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农民。
我老汉说，是农民你就要安心种田，要像别人说的那样，装个舅子就要像个舅子。
我一直不安心种田。高中毕业两年了，整天就是我老汉逼我和他一道去田间地头狠命地刨。到头来，也没有刨上些什么好东西。
还是我妈说得对，钉锤脑壳不是种庄稼的料，是读书的料。每当我妈这样说的时候，我老汉就低下了头，闷声闷气地说：“现在变黄鳝鱼鳅了，未必还怕泥巴糊眼睛，走，跟老子下田去！”
我高中毕业考上了大学，而且还是重点大学，眼看我的命运就要改变了，要从穿草鞋变成穿皮鞋的了。可是不怕泥巴糊眼睛的我老汉却拿不出那近一次性的两万元给我交学费。我的皮鞋梦破灭了。妈陪着我哭了几天后，也接受了现实，妈就劝我： “儿啊，也活该你这个命！”
很小的时候，我老汉和我妈就找远近闻名的石瞎子给我算了命。石瞎子在我们响水乡一带算命的名声很大，我曾经看见他算命后收钱，很多大人去哄他，拿一元的说是十元或是五十元，可是石瞎子用手一摸就知道是多少。要知道，石瞎子的瞎眼是胎中带来的啊。他一生都没有亲眼看见过钱，怎么能够区分呢？这在我心里一直是个谜。
石瞎子给我算命的时候，喊我妈报了我的出生年、月、日、时辰。然后就用右手的大拇指一点一点的卡其余四个手指的关节，卡一下，他吸一口气。石瞎子感冒了，吸得鼻子呼呼的响，那清鼻涕眼看着要掉下来了，被他一下又吸了进去。这样反反复复的，像下挂面。我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他的挂面上，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
最后，石瞎子摸了我的骨相。我的脑壳小时候没有被我妈搓好，后面一个钉锤，像老太婆梳的饼饼。因此，我的长像很难看，前面平平的，后面冒一砣。我在学校，同学们都叫我钉锤脑壳，我的大名艾中华反而没有多少人知道了。
石瞎子边摸我的脑壳边说：“这娃儿是钉锤脑壳。这种骨相呢是好的进中南海。”他这样一说，我们一家都跟着紧张了。我妈赶紧问他：“坏的呢？”石瞎子说：“坏的就是一辈子受苦受穷！”
在没有上成大学后，我就知道自己可能这辈子无法进中南海了。我二十岁时就成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一个农民。跟着我师父也就是我老汉风里来雨里去的在田里、土里奋斗了两年，我的脸更黑了，面相更老了，根本不像一个二十二岁的青年人。在土里、田里翻来覆去的刨，我们刨回了稻谷、包谷、小麦，也刨回了蔬菜。可就是没有刨回金银财宝。
一个二十二岁的农村青年还没有女朋友，是很可悲的。我们家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穷，家里把我供到高中毕业后就更加穷了。家里穷加上我的长相奇特，就没有哪个女人愿意跟我。我考上大学的消息传来后，村主任来了一趟我们家，准备把他的侄女介绍给我，以后好跟着我进中南海享福。没想到，我还没有跨出进中南海门的第一步，就后退了，而且离中南海越来越远。看我仍然修理地球，村主任也灰心了。安慰他那长着对眼的侄女说：“幸好你们没有订婚，你看他那熊样，种庄稼不像种庄稼、学生不像学生，不男不女的。现在年轻人谁还在家挖地球啊！”
为了我的前途，也为了改变我们家受穷的风水，我决定进城打工。
趁我老汉和我妈赶集的时候，我就把我老汉从地球里刨回来的谷子卖了几百斤，凑足五百元。我准备用这五百元去闯天下，闯不进中南海，也要争取闯进省城。我的志向，绝不是什么村委会。
我老汉和我妈回来后大吃一惊。我老汉抽着叶子烟，呛得自己咳个不停，因此也减弱了他教育我的力度。他说：“哈儿，那是粮食啊，是我们活命的啊！你这个哈儿，硬是个败家子！”气得就再也说不出话了。
我妈要慈祥一些，既没吵我，也没闹，只抹了几下眼泪，还是用围腰顺便抹的。我妈说：“就当我儿把这些粮食吃了吧！”
我很感激我妈。我就说：“妈，我去城里给你挣大钱，回来后给你买毛线，给老汉买手表。”我这样一说，我妈就含着泪笑了。我老汉还在一边在地下猛咳，像是喉咙里卡了根鱼刺。
我就这样单枪匹马的进城了。
下了火车，我的眼就绿了。完全陌生的世界，我该如何下手呢？我背着我上高中时的旅行包就去售票厅乘凉再说。那里有空调，凉快。
