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屋,顾名思义,就是水面之上的房子。对于我这样一个忌水的人来说,住在水面之上,算不上什么心安理得的事。但好在,这水屋之下的海域,看起来最多不过一米来深,加上白色礁岩辅底,清澈见底,因而也察觉不到什么“危险”。
印佳和我今天新搬入的16号水屋,是那一串如同两段鱼骨架般一线排开的水屋中,紧靠着处在两段鱼骨架正中间的衔接小岛的一间。
16号水屋是带露台大一居室独立屋,双人大床正对着那个对海的落地大窗,视野极好。大窗与床间有一块很大的辅着地毯的空地,面窗摆放着放着一个双人小沙发和一个精制的小茶几。海面粼粼的波光反射着阳光,透过窗户在房间的天花板和墙下留下片片灵动的光影。
露台在室外的一角,十余见方,放着带遮阳伞的两个躺椅,面向大海。向海的一侧还有一个台阶直通下面的海面,也就是说可以直接从这里下到海里游泳。而露台另外一则是被一个大落地玻璃窗隔着,可看见里的的浴室。
我对这样“开放”的浴室格局表示无法接受,但印佳却不以为然:反正这里面对的是大海,没有人经过,根本不用担心被人偷窥。显然她的分析对我这个保守派来说并不能令之信服,但又怎么样呢?总不能不洗澡吧?我也只能悻悻地将就了。
当我洗完澡出来,却在屋里找不见了印佳的身影,正在纳闷着她莫非又将我扔下独自去嗨皮去了,却瞥见了水屋下,那个直接接入水下的楼梯末端上坐着的好友的身影。
“你原来躲在这啊?坐在这干吗呢?”
“发呆啊~”
我听了轻笑了一声:“哟,原来你也有发呆的时候啊!我还以为你打发闲暇时光的方式除了吃喝玩乐,就是睡觉呢!”
面对我的揶揄,印佳并不在意,而是招了招手说:“过来,坐在这,这里也晒不到太阳,真的很舒服,你来试试!”
从水屋之下,海水之上看这个世界,似乎不太一样。能听到海水涌动的潺潺之声,能听到海风贯通而过宛如大海的鼻息之音;阳光在远方,流水在脚下,白色的海底礁石,不时有几条小鱼悠闲的游过……这里确实是一个适合发呆的角落。
“你知道小洛哈是孤儿么?”
“咦?”
正在专心体验着好友发现的清净之地的惬意的我,突然听到这样的话题,不禁吃惊的扭头看了一眼印佳。印佳并没有抬头,完全不像平时向我“输送”八卦时那样的故弄玄虚。
“你怎么知道……”我问。
“洛哈自己告诉我的。说他父母是在宗教活动踩踏事故中去世的,后来就被作为他远亲Maria收养带到了这儿。”
“可是,怎么会突然和他提起这个。”
“因为我看到他手上的佛珠,就好奇的问他,结果他告诉我是他父母的遗物,所以……”
“原来是这样。”
“他还和我说,他们这种种性在印度是多么受到歧视,父母当年经常去寺庙为他祈福,如果不是这样,也不会遇上那次的事件……我觉得挺难过的,他却说,他觉得能跟着Maria来马尔代夫,必定是被他父母的祈祷所感动,因此才给他的恩赐。既然父母为此做出了牺牲,他就更应该健康快乐地活着。他还指着手腕上的佛珠告诉我,他一直随身戴着它,想必父母在天堂能通过它来感受到他在人间活得怎么样。”印佳说到这轻轻叹了一口气,“还真是个乐观坚强的孩子。”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暗自感慨:洛哈为什么能对自己这样悲哀的身世如此的坦然呢?人们往往对自己的不幸和挫折羞于启齿或自怨自艾,要么一蹶不振,要么就用忘记来掩盖伤痛。就像我……
“婧。你知道吗?听到洛哈的身世,我突然觉得自己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以前总是觉得,有一个当海远的父亲是人生中最可悲的事,一年也见不到他几次,就像没有父亲一样。不过……至少我还有父母。”
我居然并不知道好友的内心,对于父母还有过这样的失望。以前很少听印佳提起家人,就算是问她,也总是带着一种不以为意的态度一句话带过。现在,我似乎开始明白,她不想提家人的原因了。
“小婧,你有害怕过寂寞吗?”印佳突然话题一转地问。问这话时的她,用脚轻轻地划着那清透见地的水面,低着头,让人有一种她似乎是在自言自语的错觉。
“为什么问这个?”
“我有时候觉得,总是喜欢一个人呆着的你,似乎从来不知道寂寞为何物来着。可是我却很怕寂寞……所以当听说洛哈是个孤儿时,我的第一反应是他一定觉得很寂寞吧?独自活在没有家人的这个世界上……不过我却不敢问。”
换了我也不敢问吧,因为害怕勾起他内心不好的记忆,害怕那张灿烂天真的脸上,哪怕有那么一瞬间失去光泽……我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手挽住了好友的胳臂,以此传达自己对她的理解。
“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和小婧你在一起吗?”印佳将头在我肩头靠了靠问。
“为什么?”
