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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邪屋(5)

“妈——你听都没听完,这是国家的华侨政策规定的,又不是我的主意。人家真要收回这屋,我也得走。当然,如果龙妹嫁到他家,那是另外一回事。总之,不会叫我们去睡街边的,你放心好了。”阿好说得不紧不慢,得意之形溢于言表。龙妈看得出来,她瞪了阿好一眼,气咻咻地走了。

龙妹很晚才醉醺醺地回来,脸上脂粉很浓,头发有点凌乱,一进门便跌跌撞撞,一派胡言。龙女一看妹妹这副样子便赶忙去扶住她。阿好则不由分说,气得上前就给了龙妹一记耳光。

龙妹捂着脸孔,眼睛直冒金星。她定神一看,是自己的妈妈,马上清醒了过来,眼睛瞪得圆圆的,“哇”的一声便哭起来。

“怎么啦!”阿好摇着龙妹的肩膀。“到底怎么啦?讲给阿妈听!”龙女也在催促妹妹。

龙妹望了一下妈妈,又捂着脸哭了,泪水在涂满脂粉的脸上流出了一道道的痕迹,手上是斑斑点点的胭脂,像是血迹……龙妹只点了一下头,又埋头哭了。

阿好预感事情不妙,以一种命令的口气对龙妹说:“快!快跟他去说,快点结婚!”

“他要回香港去了……”龙妹哭着回答。

“他们不是回来收回祖屋家产的吗?他爸妈总还在,住在哪个宾馆?”阿好心慌了,一下子抓住龙妹的手追问。

龙妹只顾低着头哭,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阿好心更慌了,抓着龙妹的手拼命地摇:“你倒是说呀!我的太婆!”

“其实,他……他都不是……”龙妹支支吾吾,不敢正面回答妈妈。

阿好怒不可遏,一挥掌又给了龙妹一记耳光。这时,阿好一下子像失落在深渊似的,楞楞地望着丈夫的遗像,要是阿龙还在,肯定不会出现这样的局面,龙仔也不会死……家里没有一个男人……阿好不由又想起三轮荣来。

今天应该说是大辟邪的日子,老皇历也标明:“初九,求婚媾,纳妇吉,无不利。”阿好家今天真是喜气洋洋。门口张灯结彩,贴着红对联。一阵一阵的爆竹声“劈劈啪啪”响个不停,一堆一堆红色的爆竹皮到处都是。旧屋里的大组合音响播放着广东音乐,音量很大。人们都眉开眼笑地看着热闹,因为这条巷子从古到今还没有象今天这么阔气的婚嫁喜事。

那些曾经言之凿凿地说这屋予充满邪气的人,又在那里大讲特讲这屋子风水好,什么座北向南,紫气东来,南风劲吹。有的人还掸着葵扇探头探脑地往那屋里张望,一副羡慕不已的样子。街坊们都知道阿好卖面包发了大财,生意越做越大。她本来是这条旧巷子最不幸的女人,现在一跃成为首富。这不能不叫街坊们为此而眼红。这又怎么解释呢?掸葵扇的男人掐指算来算去,捏断了好几根胡须,终于恍然大悟,说阿好的命硬,克夫克子,连这么邪的邪气也压不倒她,可见她不是白毛老鼠精投胎便是九尾狐狸精转世。这么一想,街坊们心里也就坦然了。他们便宁可不发这个财。谁愿意好人不当去当个什么精怪。于是他们暗地里叫阿好为“白毛老鼠精”或“九尾狐狸精”,这么一叫,街坊们心中的妒恨也便消了几分,对阿好抱着一种同情心了,对龙妹的事也议长论短,准备看热闹,看看阿好如何收场。

其实,阿好在龙妹回来闹的第二天,已不动声色地把这事情解决了。阿好跟着龙妹找到了那个家伙。这是一个不显眼的青头仔,有点尖嘴猴腮,一排烟屎牙。也不知龙妹怎么看上他的。阿好是带着两个帮工去的,两个帮工铁塔似的站在阿好背后叉着手。那青头仔不敢撒野,乖乖地垂着手,听着阿好的话。