里面有很多人在站队买票，正是暑运高峰。多半都是学生。刚一进来，就有一个穿得很好的学生拉住我：“大哥，帮我买张票吧！”他挂着MP3，手里拿着手机，旁边偎了一个小女生。我说：“我不买票啊。”他说：“你就帮忙排队，给我买两张。”不由我解释，他就把他和那个女生的学生证给了我，还给了我两百元钱，说：“买好了票给你五十元做辛苦费！”
这样，我在一个多小时里就挣了五十元。虽然站队辛苦，脚有点硬了，但是比挖地球不知道要强几百倍啊！
出师很利，我对自己以后的人生之路充满了信心。
我满怀豪情地走在大街上。突然看见前面公路上围了好多人。我就去看个究竟。这时，一个人看见我了，向我招手：“快来，快来！”他把我往前推，和一些骨干站在一起。我这才看清楚，原来是一些郊区失地农民在市政府门口讨公道。打着的横幅是：“我们要生存！我们要住房！”这时，拉我进来的人塞给我五十元，说：“你跟着他们喊口号就行了！”我就跟着那个领头的喊。“我们要生存！我们要住房！”我喊得很卖力，心想喊喊口号就给钱，没有不尽力的理由。我的声音很大，警察就站在我的旁边，他一会看看我的嘴，搞不明白我的声音怎么会那样的宏亮，一会又观察我的后脑勺，看着那个饼饼出神。喊了一会儿，有人递给我一瓶矿泉水和一个盒饭。于是，我们就开始补充能量。这时，政府的一个大脑壳出来了，他说：“我是副市长，请你们派三个代表进来谈，其他人去对面公园休息！”都各干各的了。没有人再管我。
我就准备去找自己晚上要住的地方，这时的天已经要黑了。我就去找那些老街，这些地方的旅社肯定要便宜一些。走着走着，一个人拉住了我，自从前面两次的经历后，我很喜欢有陌生人找我，一找定有好事。果然，这个小伙子说，帮我干事吧！我说可以。他就递了一沓不干胶给我，一张只有三指大小，什么治性病、开锁王、办证等啥都有。原来是帮他贴小广告，就是城里人说的牛皮癣。于是我们就满街的贴，在墙上、门柱上、厕所，随便什么地方都贴，只要没有人看见，都可以。贴了两个小时，我又挣了一百元。
我贴完后，就去找旅馆。这时，不知怎么转到了广电局门口。从里面出来的一个人拉住我说：“来，帮个忙！”我问帮什么忙。他说：“你九点钟打广播电台这个电话，只说：‘龙胆液真是神药，我老汉都瘫了几年了，才吃两盒就好了！’”他又说：“你去打公用电话。”说完给了我一百零五元钱。我又照做了！
第二天，我就去买了一身新衣服，还买了一个人造革手提包，拿上手上，人模狗样的。我就坐在林荫道的椅子上休息。一个人边打电话边向我走来：“和什么妖精在一起啊，你来看嘛，我马上要去开会，我在文化路烤鸡店门口！”说完他挂了电话，就挨着我坐下。不一会，来了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他马上站起来指着我说：“这是农业局的张科长！”我也马上站起来说：“嫂子你好！”那女人就笑了。男人说：“我和张科长马上要去北湖参加市上的会议。”我说：“就是，不知道一天哪有这么多会。”那女人就走了：“中午回来吃吗？”男人说不一定，到时再说。女人就满意地走了。男人的手机又响了，一个女人的声音。男人说：“宝贝，我马上来，好、好！”边说边对着手机亲了一下。
男人看着我，一脸苦相：“兄弟，帮哥一个忙！”我说可以。
他于是掏出两百元和一张票给我，交付说：“你去北湖宾馆四楼会议室，你就坐在放有××牌子的座位上。我说好！
于是我就去开会。北湖宾馆四楼真是漂亮，里面有空调，还有小姐专门倒茶，我就喝很多水，并趁小姐倒水的时候，趁机摸一下她的手。开了会我就跟着参会人员去一楼吃伙食。这一顿吃了我以前从来没有吃过的东西，还喝了五粮液。
我在宾馆大厅躺了一会，就想再去找事做。就朝外面走，没走几步，一个中年人拦住了我，对我说：“小伙子，帮个忙！”
中年人说：“等一会你去中心医院，一进门就说找王教授，然后就把锦旗递上，再然后就说感谢他治好了你老汉的偏瘫病。”说完，给了我三百元和一面锦旗。还交代我，最后是哭着感谢！
我就去中心医院。门诊部很多病人，我大呼小叫地说：“王教授，你在哪里啊？”
这时给我钱的那个中年人扶着一个戴眼镜的人来了，我马上追上去拉着那个白胡子眼镜说：“王教授，我可找到你了！”
我就边哭边说了为什么感谢他，说了就递上锦旗。锦旗上写了八个大字：“妙手回春，悬壶济世”。于是，很多病人就开始向王教授咨询病情去了。
我就这样在城里扎下了根。我的业务相当繁忙。事情多得干不完。只几个月时间，我就买了手机，还长期住进了宾馆。
