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院一池一人影,一桌一椅一纸砚。早上的晚些时间,我站立在沙屋的院子屋檐之下,茶几旁边,端着笔,出着神。
今天早餐期间,那个曾经去机场接我们的萨曼沙过来告知,今天中午12点会有人来帮忙搬行李去水屋,请我们在那之前将东西都收拾好。
『啊!我一会儿得在这儿再游个泳,搬到水屋后离这就远了很多呢!水屋那边的泳池太小,就这里的半个大。』
想游泳何必找这样的借口?好友的反应让我不禁暗自扶额,好笑地摇了摇头。
早餐后,散完步回到沙屋时才9点。印佳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游一会儿,我想了想还是拒绝了。我有自己的计划。因为收拾东西最多不过半小时就够了,余下的两个多小时的时光,对我来说有一件事非做不可——练字。
来马尔代夫快两天了,手指关节之前时常涌现的痛感似乎在这两天中被我“遗忘”了。刻意去活动关节时还能感觉到隐痛,说明病灶还在,但并没有发作。这也说明,至少医生对于“精神压力导致疼痛”这一诊断是正确的。
手指的轻松,也促使我迫不及待地想提笔写字。虽然因为指节疼痛我有半个月没有好好练字,这次出来旅行我还是将笔墨纸砚都带上了。它们就像我最亲密的朋友,一天都不想分离。
我从小就喜欢书法,虽然学毛笔书法是始于偶然,但坚持至今却完全属于喜好。在那个学习与考试重于爱好与特长的高中时代,我仍然会每天都练半小时字,一度被人视为“无用”功,如果用这些时间来研究学习上的事,可能高考能考上更好的大学。我虽也曾彷徨过,但后来却发现这个世界上没有“无用的喜欢”。如果不是因为书法,大概我永远没有机会进入K大这种名门学府。虽然,进入K大并不如之前想象的美好,但这不怨书法本身,想反地,是书法给了我这几个月“暗夜”般的生活唯一的一点光亮。
我每天的必修课,书法练习,分成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临摹,第二个阶段是创作练习。
临摹是书法学习和创作者日常的基本功,其作用在于学习和积累,也可以说是日后进行创作的储备。储备得越丰富,应变的能力就越强,在日后的创作中就越能得心应手,运用自如,才有资格讲创新,否则只是空有其愿望而已。
而创作练习,则没有既定的规则或内容,全凭即兴的发挥。
书法其它艺术一样,作品往往体现着创作者的心境。就像同样的曲子,演奏者在不同的心情之下,演奏出来的效果完全不同,而且听从也能从期乐声中听到演奏者的情绪。书法也不例外。所以,我的书法启蒙老师一直告诫我,一定要随自己的心境而作,这样写出来的作品才能不只是字本身,而能彰显字所包含的内涵与神韵。
然而人的心境往往是不稳定的,一旦情绪掉入谷底,也必然影响到创作发挥。K大生活之初的不适应干扰了我的创作,又遇上了一个对自己格外严苛的导师——之所以说是只对我格外严苛,是因为同样在白教授手下的硕士生,没有一个被白教授要求“拿出自己心中一百分的作品再给我看”,据说我是第一人,当然并没有人同情我,甚至还人有半带醋意地说,这是白教授特别“重视我”——结果,去年学校的秋季学生艺术展我提交的作品,两度被导师否决。经过几周调整后,在新年展会前,我终于再次提交了自己的新作,却又遇上了一个意外:一个参展的同学投诉说我有剽窃他的作品之嫌。
虽然整个事情到最后我才终于明白,自己的作品之所以会与那个同学的雷同,是因为自己为了吸收更多的创新作品,而找到了当代一位书法名家的作品来临摹练习,只是她始料未及的是,这位名家居然就是那位同学的父亲。一直在其父亲自教导之下的那位同学,风格当然会和父亲的非常相近。更巧合地,是我正好选择写的内容也和那位同学选的出自同一诗词……
让我“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的是,即使自己意识到了问题的原因,也没法把这个当作理由来解释。如果大家抱着怀疑的态度来看待这件事,任凭自己怎样解释,听起来都会觉得不可信。误解一旦产生,就很难根除,解释在此时会显得很无力,而沉默却往往会引来更多的误解。原本就缺少朋友的我,在那之后感觉自己更加被孤立了……
***
一滴墨汁,从笔落下,在雪白的宣纸下留下了一个漆黑而发散的墨点,我皱了皱眉头,叹了一口气。被污染纸已经无法创作,我只能将纸揭下,重新换上一张干净的。重新调整好情绪后,终于下定了决心,开始提笔。
当我写完了两幅字,正在因为作品不尽人意而蹙眉时,门口传来了敲门声。声音很轻,但却在这静谧的环境下听得非常清楚。明明才十点,应该不会是这么找来帮忙搬家的人。我纳闷地放下了笔,走过去打开了门。
“你好!”门口站着的居然是北野铭海。
“你好!有事吗?”
“打扰。”铭海浅浅地鞠了鞠躬,“我们是来收拾房间的。现在方便吗?”
“诶?”我愣了一下,随即想起来,每天早上十点到十一点间,还有下午五点到六点间,是服务员来整理房间的时间。昨天这个点,自己正在和印佳满岛转悠,所以并没有遇上打扫的服务生。
“哦,方便,方便,请进吧!”
当我让开了门将铭海让进来时,却发现铭海身后还跟着一个男孩——这个孩子不就是上次自己在路上看蜥蜴时遇到的那个孩子吗?
