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还是你尤队长亲自上吧!”
尤队长就有点不高兴了。说:“我要把握大局,怎么可能扭到罗裁缝身上?”
都想,是啊,这么大的摊子,哪一样都要安排,怎么能安下心来和一个人扯酒皮呢?都说,理解理解。那我们就和罗裁缝喝一盘!
尤队长老婆吼:“来了!来了!”
都往对面田里看。田野里有一条直通尤队长家的石板路。果然看见二三十人的送亲队伍,前面几个青壮力担着新铺盖、抬着大大的立柜等嫁妆,后面跟着一大帮男女老幼。
尤队长连忙站起来招呼:“果然是罗裁缝!”
按规矩,女方的父母是不能到男方来吃喜酒的,因此,正客的代表多选女方那边能说会道的作为正客带队,杨三妹果然选了罗裁缝带队,看来要给男方一个下马威了。
大家连忙把正客一一迎上桌。
一看正客落桌了,胖子招呼我和罗汉:“快爬!”
胖子快爬的意思是赶快爬上桌子,因为看这阵势,一轮肯定坐不下,要开第二轮。
胖子没说完,已爬上了桌。此时,还有一些女正客站着等待要安排位置。尤队长老婆冲上前去,把胖子提了起来,往地下一掼:“胖子,你跟着挤啥?”
胖子就灰溜溜的下来了。
我妈拉着我,找了一个最边的位置坐下。
吃得真是好啊。有黄亮亮的膀、有大片大片的烧白,尤其是那膀,划成小方块,是蒸笼蒸出来的,味道真是好极了,放进嘴里,满口流油。我妈往我碗里夹了几块:“猴子,多吃点!”
我打了几个饱嗝,把肚儿摸了摸。我妈也摸了我圆圆的肚皮,说:“猴子,去看看你爸爸不要喝多了!”
我爸正和罗裁缝喝酒。已经看得出来,罗裁缝喝得有点出彩了。我爸端着一杯酒说:“罗师傅,你打的衣服真是伸抖啊,穿在身上提劲,来,我敬你一杯!”
罗裁缝喝酒开始耿直了。一仰脖就喝了,酒就顺着嘴往外流,他摸了一把,又吐了一口口水,说:“打衣服也是技术活,要……量……裁衣!”
趁这工夫,又有几人敬了罗裁缝的酒。
罗裁缝眼睛开始发红,舀了一口汤喝下去,一根粉条老和他较劲,一节卡在喉管,一节掉在外面,罗裁缝用力往下吞,可是吞不下,就用手往外扯。粉条太长,在空中摇来晃去的,手老是够不着……
罗裁缝就站了起来,到处看了看,就摇摇晃晃地往外走。
尤队长紧张了,赶快跑来问:“怎么了?”
都说喝得高兴。
尤队长连忙跟上罗裁缝,陪他走向猪圈边的厕所,只听见罗裁缝趴在墙上,“哇啦哇啦”的吐得翻江倒海。
再回到桌上的时候,气氛就有点沉闷了。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没有人敢贸然劝酒了。
尤队长向着灶房吼了一嗓子:“打碗汤来!”
灶房回答:“好、好!”
一会儿,一大钵汤就端上来。
汤被青青的菠菜染得绿油油的,菜面上放着几大砣酥肉。尤队长亲自给罗裁缝舀了一碗,有菠菜,有大砣酥肉,双手递给罗裁缝:“来,罗裁缝,喝点汤!”
罗裁缝还是反应不过来。罗裁缝老婆就脸色不好的走了过来,轻声责备:“喊你喝汤,还想喝马尿吗?”
罗裁缝的脸面彻底丢尽了,他可能也不明白,自己走南闯北,怎么今天就不明不白的喝到了这样的程度?
罗裁缝六神无主地看着自己的老婆,把心中的怒火压了又压,很久才伸起嘴巴接老婆喂来的汤。
尤队长老婆看见正客代表喝成这样,喝得生气了,就跑来献殷勤:“罗师傅,你要不要饭?”
尤队长老婆是怕罗裁缝只吃酒吃菜伤了胃,要有碗饭来填肚子,此时吃点米饭,对于刚刚吐得翻江倒海的罗裁缝来说,是再合适不过了。
罗裁缝盯着尤队长老婆问:“你……你说啥?”
尤队长老婆慌了,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说道:“我问罗师傅,要不要饭?”
罗裁缝听清楚了。他把筷子往桌上一拍:“要饭?我没有饭吃,是来你这里要饭的吗?”