“因为婧是一个总能在特定的时候一定会出现在特定的地方的人。也就是说,你是一个特别有规律的人,这让我觉得我总能找到你……怎么说呢!觉得很有安全感。”
这还是第一次听别人这样评判自己。我没有说话,静静地等着好友继续她的话。
“别看我是个活跃外向的个性,其实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避免寂寞。包括考大学,接着又留校当辅导员;也包括考研。会选择考J大,是因为我有好几个高中同学报了J大,我怕读其它大学自己没有朋友;本科结束后我留下当了一年的学生辅导员,是因为害怕选择校外的工作,要进入一个陌生的世界,会变得孤单;考研是因为听说小婧你要考研究生,因为可以有个不错的伴一起考,所以我才下定决心考研。说真的,当你说你想考K大时,我其实觉得你应该考不上,到时我们应该还能当同学……”
——哈啊?亏你会有这样地想法,我可以说“交友不慎”么?!
我在心里吐槽却并没说出口。不过,虽然有些无奈,却又并不生气。不仅仅是因为我了解这位“童言无忌”的好友的个性和人品,还因为,我甚至觉得或许印佳的这个“意念”成真,自己没考上K大,说不定也是件好事……
“不过,你还真厉害,想要达成的目标总能完成它。”印佳看着远方继续说:“你知道吗?当你考上K大后,我还真有一段时间觉得特别孤单……我虽然很好玩,但也只是喜欢那些闹热事和地方。从小爸爸长年远洋在外,而妈妈也经常晚归,我几乎一年有半以上的时间是独自一人。小的时候,妈妈经常拜托邻居管我的一日三餐,初中开始我就自己学会了烧饭给自己吃。我常常会觉得自己和一个孤儿没什么差别。我因此很怨恨我爸,总是问妈妈为什么爸爸要当海员,天底下什么工作不好做,非要做这个种让家不成家的工作。妈妈虽然总是安慰我,但我也看得出来其实她也很寂寞。”
“记得有一次,我问妈妈,‘爸爸整年漂在大海之上,会不会觉得着陆了以后反而不习惯啊?船已经变成了他的家了吧?’,你猜我妈怎么回答,她说:‘怎么会呢?船对你爸来说可能是大部分时间的居所,但家必须是有家人在的地方啊?’……原本只是我一时堵气的提问,没想到听完妈妈的答案后,我却有想哭的感觉。”
“你妈妈真伟大,这样的情况下还是如此理解你爸。”我感叹。
印佳默默地点了点头,低头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思考着什么,或者是在消化自己的情绪,然后继续说:“我也常常在心里想,爸爸住在船上的那些日子,到底是怎么样的呢?外面是一片汪洋,什么也没有,不会觉得寂寞么?我很怕寂寞,即便不像爸爸那样漂泊******之上,即使生活在万家灯火的城市,我还是常常很恐惧寂寞;虽然有热心的邻居,也有整天可以泡在一起学习和一玩耍的伙伴,但我还是不时地会感觉到寂寞。大概就是像爸爸说的那样,其实我还缺少一样最重要的东西——一个‘有家人在的家’。不管有多独立,不管让自己多忙碌,一旦回到那个只有自己的家,寂寞就会击溃所有的防线,扑面而来……因此我讨厌独自等待,等待夜归或者半年都见不到面的家人回来。为了不让自己处在‘等待’的状态之下,我使出全身解数让自己像‘工蚁’一样整天忙碌个不停。不过,”印佳说到这顿了顿,低下了头,接着说:“今天却突然发现,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人远比自己更可怜,因为,他们连可以去等待家人回来的可能性都已经没有……”
我没有再说话,只默默地听着好友的这种倾诉衷肠的话,也默默地感伤——
原来有时候人们喜欢热闹,只是因为害怕寂寞。我却总是以为喜欢热闹的人根本不懂得寂寞。就像对于庄翔,我总是觉得他那样粘人的个性是因为从小到太受到太多的宠爱,才会离不开人,才会在感情上特别依赖。可是……现在想来,他的粘人,是不是也意味着其实他也很寂寞呢?可是,喜欢独处的我,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这样地问题。
(2)
『小婧,你为什么一定要考K大呢?』
『不好吗?这样我们不是走得更近了么?』
进了K大,就有了共同的世界,就可以更多共同的话题,还有共同的未来。我低头一边在做临摹,一边回应着身后沙发上躺在那发呆的庄翔的话,一边如此心想着。
『也许吧……』庄翔似乎有些无奈的回答。
