慌乱地从地上爬起来,认出眼前的赭红大门。
正是夜半时分,天上一轮冷月照着寂冷的地面,这荒郊野外四寂无人声,只余下树影斑驳,她恍惚间记起来自己为什么要来到这里。
“青止,莫哭。我只要你为我做最后一件事。”
这是那日顾长容对青止表明立场以后顾长容对她说的话。
也不是没有犹豫的,但看到顾长容苍白的面色,拒绝的话就说不出口。
何况顾长容说,这是最后一件事。五年来顾长容真正要她做过的事,统共一只手可以数的过来。
青止想过这件事可能不太寻常,但半夜三更要她扮做少爷身边的石芒到荒郊野外来寻人,却是她无论如何没有想到的。
更兼之要寻的这个人,莫说这辈子,就是下辈子,青止也没想过会与之有任何交集。
青止一动不动僵在原处,寒气使她想要抱紧自己的双臂,但看到自己一身的血污,她不敢动作。
原本一切都进行的很顺利,她已经骗过引路的布衣男子,顾长容说只要穿过那座木桥,再转过座阁楼,她就能见到今晚要来寻的那个人了。
偏偏时运不济,她被吓得掉进那一池血水里,而在此之前,她压根不知道这座让人丧胆的古宅里面居然养了一池的血水!
难怪顾长容交代她,在院中时候行走切不可抬头。想到此处,青止头皮都要发麻,顾长容为何知道这些?青止已经顾不上这个问题。
要回去还是要进去?快些做决定啊!青止急得眼泪都快掉出来,她才十五岁,从来没经历过这种场面,若是寻常时候,她早就吓得昏掉——实际上她确实已经昏过一次。
若不是昏过去,她也不会这么顺利被丢出来。
但如今,人已经在这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没完成顾长容的交代,她不想回去——更何况要半夜三更再从荒郊野外徒步走回去。
然而要她再经历一遍方才的事情,她也没那个胆量。
是以一时之间,她只能忍受着夜晚的森寒之气,僵立在门前。
不知道过了多久,青止终于鼓起勇气,磨蹭着,一步三回头地,靠近大门。
小心地敲了敲门,没有回应。
一阵风吹过,空气里传来类似婴儿的啼哭声,紧接着又是一声鸦叫,青止怕极了,禁不住大声拍打着门。
回应她的是一片寂冷,青止再也支撑不住,背靠着大门蹲下来,抱住膝盖哭了出来。
哭得专心的青止没有听到远处传来车轮滚动的咕咚声。
“嗞。”随着这一声响,一辆黑楠木车身的漆金高粱马车停在了门前,从车里传出两声虚弱的咳嗽声,就是这两声咳嗽,唤回了青止的理智。
她有些茫然地抬头,看到车上下来两道人影,是两个手执镂空白纱灯笼的蹁跹少女,一左一右在车前站定。
“公子,门口有个姑娘。”其中一个少女轻声问道,声音清脆悦耳。
静候了片刻,少女未听见回声,便曼步向着青止走来。
“你可进去过了?”少女是看见青止的满身血污才有此一问。
青止仰头看着少女的容光,一时之间有些呆滞,好半晌才慌乱地点着头。
“下回再来。”车里终于传出了一道男声。
青止原本以为,面前少女的声音已经算是非常悦耳,但听到车里的人声时,却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这把声音,如钟磬相击,觥筹相扣,动人心弦。
“是。”
青止呆呆地看着面前少女远去,嵌纹厚帘轻轻掀开,复又落下,一角刺目的红色撞入青止眼中。她看着马车调头远去,车轮滚动发出隐忍的摩擦声,马蹄轻轻地落地,又轻轻抬起。
青止不自觉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眶,直觉得这一夜如梦似幻,不知道过了多久,远处的天空微微泛白,她恍然爬起来,顺着马车离去的方向,往林子中唯一的一条道上走去。
她身后的高宅上空雾气茫茫,似有鬼气飘渺。
据说,这宅院的主人在每月十五月圆之夜都会应来访的有缘人一求。
据说,这宅院的主人每月只会见一个求访者。
据说,这宅院的主人叫做丧烙。
青止呼吸着带着寒气的空气,努力回忆着探听到的消息:“据说,见过丧烙的人,从没有记得他样貌的。”
青止想起透露消息那人神秘兮兮的样子,不由打了个寒颤。
丧烙,听着就不是个吉利的名字。
还有那马车里的男子,那般的排场,竟然也会有求于人么?
青止走着,叹了口气,心头有千头万绪,又似毫无头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