显然,罗裁缝把“要饭”故意扯到叫花子身上去了。
尤队长狠狠瞪了老婆一眼:“你这个傻婆娘,不会说话就闭嘴!”
罗裁缝毛了。站了起来,把手一挥:“走,我们走!”
尤队长慌了,劝了这个又劝那个,连忙给罗裁缝赔小心:“罗师傅、罗师傅,我那婆娘没文化,不会说话,你是见过世面的,千万不要和她计较……”
失了面子的罗裁缝和正客们,终于在“要饭”问题上找回了正客的感觉。正客们都围在罗裁缝周围,等待罗裁缝指挥。
罗裁缝就很大度地对尤队长说:“老尤,你说,凭你良心说,我们是来要饭的吗?”
尤队长老婆连忙解释:“罗师傅,我……我不是……那意思!”
罗裁缝反问:“那你是啥意思!”
尤队长老婆解释不清楚。尤队长就真毛了:“妈的,还嫌丢人不够吗?滚一边去!”
尤队长老婆就捂着脸跑去灶房了。
于是大家就埋头吃饭,再没有了以前的喧闹。
看电影
下午还没放学,我们就没有心思上课了。我们得到情报,说晚上要在学校操场里放电影。这是一个很振奋人心的消息。比较而言,上课是多么的不值一提啊!
王老师拿着书本在叫我们读课文。他也读得有气无力的,不停地向外张望。我们看着老师的嘴唇,心不在焉地跟着哇哇啦啦的复读一遍。老师和我们的眼里都满含着渴求。
突然,操场里走来了几个人。我们突然就兴奋了。王老师大声宣布:“同学们,我们再读一遍课文。”王老师这一声令下,像是解放军总指挥对某场战役发出的指挥号,同学们扯开嗓子读了起来,声音异常的洪亮、整齐。王老师就倚在门口,望着操场,一副很惬意的样子,脚在地上一抖一抖的,特别轻松。
我也往外看。我坐在后排靠窗的位置。当初安排我坐这个位置的时候,我爸爸到学校来了一趟,他对王老师说:“王老师,柳大锤坐那里有点偏!”王老师盯着我爸。我爸就东张西望的说了,边说边看王老师的脸色,中间还递了一支“合作”烟给王老师。王老师听完后,并不合作。他问:“那哪个去坐偏位置?”这就把我爸问住了。我爸就软了,说实话,他也不知道该安排哪个坐偏位置,都想坐中间好位置,哪有那么多。王老师又补充了一句:“坏学生坐中间,要把别人带坏,影响同学学习!”说完就走了,不再理我爸。我爸就看我这排坐了哪些人,发现还有胖子和罗汉,我爸气就消了一半,人家胖子的爸王麻子还是生产队长,他都坐后排,你一个社员的娃儿,未必还要给你安个主席台吗?我爸把剩下的一半火气就发向我了:“你个不争气的东西!”
我们确实不争气。胖子、罗汉、我,我们三个人就是怪,上课就犯迷糊,很多问题根本搞不懂。特别是默写课文,我们都怕老师喊人上去先默写几句,每当王老师问:“哪个同学上来默写,谁举手!”我们后排的几个同学都把头低下去,互相也不做鬼脸,很是严肃着。有次抽到了罗汉默写,罗汉拖着两条腿磨磨蹭蹭的像上刑场。胖子高兴了,看到罗汉即将上场出洋相,就不停地幸灾乐祸的对我挤眉弄眼。没想到老师突然宣布:“刘小平,你下去,让王兴洪先来!”
走到了一半的罗汉刘小平,突然像捞着一根救命稻草,快速地转身回到座位。都盯着胖子王兴洪。王胖子就左右看看,两眼茫然,他在找这飞来横祸是怎么打到自己头上来的。他肯定找不着方向了。老师催他:“王兴洪,快点上来!”我们目送可怜兮兮的胖子走向刑场。暗自庆幸自己没有被点上。尤其是罗汉,劫后余生的恐惧还使他完全处于兴奋之中,他坐得更加直了,神情更加专注了。
胖子自然默写不出什么,就站了一节课的黑板,成为同学们观看的对象。我们注意到他,不停地抓耳挠腮,像是被围在笼子里的猴子。就是站了这一节课,差点使中华人民共和国诞生一位伟大的哲人。下来后,胖子说:“我发现,有时候,一个人的欢乐是以别人痛苦得来的!”