“这事你要怎么了?”阿好严正地说。

青头仔低声哼道:“你说怎么了便怎么了……”

阿好让那两个帮工去旁边的店里饮啤酒,他们坐在座位上可以看到这里,但听不清楚阿好的谈话。

阿好盯着那哆哆嗦嗦的青头仔:“今天给你占了便宜,你要同龙妹结婚。不然,我拉你去公安局,你就休想回香港去。”

青头仔被阿好的势头慑住了,怔怔地望着阿好:“大……大姑,你要怎样就怎样啦……我听你吩咐就是。”

“那好,你带我去见你父母!”

“这……这……龙妹没告诉你?其实……”

“我不管,你带我去,我有话同他们讲!”

青头仔只好垂头丧气地在前头带路,阿好和两个帮工在后面跟着。他们是坐电梯到宾馆的第九楼,那青头仔指了指一间房门说:“就是这间!”

“你俩在外面看住他,”阿好吩咐完,便轻轻地敲开了门。

出来开门的是一位颇有风度的先生,旁边还有一位太太,阿好一看就发觉这先生的长相跟曾经挂在正屋的老地主的画像很相似。

“你这位太太……”那先生有点愕然。

“我是龙家的。”阿好微微欠了欠身,以示礼貌。

那先生一听便明白:“请进!”

先生请阿好坐下后,阿好便开门见山地说:“听说先生要收回大屋,是嘛?”

“一点也不错,不知你们龙家何时可以交出?”

“这屋嘛,我们自然会按政府规定办的。不过,先生你的少爷以此来要挟,到我们龙家骗财骗色,我准备上告!”阿好冷冷地说。

那夫妇俩吓了一跳:“你有没有搞错呀!我儿子还在美国做生意。这……这怎么回事?”

于是,阿好让两个帮工带着那个青头仔进来。

那先生惊疑地看了一下丧头丧气的青头仔:“你?”青头仔低声叫道:“经理——”

“这哪是我的儿子,只不过是我在香港的一名小伙计罢了。”那先生跳起来大叫。

“这更罪过!谁知道你们是不是黑社会的,串通一气到大陆来骗财骗色。”阿好一点也不饶人,“要不要到公安局跑一趟,我也有伙计陪你们去!”那先生是个体面的人,怎么肯让两个土里土气的人叉着走。于是放软了口气:“这么……你这位太太,你想怎样了?”

“我?”阿好不动声色,“你别以为我来敲诈你,你放心,我只是想好好了了这件事。现在,街坊邻里都知道我的女儿要嫁给你的儿子。事情已经传开,我看你怎样讲也讲不清。”

“不过,我确实没有这样一个仔呀!”

“这事情只有打官司才讲得清楚。我不会为难你,我也不想你强认这个仔。这大屋我们已经住了三代人,你要我们走当然可以。不过,总不能让我们一家大小睡马路吧!”

那先生已感觉到这女人的厉害。他正为这件事伤脑筋,一直拖到现在还没有下文。他不由得用征询的目光望了望阿好。阿好一阵窃喜……

婚礼一切如常进行,街坊们都知道阿好招了个阔女婿。有人羡慕,有人眼红。迎亲的小汽车披红挂绿,载着新郎新娘从后街的新公路到前街的旧马路兜了大半个广州城。这么一来,附近的邻里哪个不知,谁人不晓。阿好体面极了。龙妈本来绷着脸,这下不得不佯装笑脸,小龙也表面上高兴地为侄女的婚事忙乎。不过,三轮荣没来,龙女也没来,龙女又要准备考研究生了,三轮荣帮她一起复习功课。

