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日也算是生日,是爱情的生日;生日要许愿的,我的愿望是--不敢求无风波无厄难,只愿每次灾祸来临时,一转身就能看到你的眼睛。若是楼房倒塌把我们压在下面,我也可以给你一直唱歌唱下去。
等到人世陈旧,城堡斑驳,星光疲惫,玫瑰也开腻了,我给你的爱,依然是永久牌不锈钢。
今天写得不好。乱。最好的写不出。最好的是用手指和嘴唇在你身体上写出的。很多情思,开口即非,过分矫饰又显得虚假。还是小声说了吧:我爱你。
三生梦,百年身,一往情深但付君。星沉山碎曦和死,沧海他年证此心。
刚才,蹲在宿舍门口抱着电话筒,终于跟你一起数秒数到午夜十二点。你给我写的一千字情书,让我忍不住哭了。我从未想过你心里有那样心思。原来看情书是这样滋味,柔肠百回,心如在半空荡荡悠悠地吊着。原来你每次看到我写的情书都是这样感觉。
是你的最后一句话让我落泪的--你说:我真的真的离不开你了。
天
戊子年甲子月乙巳日
十二
薛:
这是我的日记里的一段:
《调音师》
那一夜,从他坐的椅子后面探身张口咬,咬耳廓、锁骨、肩膀、肩胛,每啮一处他都发出不同的声音,有如一种巨大的乐器,我就像是调音师一样,在弦上上下找音。
后来乐器被我调弄得不耐烦了,也要反过来咬我。我平躺、等待被咬,他跪在我身边,又扯被单盖住我的眼睛。我在黑暗里感到一点并不是害怕的惧意,格格乱笑,浑身哆嗦。
半天等不到那一下闪电似的咬啮,我一把掀开眼上的布,道:不陪你玩了,急死人。
他是这么一个慢性子,连咬人都慢三拍。
我不停地说:我爱你。
就像是第一天刚刚获得说这句话的权利一样。对我来说,这几个字始终有一种超过语言的力量--咒语,能在空中幻出鲜花火焰的咒语。而且要完整地、动用心口的柔情来说,才能散发魔力。
其实说出它的过程,比得到回答更愉悦。但我每次都一定要得到回答。他并不太重视这个,大概认为有点可笑(我的话恐怕有一半让他觉得幼稚可笑),有一半时候都羞涩似的随便答两个字搪塞,我则一定讨一个认真的回答,讨不到就别打算罢休。
下次,不管我说几遍,都陪我,回答我,好不好?
天
戊子年乙丑月壬戌日
十三
薛:
每个生命的方式像是自然界一种力的方式。有些人的生命像断续绵延的山脉,有些像浮云荡荡、一望无际的天空,有的是城镇熙攘的丰腴平原,有的则是暗流汹涌的无垠海洋。而你,在我的感觉里你像一口沉静的湖,我应是一脉清浅溪水,奔突出河滩,汇入你的水域,跟你一起流淌在群山环抱中,泛着迟缓慵懒的水波,影出每一团徐徐逛过的白云。
初心许时的魅惑和沉醉,我都记不大清楚了。最先几次的耳鬓厮磨、枕席相共当然震心荡魄,但我知就算那些时候,也不是单纯欢娱和恣溺。规律里必会出现的、狂欢过后的困倦和些微腻烦,从来没有过。
只因你总是清澄的。引领我入你的柔波与涟漪。在最幽微的情愫中,也是纯澈见底。
我记得你跟我在公车上逐个赏析广告牌上的美人和黑白宣传画。
我记得你品尝我每一道菜时闪闪发光的眼睛。我记得你教我三步上篮的时候张开双臂站在晴天底下的姿势。我记得你伏在我胸口沉沉睡去时身子的起伏。
我记得我把你给我买的氢气球拴在我的毛线帽上,迎着人们诧异的目光,昂首阔步走在京城的大街上。
我害怕时间收去你的纤秀腰肢,换给我臃肿的肚腩、松弛的皮肤和我抱不过来的油桶身。
我害怕时间收去你眼中纯净的晴空,换给我一双浑浊黯淡的眸子。
宝玉说女儿嫁人之前如珍珠,嫁了人渐渐变作鱼眼睛。其实少年亦如是。我真怕时间收去了我的珍珠,换给我一对鱼眼睛。
心灵的致命的仇敌,乃是时间的磨蚀。不要变,我的少年。我无比美好的少年。
唯愿人世迢遥,红尘不到,我与你的一片山坳平湖,永远清明下去。
天
己丑年丁卯月己未日
十四
薛:
你可知道,哪个时刻我最爱你?