如此一晃就到元旦了。我就去商场看毛线和手表。这两样东西是我出门时对老汉和妈说过给他们买的。我在商场转了一圈，就知道了大体价格和好坏，准备到春节再来买。刚走出门口，就遇见一个很漂亮的女人。她就犹豫地看着我，欲言又止，我知道又有生意上门了。我问：“小姐，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吗？”
她这才告诉我。她是某公司的职员，今年二十六岁了，家里父母老催着她找对象，在老家给他介绍了一个，她不干，就说自己有男朋友，谁知道她父母非要她把男朋友领回家去，没有办法，她只好请我。又说：“你只假装我男朋友，我们回去三天，我不会亏待你！”我说没有问题。
第二天，一个开奔驰的男人拉着这个小姐来宾馆接我。男人四十多岁了，头顶都谢了，整了一个地方支持中央的发型，老用戴着大钻戒的左手扶那几根毛，我看着就难受。男人对我说：“你不能碰她！”我说我知道，我很讲职业道德，假的就是假的，我知道自己的位置。男人给了我两千元，很开心地笑了：“够朋友！”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男人开车送我们去了县城。亲了亲女人，说：“宝贝，三天后我开车来接！”女人就眼睛红了，撒着娇：“我还是想当正式的，不想这样不明不白的一辈子！”男人就说：“又来了又来了。”女人就不说话了。
我和女人就去了她家，女人对她父母介绍我是她男朋友，在师范大学读研究生。她父母对我长像不太满意，可是对我这个研究生名份却异常开心。我全心全意做一个准女婿，给两个老人讲趣事，老人家很幸福。拉着我手说：“我们娜儿是个好女孩，就是脾气大了点，你不要欺负她哟！”我毫不脸红地说：“我是一个研究生，多少也算知识分子，放心吧，我不会欺负她的！”
在她家这三天，是我最快乐的三天。我们出双入对，配合得出神入化。三天后，那个男人开车接我们回到了市里，我们各奔东西。
我又做了几笔业务后，就快春节了。
我就去商场给我老汉买手表和给我妈买毛线。快到春节了，商场里人很多。我正在门口徘徊，一个夹公文包的拉住了我。和我一说话，知我是外地口音了，就要我做一件事。
这个夹公文包的是市政府的一个什么科长。他告诉我，市长要询问三峡移民的情况，没有时间去现场，就在城里找一个移民，你就装一下。边说边给了我一个新背篼，里面有一砣猪肉、粉条、毛毯什么的。还给了我一百元钱。我说保证完成任务。
果然，不一会，科长说市长马上来了，你快准备。于是我就背着这些东西从商场往外走。摄像记者就对准了我。
市长笑眯眯地问我：“在这边习惯吗？”
我说：“习惯。比在我们三峡库区日子好多了。这些都是党和政府给我们带来的。你看我今天采购了好多年货啊！我代表移民感谢党和政府。”
我又对着镜头，满含热泪地说：“这里的党和政府把好田好土和好条件给了我们移民，我真感动啊！”我还自作聪明的去拉市长的手和他握着。
市长看着我背篼里丰盛的物品，也很动情地说：“你们来了，就是我们的亲人，我们一定把你们的日子安排好。建设和谐社会，只有每个人都富裕了，才算小康，才算和谐。”市长的随从不住地点头，我也点头。市长给了我五百元钱，说：“要大力发展生产力，争取把生活搞得更好！”
我说：“绝不辜负党和政府的期望！”
结束后，那个科长把背篼和东西要了回去，还点着我脑壳说：“你小子赚了，半个小时，六百元啊！”我说彼此彼此！科长就笑。
买了毛线和手表。我的电话又响了。我一看，是老家村委会打来的。以前我给老汉和妈打电话都是打到村委会，叫人喊老汉或我妈再等好久来接电话。我打电话主要是让他们放心我还好好的活着，免得我妈担心。
电话是妈打来的，她说：“儿啊，外面不好混，回来吧！要过年了，好想你！”
我说：“妈我都给你买了毛线和给老汉买手表了，过几天我就带回支！”
我老汉说：“儿，回来吧，我们还是挖地球，外面的钱不好挣啊！我和你妈天天担心，不知道你在外面吃了多少苦啊！”
我说：“老汉，你就知道挖地球，你知道我不到一年挣了多少钱吗？”
我老汉和我妈在电话那头征住了。
我说：“我挣了六万了！”
啪的一声，我知道那边的听筒掉桌子上了。
很久，才传来我妈颤抖的声音：“儿啊！可不要去抢银行啊，抓住了要敲沙罐！”
我说：“妈，老汉，你们放心吧，城里到处都是钱，弯腰捡就行了，还去抢什么，有人送钱啊！”
电话那头沉默了。
我就挂了电话。我知道，我老汉、我妈这些没出过远门的农民是搞不清楚城里的事情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