“Hello”四目相对之下,小男孩依旧如上次相遇时一样,一脸天真无邪笑容。
“Hello。(很高兴再次见到你)”我出于礼貌地回应了一句,对他伸出了手。似乎是对于这样的礼仪不太习惯,小男孩愣了愣,才小心翼翼地向我伸出了手。我注意到小男孩的手很瘦而且微凉,他手腕上还戴着一串佛珠样子的手链。
“Nice-to-meet-you-again。”我又补充道。
让我没想到的是,这本是一句心血来潮的客套话,却引来了男孩一大串话。大概是因为太激动而说得太快,除了听清第一句中他是在说“你记得我啊?”其它后面的我都不知所云。
大概是发觉到了我的尴尬处境,铭海走过来解围。他叫了一声音“洛哈”,然后笑着和他说了一句什么,男孩才吐了吐舌头,说了一句“Sorry(对不起)”,然后赶紧进屋干活去了。
“真不好意思,他就是特别容易粘人,让你为难了。”
“不,没事的。”我红着脸摇了摇头,自知其实自己“为难”的原因不再于对方的热情,而是自己不入流的英文水平。
“你刚才叫他什么来着,洛……”
“洛哈。是印度的姓氏。”
“他是印度人?”
“对,准确地说,是印度裔。一年前才来这儿的。”
“哦……他看上去很小呢!”令我纳闷的是,这么小的小孩,在这工作,难道不算童工吗?难道马尔代替法律允许这样的孩子出来工作?
铭海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瞟了一眼屋内,笑了笑说:“嗯,他才14岁。不过,他不算这里的正式工作人员,算是学徒吧,是不拿工资,只包吃住的那种。”
“原来如此。”我点了点头,心中地问题得到了妥善地解决。
学徒的话就不算童工了吧?只是,虽然我对这身份并不了解,只是在书本上了解过,但总有一种感觉,学徒是那种为了学到生存的技能,不得不从小吃苦耐劳地发奋学本事,并经常被用于当做苦工而得不到收入的人。不过,那应该是“旧社会”的人物形象,现代的社会大概不会有这样“劳苦”的身份吧?我不由得为自己“错觉”感到可笑。
简单攀谈几句后,铭海进屋做事去了。看着他们在屋里忙碌,心想着如果自己去看着他们干活,一定会让他们觉得别扭,于是索性地,我便重新回到了自己的作品前,揭去刚才写过的纸,重新辅上一张,准备再写一次。
这一次写完后,感觉比前一张写得更满意,我不由得点了点头。看来心境还是会影响笔下之风。上一张因为自己胡思乱想想了太多,运笔显然有些走样,但这张看起来就流畅了很多。
“Wow,it’s-beautiful!(哇,真漂亮!)”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个叫洛哈的小男孩出现在那并发出了啧啧的赞叹。
听出对方是在称赞自己,我笑着很自然地回应了一句“Thank-you-so-much!”同时,也在心里对于自己在这个小男孩面前毫无防备的状态暗自称奇。
“Could-you-understand-it?(你能看懂它吗?)”
“No,actually,but-I-can-feel-it。(事实上,我看不懂,但我能感觉到。。)”
虽然男孩的英文和岛上其它服务生一样,都有着浓重的口音,但这次我却听得很明白,他是在说,虽然他看不懂中文,但却能感觉到这幅字的美。
“Oh,Good,and-thanks-again!(欧,太好了,也再次谢谢你的称赞。)”
大概是小男孩的那双黝黑而亮晶晶的眼睛,让人感觉不到他说的话有半丝的应酬式的虚假,原本不太习惯于被人当面称赞的我,竟也显得很坦然。
“洛哈还真是个快乐的孩子!”房间收拾好,在送铭海他们离开时,我由衷地冲铭海感叹了一句。
“嗯!”铭海望着小洛哈的背影,若有所思地回答道,“因为他的心态特别好啊!”
心态特别好?不知道怎么的,我莫名地觉得铭海这话里有着某种复杂的意思,却又说不清那是什么……
就在铭海他们走后不多久,印佳回来了,走进来第一句话就是:“大书法家,今天的成果怎么样?”
“诺,在那。”正在收拾东西的我,回头指着桌上完成的作品说。
印佳一脸好奇地走上前一本正经的拿了起来,瞅了瞅后,有些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头:
“‘宁清海’,嗯,不错不错,挺映景的!……咦,这里还有呢,”她又拿起压在下面的另外一幅,“蟹?为什么会想到写这个字?”
“因为我今天早上抓到了一只寄居蟹啊!”
“啊,什么时候的事?我也想看看寄居蟹呢!听说很有意思。”
“嗯……”我眨巴眨巴眼,想了想,笑着说:“就在你做白日梦时。”
自讨没趣的印佳回赠我一个鬼脸,转而就把这一切扔到了脑后——
“对了,我预约了一个明天的出海浮潜,因为你说了不能帮你妄自下单,我就暂时没给你下,不过我帮你做了个待定订单,你可以明天一起上船,到船上后,想浮潜时再让他们临时确认订单就好。”
“浮潜?要下水啊,还是海里,算了,我不会游泳……”
“根本不需要会游泳啊,”印佳毅然打断了我的推脱之辞,“要穿救生衣的。你也不能什么都不玩吧,太无聊了。”
无不无聊好像是我本人说了算吧?我心想。不过,也深知和这位“大玩家”说这话没有用。
“到时再说吧!能坐船出海,倒是不错的。”
“嗯,听说还可以见到海豚哟!”
海豚啊!我的脑海里出现那那些天然萌的形像。据说海豚是极有灵性的而且天性极其善良的生物,有“海洋中的天使”之称。想到这,似乎让我对明天的出海开始有所期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