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的路越走越陡。——其实压根儿没有路,只是八哥的轻熟,穿穿闪闪地很少阻隔,令得路北平腰间别的短砍刀,几乎又成了累赘。路北平看看头顶密匝匝的林影,心想:这巴灶山究竟有多少旷野山林啊?八哥、阿木、阿秋他们,连日累月,日日都在里头做功夫,似乎尚未动到它的体肤毫发。八哥说他们要“起锚”,及时抽身,看来这大林大野,还将会是久浸荒蛮呢。——“荒蛮”是那个年头的一个丑字眼。“敢叫日月换新天!”“誓叫荒蛮土地重见天日!”正是眼下兵团开荒大会战流行的战斗口号。难怪那一回阿芳见他一身黑炭似的回到村里,会这样嘲弄他:哼,你已经堕落为一个荒蛮的人了!路北平那时候不会意识到,这大野的“荒蛮”,在另一种文明的愚昧之中,其实有多脆弱。事实上,目下四山开荒会战兵团环峙,巴灶山这片旷古稀世的原生态热带雨林资源,没待他日后打发完那件“讲用团”的美差,就已经在地球上消失了,永远永远消失了。
林间终于黑透。路北平先是拧亮了身上挂着的长节手电筒,八哥、阿扁身上也各各挂着一支简易电筒。三柱强弱电光之下,野林忽然显得空旷起来。身边所有实有的树身树枝、气根藤蔓,眨眼之间全然沉入了黑暗。黑暗于是成为一种有浓度、有密度的液状物体,将一切覆盖浸满、融解虚化,使得整座山林一下子变得抽象起来。地形、方位、行走方向,顿时又陷入重谜。八哥停下来,用电筒光照了一照黑皮本子上的那张方位图,再顺手拿过路北平胸前的长杆电简,往前后左右几棵不同形态的大树照了照,说:下面应该有一道山涧,穿过去,再拐过一片山崖,就应该是阿秋找到的那棵红花梨所在的山垭角。阿秋如果未走,就应该离这里不远了。
果然像是听见了流水声。听觉一调动起来,一时间就惊觉山林里昂昂震响着各种吓人的声音:尖厉的鸟叫,厚钝的蛙鸣,不时间骤然爆发出几声不知名的兽吼,错觉里好像还总有一个嘎咕嘎咕的拉锯似的闷沉声响,在头顶缓缓流动。一定神,那个声音又不见了,仿佛就只剩下恒久的耳鸣。在这众多声音中,忽然增多了八哥持续的喊声:阿秋——你在不在?阿秋——你在哪里?回我一声!
回声隆隆。
忧郁和哀愁,这时候突然像虎狼一样扑了过来。
阿扁也扯开了嗓门:阿秋哥——阿秋哥——你应一应我——脆亮脆亮的童音,听着让人心酸。路北平没有跟着叫唤。他不敢叫,他怕自己一张嘴,泪水就要落下来。
八哥一边走一边叫着的。那叫声开始有点漫不经心,他甚至没有在每一次呼叫的间隙停下来,侧耳倾听可能有的回应。叫声唤醒了一种希望,却逼近了一种绝望。路北平拖着铅一样重的脚步,落在后面默默地走。那脚步是被那叫唤声加重的,每一声,就添加了一方铅锭的分量。跳过那道小山涧,八哥持续的叫声却突然停了下来,脚步也随即停下来。八哥紧蹙眉头的方脸盘出现在他的手电强光里,问:听见什么动静吗?一根根皱纹里,忽然填满了惊恐。路北平心中悚然一抖,忽然想起上一回跟阿秋进山找牛时,隔着一坂山,听到的那个令人丧魂的如同阴府行雷一样的动静。
——眼前没有任何动静,除了那一片喧嚣杂沓的林声。
八哥的回话却更是吓人:我是闻见了什么动静。四眼,你仔细闻闻?路北平和阿扁都一起抽着鼻子深呼吸。路北平只闻到一片野林子里最常有的,由腐叶、浆果和水气混合而成,像是男人精液一般的清膻气味,只是这味道在夜气里转得消淡,不像早晨有露时分来得浓烈。阿扁说他闻出了烤木薯的味道——路北平知道,那是野田七在晚上散发出来的气味。阿扁说,他觉得肚子饿了。八哥却什么也没说,吐掉嘴里的烟卷,呼啦一下子,把手上用“蛇总管”树叶扎的火把点燃起来了。火舌和浓烟一下子吞没了他的脸,在黑暗中浮雕出一片有竖有横的肃穆来。那雾里,果然弥散着一阵阵类似硫磺却比硫磺更辛辣呛鼻的气味。路北平听见头顶的林子里,一群夜鸟被突然熏起惊飞的叫声。好些日子以后,八哥告诉四眼:他当时是闻见了一股活物的腥气——是蛇腥气,甚至是人腥气。但他怕四眼和阿扁吓着了,所以什么也没说,只是点着了火。