是早晨刚醒来的时候。
刚醒过来,闹钟尚未响。室内矇胧的晨光,一夜空气未流通,屋子里有点闷,但是气味并不坏,你的体香混着沐浴露的橙子味,觉得有难言的美满。
被子悉率作响,被面上凸起的曲线不断波动,枕边人转身,无意识似的挪过来,两面额头碰在一起。你的眼睛还没睁开,鼻翼翕动,嘴角向下弯着,仿佛还在梦里。然而你的手在被底缓缓摸索,找到我的手,指尖熟稔地穿过我的指缝,十指交握。
我的鼻尖挨擦到你脸颊,神智次第从混沌之境收回,忽然意识到:就是这人,睫毛低垂、呼吸嘶嘶声在耳边的这人,与我刚在一夜无垠梦海中失散,如今又泊岸相聚的这人,迷糊地睡着的这人,在懵懂中索要我的手指的人。
此一刻,倍觉荡气回肠。
不料,你突然猛地张大眼,笑意盈盈地盯着我。于是,那让人神魂颠倒的一刹,鸿飞杳杳。刚要再甜蜜地相拥半刻,庆祝重逢,闹钟不识趣地响声大作。长叹一口气,翻身坐起……新的一天,毕竟要开始。
天
己丑年己巳月庚申日
十五
薛:
昨夜的梦境。记下来给你看。
梦里,雨下得很大,扯天扯地的一世界。却没听到雨的声音,是一场“默雨”。我和许多人挤在屋檐下躲雨。四周所有人(他们是我的群众演员,很多人也在我的别的梦里客串过的)的目光都焦灼盯着屋檐外的雨。
此时,世界的主宰是雨水,人类只好腾出场子,闪在一旁无奈地看着它们狂欢。
我和某个人站在人群最后面,被遗落的一个温暖角落,雨的寒气都被厚厚的人肉屏风隔在外面。我站在他下梢,偷偷看他,他悠闲地袖着手,仰着头,若有所思。
我慢慢伸出手来,想摸一摸他的脸。梦里的心思,只是“摸一摸”。
(梦里的人做事情似乎不会想后果,也可能潜意识里是:反正是个梦,不必负责任,醒来就一切都结束。为何不放纵一下?)
手伸出来,又颤颤地缩下去。
再犹豫着扬起手臂,凝定在半空.....
忽然,那人转身,弯腰,将他的脸孔,轻轻凑入我的掌窝之中。
他的脸颊是暖洋洋的,温热地熨着手心。
他的眼睛近在咫尺,闪闪生光,蕴含笑意。
屋檐外的雨,愈发大了。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没有察觉。
我愣怔怔地,看不清他的五官,却嗅到他迫近的体香,竟十分稔熟--啊,这不就是你的气息嘛。
他,原来就是你。
天
己丑年庚午月癸巳日
十六
薛:
今天是情人节。
在路上看到很多女孩子低头走在男孩身边,臂弯里抱着大捧花朵。可是她们的脸上居然都没有笑。昨晚,居然把情人节这事忘了,还是你提醒的。啊,我实在不怎么重视“形式感”(也没有信物。手边居然找不到一种你赠送的可以阐发出特殊意义的物什。唯一的“信物”是我自己的身体,是你最心爱的东西)。
糟糕的是,我忽然发现想不起你的脸了。
你的脸,似乎长久以无形无体的诡异的方式存在,读短信的时候,你是捏在手心里的几列文字,是让文字排列成一种有意义的次序、显示在一块带电的方寸之地的口令,如果手机也有病毒,病毒也可以任意给我假造出温存言辞,那么我会把那种病毒当成你。打电话的时候,你是一串震动--以我喜欢的独特频率震动着,把它们送进话筒,震进紧贴话筒的耳朵。耳朵的主人遂在黑夜笼罩的阳台上美目盼兮巧笑倩兮。
卫斯理小说中有一位叫游侠的人,爱上了一个始终待在黑暗中不肯露面的女人。他并不知道那女人只是一束外星球来的电波,她跟他交流的方式是以电波影响他的大脑,靠这样的力量,她能让他感觉到她的声音她的拥抱她的亲吻,甚至,感觉到他在与她做爱。
好像她只是一张碟片,在他脑中放映。
还有那个著名的实验“缸中之脑”。
愚钝如我你,焉知肉眼看到的一切--天安门城楼,大熊猫团团圆圆,和谐号列车,还有花朵、灯火、情人的微笑--不是大脑被影响而收到的幻象?