阿好的气派真大,她真要办“面包美食中心”,自产自销,主要经营批发,自己店铺卖的只是一小部份。一早一晚广州城各个角落不少“面包屋”的个体户甚至还有点心店到这里来批发面包,这条巷子更显得拥挤了。

龙妈和小龙还住在正屋不肯搬走。阿好来劝说过好几回,让他们搬到后屋柴房去住。那柴房已经装修过,加了一层成了小楼房。阿好说她是为小龙打算的,那楼上作为小龙结婚的新房。她要把正屋装修成“面包美食中心”的店铺,这样气派大,体面得多,客人可以有雅座坐着吃面包和喝牛奶咖啡等。但无论阿好怎样说,龙妈和小龙坚决不肯搬。

阿好只好把底牌亮出来:“屋主已经把这屋全部收回,与我合资经营这个‘面包美食中心’。我是作为他们的代理人。这是他们的地契和屋契。”

“那又怎么样?”小龙气乎乎地说,“难道政府会把我们赶出去?我才不信。”

“阿叔,如果你实在不肯领情,我也没有办法,我会通知法院强行帮你们搬迁,到时把你们搬到哪里去,我也不得而知,我已经仁至义尽了。”阿好说完掉头便走。

阿好想来这一手,倒是小龙始料未及的。他原以为只要自己硬到底,不怕吓不住这个寡母婆。岂料她居然搬出法院这张王牌来,小龙和龙妈不由面面相觑。龙妈这时也感到心怯,声音发颤地说:“小龙,这怎么好呀?”

今天是“面包美食中心”开张营业的大喜日子。阿好踌躇满志的样子,昂着头走来走去地张罗。龙妈和小龙没有来参加她的开业庆典,母子俩还是搬走了。阿好感到十分过意不去,挽留龙妈和小龙搬到新改建的小楼去住。龙妈心里憋着气,也不愿意看媳妇的脸色,还是跟着小龙走了。

今天,阿好真是挣足了面子。前来祝贺的人不但有街坊邻里、以前铸造组的姐妹们工友们,还有区个体劳动协会的代表。甚至连区委书记也来了,还讲了话。这种排场不能不使小龙为之却步,他原打算找几个码头上的小兄弟来大闹一场,痛痛快快地出口气。但他一看到这副排场只好作罢。

区政府送的大花篮就放在店门口,锻带上写着金字。因为阿好为区办的敬老院认捐了一万块钱,为区里的小事也赠了不少东西,所以区政府表示支持她,区法院也很快替她按法律程序解决了这旧屋房产产权的纠纷。屋主自然是老地主的儿子,阿好是代理人。

开业庆典很热闹,唯一使阿好遗憾的是,三轮荣没有来参加。到了晚上,她又准备了一桌洒菜,派人把请帖送到三轮荣的手里。

院子的番石榴树烤枯后就被锯掉了,但树桩头却发了新芽,嫩绿的缀着好几掇。后屋的柴房已改建成两层楼,因为龙妈和小龙不肯来住,楼上的房间便成了龙妹的新房,门窗上贴着大红“囍”字,只是门窗关着,显得冷冷清清。那桌酒菜摆在楼上的内厅,大概表示把三轮荣当自己人看待。三轮荣来了。阿好的心几乎要蹦出来,眼神亮了,声音柔和了,动作也轻盈起来,而三轮荣却感到局促,不敢贸然坐下,不敢正视阿好一眼。

“阿荣,你来了,坐,坐呀!”阿好笑口吟吟。

“噢……”三轮荣总有点不自在。他觉得阿好再也不是以前的阿好了。他本不想来,但不知怎的又来了。

阿好给三轮荣递上茶:“这些年,多谢您对我家的关照!”