火光推远了黑暗。被推远的部分一时间又更像潮水一样漫涌了回来。黑暗马上又成了有活力、有动作的生灵,随着火苗焰头的消长,或者起舞,或者躲藏。——应该到了。八哥低声嘀咕着,应该就是这一片地方了。八哥举着火把四面环照了一圈,路北平看出这是山涧边一片缓斜的坡地,零星的合抱大树,像是几个钻天而立的岛屿,落在密云一般低矮散乱的灌木海洋之中。火光及处,隐现出山崖的一个转角,使得这一片山垭因为狭小,反而显出了一种容易亲近的感觉,好像不是偏悬于大荒林的一隅,倒像是水边窝棚拐一个弯,就可以抵达的小河曲。路北平真的觉得像是闻到了阿秋的气味——那个晚上,他已经熟悉并且记住了阿秋身上的气味。这种敏感使得他轻轻叫起来:阿秋!阿秋!你是在这里吗?你应我一下!声音里一点也不伤感,倒像是在唤醒一个熟睡过去的同伴一样。路北平果然又继续叫道:阿秋!你是不是太累睡着了?你醒醒,应我们一下!这持续的呼叫开始让路北平微微激动起来,却仍旧是平静的、深有期待的激动。
——没有一点回应。甚至连山林的回应都没有。
阿扁的瘦手指,这时蓦地紧紧地把他的胳膊捏住了。捏得他生疼。这孩子的指头传达的直觉惊恐,电流一般输送给他一种不祥的预感。这一刻间,他才忽然听见,似乎山林里响过来几声低低的苍哑的“圣罂堂的哭声”。张开耳鼓去捕捉,那个可怖的、似有若无的苍老婴孩的哭声,又像幻觉一样,蓦地消失了。他不知道八哥和阿扁,是否也听见了那个哭声,他只知道,自己内心的战栗,正从心底深处,一丝丝、一缕缕地抖扬出来。
3
看!这是什么?八哥冒着浓烟的火把下,映照出一丝什么东西,隐约地挂在一枝小树梢上,无声无息、甚至无形无痕地飘着。路北平几步迈过去,凑上炽白的手电光。火光、电光下,他分辨出来:是一丝短短的、从哪儿抽离出来的棉线,在流动的气息间,飘拂得小绒毛抖抖摇摇的。在第一个瞬间他已经确认出来——那是阿秋身上那条牛头短裤上扯出来的一根棉线。他甚至觉得,自己清晰地嗅闻到了那上面淡淡袅起来的,阿秋身上特有的甘蔗味儿。可是,他嘴上却说:不知道,我认不出这是什么。他知道自己是接近了一个希望,因此不愿意毁灭任何的希望,更不愿意相信哪怕具有什么可靠证据的失望与绝望。
八哥随即急促地呼叫起来:阿秋!阿秋——你在吗?你在这里吗?
仍然没有回应。山壑间发出的回声,却是隔了好半个时辰,才从苍茫间细细地、远远地抛回来的。
正在这时候,阿扁的声音从一侧的黑暗中迸裂开来:大树!你们来看,倒下的大树!路北平觉得自己身上的汗毛顿时奓耸了起来。八哥的火光已经追了过去,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循着光影,跟了上去。
烟火下,电筒光杂沓摇晃,映出了那棵大树的尸体——只能看见树尸倒伏的前半截,后半截完全化失在黑暗里。那截从根部断开的树干剖面,大约两人合抱的直径,扭绞着的年轮隐隐浮着坚玉一般的光泽,边缘细碎的木屑完全像是甲质的,隐隐浮着金丝。木色在黑夜火光下分辨不出来,像是紫红,又像是黑褐,周边渗出来的浆液则一如黑血,已经凝结。倒树周边显然是被清伐过的,树干矮部的寄生藤蔓以及带状苔藓也被精细地修砍过。那把熟悉的长柄砍刀和一把宽口手锯,在火光下炫耀着锋面的烤蓝,静静地躺在倒树旁边。另一侧,还撂着一个木工用的尖口漏壶,不知派的什么用场。
这倒树边上的每一个细部,都清楚印下了一个专注劳作者的痕迹。有烟火熏过、山水浸过、汗水淌过、赤足踩过的印迹,可是,就是没有期盼中的活人的影迹。
没有。火光照过,电筒扫过,连沟沟坎坎的角落都梳滤过,就是没有任何活人的痕迹——没有阿秋的影迹。
路北平声调都变了:八哥!这真的就是那棵紫檀花梨吗?我们不会搞错地方了吧?