你来看花时,一时明白起来,便知花不在你的心外。
与你在一起时,我也想过这个问题,但目接手触,一切太美妙,以至于--如果是幻象,那也请一直这样放映下去吧。
幻象也会变幻:本来伸手可以摸到的,变成了手机里的字符串和电话线传过来的嗡嗡声。谁知道今天连幻象的幻象都没有了。以前的海市蜃楼呢?那些真实得像真的一样的记忆,怎么都模糊了?
今天,我实在想不起你的脸。中学时的教导主任,大学里各位教授导师,火车上邂逅的姑娘,食堂打米饭的阿姨……我的硬盘里存储了那么多不相干的人的面孔,越陌生的人记得越清楚。可是居然占空间最多的那人的脸,数字信息损坏,不能正常显示了。手边就有照片,但是那个偏偏不是你。我的手指都记得,唯独脑袋记不清楚。
那个人,我想不起面孔的那人。我紧闭双眼,为自己造一个幻象紧紧地抱住他,手指钻进衬衣下面,抚摸背脊中央狭长河谷一样的凹陷,深深地吸一口他的体香,抬头去看,颈子上方仍然没有面孔。于是我在紧闭双眼的幻想之中闭上了眼睛。
天
己丑年辛未月庚申日
十七
薛:
最近一个月,因每周给某个报纸写一篇关于武侠的短文,所以又把金庸十四部断断续续翻看一遍。
新的触动,第一处是在《书剑恩仇录》里,红花会群雄与官兵混战,奔雷手文四爷被关在遮着布幕的大车里--“骆冰抢到第二辆大车处,揭开车帐。她接连失望,这时不敢再叫出声来,车中人却叫了出来:‘谁?’这一个字钻进她耳中,真是说不出的甜蜜,当下和身扑进车里,抱住文泰来的脖子,哭着说不出话来。”
想起有时抄起电话,那边远远的一个字呼唤,只要一个字,心里就像被熟悉的手轻抚一下,如沐温水,说不出的暖煦舒适。
又重读到殷素素与张翠山回到中原,一直念着“天上地下,永不分离”的定情言语,终于相继自戕。以前在此处,没有更多想法。可是忍不住想到:我与那人,竟一直忘记说一点什么定情话。是我能言会道一些,他不如我远甚。在数年成千上万纷纭私语之中,我也曾表过决心--“若是真有那一天,你要先我而去,我一定早就藏好了毒药在袖中,在你床前结束生命,务必跟你一起咽下最后一口气”。
你说不定当我是夸大其词。我常作不切实际之语,在你眼中早就成了喊“狼来了”的小孩。若真有那天,我是否能舍得抛得下儿孙?也许舍不得。可是想一想独个儿过活生不如死,那还不如同去的好,这其实是自私的打算。墓志铭该写什么呢?--“这里长眠的女人,她一生最大的成就是以从未有过的热情去爱了她的伴侣”。
那天早晨,永远地离开Z城,回到你身边。支起身子在你上方凝视,轻轻吻下去,落在你打着皱褶的眼皮上,落在你两眉之间。你始终闭着眼睛,直到温热的水珠掉在额头。你不解地看着我,伸手来给我擦。我微笑示意没事。
曾在黄昏的广场上给你唱,小妹妹似线,郎似针,郎呀,穿在一起不离分。
--可以再也不分开?可以不必每次相聚从第一天就开始暗暗倒计时?可以不必因怕明天就离开、在最后一夜紧紧抱着黯然落泪?可以收集到每一次微笑?可以分享每一杯特别香醇的咖啡?可以一同看每天的朝霞燃起,暮云成灰?可以每一晚守在蜗居之中等到风雪夜归人……什么时候这些事都可以实现?离别的时候,一想到这里,胸口就像有火在烧灼,眼皮乱跳,热血仿佛要撞裂额头喷涌出来。
任盈盈跟令狐冲在山洞里谈笑,任大小姐心神荡漾:当真能与他厮守六十年,便天上神仙,也是不如。
厮守厮守,无论贫穷、富有,健康、疾病,总之是要守在一起。
终于能与你再也不分开。就算是贫无立锥,也可以自觉是富可敌国。终于。终于。
天
己丑年辛未月庚辰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