一说起这些年,三轮荣惘然若失。他暗暗地叹了口气,很多往事一下子在他脑际闪过,这都是失去了的……他以一种茫然的目光看看阿好,不知是嫉妒还是怨恨。阿好也望着他,终于鼓了鼓勇气说:“阿荣……我想请你到我这里帮忙,你看……”

“我……我,我只会蹬三轮车……”

“阿荣……你……你难道……”阿好的声音有点发颤。要不是有人走来走去,她真想扑上去。她怕像上次那样不欢而散,于是她转过话题:“龙女多亏你帮助才有今天。”

一说起龙女,三轮荣便提起了精神,眼睛一亮:“这姑娘聪明好学,以后一定是个人才。如果让她卖面包真是……”三轮荣这句话还没讲完便看出阿好不悦的神色。原来阿好在疑心三轮荣看不起她卖面包。

这时,龙妹的新房“砰砰砰”震耳欲聋似的向起来,同时,还传来龙妹哭哭啼啼的声音。

三轮荣惊诧地望了阿好一眼。“怎么回事?”阿好尴尬万分,支支吾吾的样子。

“到底怎么啦?”

“唉……”阿好叹了口气,还是不愿吐露真情。

“乒——”是龙妹砸了玻璃窗。阿好这才慌了。三轮荣连忙冲了出去。

只见龙妹头发乱莲蓬,胭脂涂得脸上乱七八糟,新婚的衣服也撕破了。她嚎叫着:“快捉住我的老公!捉住他,他骗了我——他骗了我——呜呜呜……”

阿好一边吩咐几个帮工把龙妹拉下楼去关起来,一边还哄着龙妹,答应把人找来。而龙妹一边在帮工们拉扯中挣扎,一边在痴笑,“哈……荣叔,你都来了,你还想和我妈结婚吗?”她疯疯癫癫地叫嚷道,弄得阿好和三轮荣都很窘。

“龙妹,你静静!你静静!”

“哈哈……,荣叔,你可要当心,我妈好厉害呀!”

三轮荣还在耐心劝慰着龙妹,猛地龙妹从帮工们的手中挣脱出来,抓紧三轮荣的手怎么也不放,一定要三轮荣帮她去捉丈夫。

三轮荣用探询的目光望望阿好,阿好声音很低地说:“逃回香港了……”

三轮荣一下子楞住了。他用责备的目光瞪着阿好。那目光像尖利的刃一般,阿好不得转过脸避开他的目光。此时此刻,阿好感到特别孤独,龙女在外读书,女婿逃了,龙妹疯了,这叫她怎么收场。她现在渴望的不再是钱,她需要一个家,一个舒适的家。她简直是哭丧着脸,用一种央求的眼神望着三轮荣:“阿荣——”那声音注足了女人的温柔和渴望。这使三轮荣的心为之颤动了一下,他不知所措,甚至退了几步,脸色忽白忽红……

“荣叔!荣叔!”又传来龙妹摧裂肝肺的厉叫,三轮荣只觉得一阵寒心,刚燃起的热情又一下冷却了……三轮荣还是下楼去了。他推开大门,朝街上走去。阿好想喊他,但一看街上那么多人,只好眼睁睁地望着三轮荣的远去。阿好真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楼上只剩下她一个人。墙上仍然挂着丈夫阿龙的遗像,这时她再也忍不住了,泪水直往下掉……

阿荣在大街上走着,又听到街上的人在议长论:“哎,这屋子邪气太重了,可不好好的一个女儿疯了……”阿荣听了,心里像被刀刺了一下,他回首痛苦地望了一眼这座改建了的大屋,旧屋尽管不见了,但仍是那么阴森森,龙妹的新房尽管挂着喜庆的红绸,但却像抹着血似的。他怅然了。不过,他替龙女感到欣慰,龙女到底从这邪屋中挣脱出来,她已经考上了研究生……

三轮荣跨进了他的三轮摩托车,“叭叭叭”车子启动了,在大椿树下转头,辗着白石板路,向大马路驶去。这时,他看见阿好在窗边伫立着,她慢慢地把手举了起来,怯怯地摆了两下。他很痛苦地垂下了眼,没有向她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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