八哥举着烧成了残桩的火把站在那里,定定照着那棵树尸,没有回声。
阿秋哥!阿秋哥——!阿扁不死心,照着手电在四周巡看,一声声喊着。
不要叫了!八哥突然喝了一声,在那棵断树的残桩上弓身坐了下来,把烟卷凑到火把残余的火头上,点着,抽。
让我再看看,再看看!路北平知道自己在欺骗自己,却仍旧掏出了那个黑皮小本,想用手电光,再一次核实一下上面的紫檀花梨的确实位置。
纸页之间,他忽然闻见了袅散起来的一缕清冽的山兰酒气。
他还没有翻到那一页,却赫然看见,台风过后那一天,在碗角背古潭侧畔那截“平黎”残碑边上,读到阿秋父亲当年临别时抄给他的那首诗的下半戳——那是清人顾贞观为思念落难挚友吴兆骞,写的那首《金镂曲》的另一节。
还是那样满纸顿挫的笔迹: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宿昔齐名非黍窃,试看杜陵消瘦,曾不减,夜郎孱愁。薄命长辞知已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千万恨,为君剖。兄生辛未吾丁丑,共些时,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词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愿得,河清人毒。归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传身后。言不尽,观顿首。
未待读罢,泪水已经盈满眼眶,糊满了他的镜片。
他合上小本,仰头冲着头顶弥天的黑幕,嘶哑着喊起来:阿秋——你在哪里?你出来——
阿扁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阿秋哥——嗷嗷嗷嗷——他扑过来搂住四眼,哽咽着,话音含混:我不是……有意的!我不想害阿秋哥……呜呜呜……我只是不高兴……你们自己好,不和我好……呜呜呜……
阿扁搂着路北平,越哭声音越大,越哭越伤心,把四眼的肩胛脖颈,搂得越来越紧。
好。又是这个——好。他搂着阿扁,轻轻拍着他的裸背,想:哪怕是一个孩子的“好”,也都是不容淡薄、不可忽略的啊。人,只是天地间的一点微尘。好,却又是每一个生命最微末而又最本真、址平实却又最庄重的寄托与冀求啊。
八哥肃穆的面影出现在路北平眼前,喃喃说道:上哪儿去了呢?阿秋能上哪里去了呢?雁过留声、人过留痕呀……说话间,八哥浑身猛地一抖,他似乎醒悟到了什么,半张的嘴巴一时就僵定在那里:他他他……路北平心里也闪电一般地明晰起来——他想到了当日那只哀号着无形消失在荒林里的大牯牛“安东尼”,那只染血的牛梆,那片腐叶渗出的血泊……他几步跨到倒树跟前,想寻找出任何可能的印迹。比方,他记得,阿秋那晚揣到短裤口袋里的、他送给他的那把敦煌牌口琴。
那棵花梨紫檀,静静地横躺在黑暗里。
——没有血泊,连血丝都没有,更不会有留言留声的木铃牛梆、方寸口琴。甚至——他急转过身,想摘同刚才八哥发现的,那一丝挂在树梢上带着阿秋气息的棉线。可是,那根丝线,早已随风而逝,了然无痕了。
八哥手上那根火把的残焰,最后熄灭了。
黑暗更深地淹没了四周的寂静。不,是寂静更深更冷地吞噬了所有的黑暗。寂静又成为眼前一片有浓度、有密度的浆液,严丝密缝地封满了巴灶山的大野丛林。仿佛这是一片亘古未醒的土地,仿佛一切的记忆和想像都在这里被凝固,仿佛寂静,本来就是与生俱来的寂静。
就在这时候,隔着山林,似乎是从林梢天际间,隐隐飘过来一丝细细的、脆亮的、像是薄胎瓷器碎裂的声音。三个人都在侧耳聆听。是八哥最早分辨出来的:那是一个新生的、提早降临的婴孩的啼哭声。
一九九三年八月始笔,
结笔于一九九六年十二月三十日凌晨四点,
美国新泽两州衮雪居,第一稿。
一九九七年三月二十三日,第二稿。
一九九七年四月二十八日,再次订正。
一九九八年六月三十日,订正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