我一直认为,我们这些不争气的学生,理所应当的坐后排,正如老师说的那样,不要去中间影响别人学习。老师说过,一颗耗子屎,搞坏一锅汤。我们坐后排的都是耗子屎,抄作业、打架、起哄、啥不好的都有我们。只有坐后排影响要小一些。此时,我又一次发现了坐后排的好处。我随着王老师望向操场。我这个位置,既能看见操场的整个情况,又能看见全班的情况。我这个位置是多么的好啊!
趁着大家读课文,胖子趁乱不停地喊我。我看了他一眼,他眼瞟着王老师,问我:“来没得?来没得?”我扭过身,就一心一意的往外看。
操场里站了四个人。有一个是校长。校长很热情地带着他们到处看。走一会就指指点点的,操场正中放着一个挑子、一个铁皮木箱,一个发电机。我们一看就知道。电影来了。
我正看着出神,感觉后背被戳了一下。回头一看,是胖子蹲在地下,他焦急地问:“猴子,猴子,电影来没得?”我先瞥了一眼王老师,王老师正全神贯注地看着操场上的行动。我说:“胖子,快回去,不然老师看见你要遭。要挂挡子(银幕)了!”
胖子满意地趴着回到了座位,经过罗汉身后时,在罗汉屁股上戳了一下,说:“猴子说在挂挡子了!”
终于放学了。我们立即冲上操场。操场上正在挂挡子,一块大白布,四个角由很粗的绳子拴着,一个人就爬上梯子,把绳子捆在柱子上。我们很着急,想帮着早一些挂好。校长见围的学生太多,就吼:“赶快回家,晚上再来看电影。”
胖子、罗汉、我,我们三个最关心的是放什么电影。就是放什么片子的意思。胖子说,我们问了就回家。胖子问校长:“校长,放什么电影?”校长想了一想,想不出来,就问放电影的:“放啥呢?我忘了!”放电影的正在忙着摆弄发电机,就说:“打仗的!”
我们就跑去看装片子的铁盒,上面果然有一个五角星,五角星里面有“八一”两个字。我们放心了,兴高采烈地回家。
对于放什么电影,我们以前并不知道哪些电影好看。有一次,大队长从公社回来说,晚上公社要放电影。我们问他放啥,他说小黑板上写了“亚送公”三个字,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接着又问大家“亚送公”究竟是啥意思?还问了小学老师。王老师是教语文的,他在地上反复地写了“亚送公”,先读前两个字,后读后两个字,分开读、拆开读,也始终理解不了,王老师就点着地说:“未必是写保密局的吗?”又说,如果是写保密局的,就好看了,肯定有特务,肯定要打仗。
那天晚上,我们走了十多里山路,打着煤油火把,浩浩荡荡地开进到公社,准备看看保密局的特务。电影开演后,出来的尽是跳水啊,跑步啊的比赛。
大队长骂了一声:“妈卖麻花哟,是亚运会,老子以为是亚送公!”我们只看了一会,就都回家了。胖子说:“妈卖麻花哟,不是打仗的!”罗汉说:“妈卖麻花哟,不是保密局,没有特务!”我说:“妈卖麻花哟,不是打仗的,不提劲!”
今晚肯定是打仗的,我们都已经看见五星了。都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胖子问:“今晚应该有特务吧!”
罗汉说:“可能有,也可能没得。”
胖子对罗汉这种态度很不满意,说:“妈卖麻花哟,问你也等于零!”胖子又把眼光盯向我。
我也不敢肯定有没有特务。就装着沉思了一下,很老练地说:“这个打仗呢,有时候他妈卖麻花又出来两个特务,有时是一个晚上又没得一个特务。只要有解放军,肯定就有敌人,打起来就热闹了。没有特务一样的看起提劲!”
胖子对我的答复很满意,表扬道:“还是猴子善于分析,不像罗汉,啥事都冲口而出!”罗汉就别过脸去,他知道,默写的事情,胖子一直在找打击他的突破口,所以,不接腔。
回到家后,我们都宣布了晚上放电影的事。我妈问:“在学校放吗?”我说:“嗯,我们都看见了,挡子都挂起了。我妈就想不明白了。”因为以前两个月才到各大队放一场电影,每晚都是在大队长家的院坝里放,有时,晚上八点过了才放,很多社员都不晚得,没有看成。社员意见很大。放了几场后,大队长老婆也有意见了,来看电影的社员把他院坝边的菜啊踩死不少,特别是电影散场后,很多社员还顺手扯一抱谷草做火把,这样,大队长家的损失就大了。我们分析,内外的矛盾,促使大队长放弃了在家门口看电影的特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