为什么是也许呢?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实吗?当时的我想不明白,也没有心思去多想。
那是我将要参加K大特招生面试的前一天。面试是拿到K大特招生录取通知的最后一环,我丝毫不敢怠慢,那几日几乎是“闭关修炼”。只是,庄翔却不依不饶,非要陪着,哪怕只是自己坐在一旁,被封嘴地啃一下午的书。我虽有些头疼,但却又拿他没办法,只能对他约法三章:第一,不准在自己面前晃悠,第二不发出声音打扰自己,第三不准催促。
『哟哟,还真是个严妻呢!以后怎么得了?』
『谁是你的妻了?再胡说八道,就不准出现在我面前。』
明明知道对方“抱怨”只是刻意在打情骂俏,而且自己心里也并不真生气,我却故意横眉冷对。
抱怨归抱怨,但庄翔的优点就在于,他只是表面的有着富家大少的轻浮却并不真的有富家大少的脾气和架子。一连三天,他每天都严守着我对他的约法三章,静静的抱着书陪着她,甚至连手机游戏都不玩;虽然并不会主动照顾人,但如果我需要他帮忙端茶送水,他也一定是二话不说的照办。这种状态直到临考前最后一天下午,他突然冷不宁的打破了宁静,问了前面那个问题『你为什么一定要考K大呢?』
以为庄翔只是憋了三天,实在有憋不住了,我也并没有介意。但回过头想想,那天他来自己公寓后,就一直在沙发上发呆,并不像以往那样看书或找什么事做,显然,是有心事。只是,等到回想起这一切时,我已经错过了向庄翔了解真相的机会。
***
房间里的音响里正播放着轻柔的音乐。印佳洗澡去了,我则独自站在水屋那面临海的大落地玻璃窗前,看着外面被西偏的阳光映照得金光闪闪的海面,沉浸在自己的记忆之中。
唉!这里是一个宽广而阳光的世界,可是,自己却满脑子的回忆和失落……想着想着有些淤气的我,伸手推开了窗,始料未及地,一股强大的海风直灌而入,猛然将她吹得振醒——原来眼前这么平静的景象中,居然包含着这样强烈的气流,自己似乎被表面的平静给蒙蔽了,没有察觉到这平静之下的狂躁。
『……因为你太不在乎我了……如果不被自己的女朋友在乎,身边却有一个一直默默支持自己,关心自己的人,换了谁都会这样选择吧?』
庄翔在分手那天说的这句话,一直以来在我心头不断回响。这话让当时的我如万箭穿心,并深恶痛绝;但是现在我却似乎察觉到这个“无情”的理由中似乎有着万般的无奈。就像身为印佳多年的好友,竟然不知道她的“闹腾”是因为害怕寂寞一样,那个整天在自己身边围着转的男子内心的寂寞,自己也从未曾了解过。庄翔总是笑着抱怨,却从来没有真的发过一次火,似乎因此让自己也大意了。
“小婧你在干嘛呢?把窗子关上,不然东西都要吹跑了。”
印佳那高吭清亮的声音从浴室的门口传了过来,将我抑郁的思绪中拉了出来,才发现屋子里桌上、沙发上的衣服和纸品都已经被吹得七零八落,连桌上的花瓶也在摇曳着,一片狼藉的景象。
“啊,对不起。风吹得挺舒服的,就没注意。”
我赶紧关上了窗,屋子里瞬间就恢复了平静。
帮着印佳将吹落的物品拾将起来时,我注意到了一张原本被折了几折的报纸,这会儿被吹散开,躺在地上。
“这是什么?怎么还有中文报纸。”我拣起那张纸,好奇地问。
“哦,这是我用来包鞋子的。不用了,扔掉吧。”
“好吧。”正准备将报纸扔进垃圾桶里,我的眼光却瞥见了一个熟悉的字眼,便再次将报纸展开来,却看到了这样一行字——
[李氏药业向庄氏化工注入资金1个亿,两大集团“联姻”已经带来了显著的经济效应。]
庄氏化工便是庄翔家的企业,而这个李氏药业,就是庄翔那位新女友——同为K大商科毕业的同学——家里的企业。李氏的这位千金叫ShellyLi,据说是K大出了名的傲娇女王,追求她的男生很多,但她似乎只对庄翔情有独钟。不过,在我进入K大时,她正在国外留学。我第一次看到关于Shelly的消息,是在新年回学校后,在KIDU看到了关于她和庄翔拍拖的消息;也是在那时我才知道她就是那个让庄翔决定与我分手的“第三者”。从那天后我再也不想打开KIDU,因为关于他们以及庄李两家商业新闻,几乎每天在KIDU上都会出现……没想到如今远在地球的另外一侧,庄李两家的消息却还是被这张旧报纸上带到了马尔代夫。那“联姻”两个字,让我的心头抽搐了一下,不禁拧起眉头,将报纸重新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