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石屋门外的等待
一座高山、一幢石屋、一株古松、一道新泉。
外面虽然下着雨,石屋里却还是很干燥,因为这幢石屋没有窗户,只有一个门,门永远
都是关着的,阳光永远照不进来,雨当然也洒不进来。
屋子里现在有两个人。
一个身穿雪白衣裳,一尘不染,一张苍白清秀的脸上,总是带着冷冷淡淡、似笑非笑的
表情,视功名富贵如尘土,却把名马美人视如生命的狄青麟。
他还是盘膝坐在白长羊毛毯上的那个蒲团上。
另一个人就站在石桌前,狄青麟对面,一张因岁月而留下很多痕迹的脸上一点表情都没
有,可是他的嘴唇却有着坚定之色。
坚定如山。
他就静静的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的看着狄青麟。
狄青麟也在看他。用一种很奇特的眼色看着他。
‘请坐。’
他没有坐,却忽然开口:‘这就是你现在住的地方?’
‘这地方你还满意吗?’狄青麟悠然说。
他沉默了很久,终于笑了。
‘这地方至少很干燥。’
‘的确很干燥。’狄青麟说:‘我可以保证连一滴水都没有。’
他淡淡的接着又说:‘这地方一向没有茶、没有水,也从来没有人在这里流过一滴眼泪
。’狄青麟忽然笑了:‘这里只有酒,各式各样的酒都有。’
‘血呢?’他问:‘有没有人在这里流过血?’
‘没有。就算有人想死在这里,还没有走到这里之前,血就已流干了。’狄青麟笑着说
:‘我若不想要他进来,无论他是死是活,都休想走进这屋子。’
‘老实说,活着住在这里虽然不舒服。’他笑了笑:‘但死在这里倒不错。’
‘哦?’
‘这个地方很像是坟墓。’
‘既然你喜欢,我不妨就将你埋在这里。’
狄青麟目中露出了一丝残酷的笑意,指了指蒲团下,接着说:‘就埋在这里
,那么以后
我每天坐在这里的时候,就会想到“离别钩”杨铮就在我的脚下,我做事就会更清醒。’
——这个站在狄青麟对面的人,当然就是杨铮。
‘清醒?’杨铮皱了皱眉。
‘因为我若不能保持清醒,也一样会被人踩在脚下的。’狄青麟看着杨铮。‘一想到你
的榜样,我当然就能警惕自己。’
‘但一个人清醒的时候若是太多了。’杨铮淡淡的说:‘岂非也痛苦得很?’
‘我不会痛苦。’狄青麟说:‘从来没有过。’
‘那只因为你也从来没有快乐过。’杨铮看着他。
狄青麟的眼角彷佛动了一下,又彷佛从来没有动过。
一道新泉旁,一株古松下,站着三个人。
冬雨虽然打湿了他们的衣裳,却打不掉他们心中的恐惧。
三个人,六只眼睛,全都落在石门上。
关着的石门,厚厚的石门。
门关着,似乎把生命中所有的一切全都关在门外。
门里剩下的是什么?
门里剩下的只有死?
死的是谁?
杨铮?狄青麟?
‘昔年他们那一战,虽足以惊天地,泣鬼神,却没有人能亲眼看到。’锺毁灭说:‘今
日他们这一战,还是没有人能看见。’
藏花嘴里在流着苦水,她只有在有了无可奈何的感觉时,才会这样。
可是又能怎么样呢?
昔年那一战,她虽然没有见到,却听一位智者说过。
就连杨铮自己也承认,狄青麟的武功的确比他高,而且有很多机会可以杀他,甚至还可
以令他无法还手。
狄青麟故意将那些机会全都错过了,只因为他太骄傲,只因为他始终想看一看。
——看他是不是能躲过杨铮那闻名已久的‘离别钩’。
这一次狄青麟自然绝不会再犯同样的过错,况且杨铮的离别钩已不在了。而狄青麟的
‘温柔’却还在。
这一次他一定用‘温柔’对付杨铮。
一定的?
杨铮看着狄青麟。
‘有些人也许真的活得很痛苦。’杨铮说:‘但还有些人却比他们更可怜,因为他们甚
至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而活着,生存之目的又是为何?’
‘也许我根本不想知道。’
‘你不想?’
‘我不想。’狄青麟忽然又笑了:‘因为我已知道今天你是非死不可的。’
他笑得很开心,连眉尾都有了笑意,接着又说:‘因为你手上不但没有离别钩,就连身
上也没有任何兵刃,而我呢?’狄青麟悠悠的说:‘不但“温柔”在,“离别”也在我手上
。’
淡蓝色的刀光一闪,狄青麟的右手已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柄很薄很薄的短刀。
刀锋泛着淡蓝色的光芒,淡的就彷佛天空那一抹晴。
又一道光华闪起,狄青麟的左手又多出了一柄奇形的钩——离别钩。
杨铮在看,却不是在看‘温柔’,也不是在看‘离别’,他在看狄青麟眼中的那一丝残
酷笑意。
雨不但越下越大,寒意也如刀锋般的划过他们的骨髓深处。
他们三个人还在等,也只能等。
面前的这一扇厚厚的石门,任谁也撞不开,除非从里面开。
开的人是谁呢?
狄青麟?还是杨铮?
或许这扇石门将永远无法打开了?
藏花的腰弯下,几乎已忍不住要呕吐。整个人都已因‘等待’而将要‘崩溃’。
悲哀的是,她竟不知道自己是在等什么?
里面有她的什么人?
是亲人?是朋友?亦是情人?
她等待的也许只不过是死亡而已。
想到狄青麟的阴险和机智,想到狄青麟的‘温柔’和他的武功,藏花实在不知道杨铮能
有几分机会活着走出来。
‘狄青麟如果知道我们就在这里等着,他一定开心得很。’戴天忽然说。
‘就让他开心吧。’藏花咬着牙:‘这世上本就只有好人才痛苦,开心的本就是恶人。
‘你错了。’
突然听到了第四个人的声音。
石门虽沉重,但开门时却不会发出任何声音。
石门不知何时已开了。
从门里慢慢的走出来的人,就是杨铮。
他看来显得很疲倦,但却还是活着。
——活着,这才是最重要的事!
藏花、戴天、锺毁灭猝然回首,三个人都盯着站在门旁的杨铮,眼泪慢慢的流了下来。
这是欢喜的眼泪。
喜极时也和悲哀时一样,除了流泪外,什么话都说不出,什么事都不能做,甚至连动都
无法动。
杨铮彷佛也有热泪盈眶,嘴角却带着笑。
‘你错了,这世上的好人是永远都不会痛苦的。’杨铮说:‘恶人痛苦的时候也永远要
比开心的时候多得很多。’
藏花突然别过头,用衣襟悄悄的擦着眼睛,她实在忍不住的哭了。
这是高兴愉快的泪水。
过了很久,她才长长的吐出口气,才又回过头来,看着杨铮。
‘狄青麟呢?’
‘想必也很痛苦。’杨铮淡淡的说:‘因为他毕竟还是做错了一件事。’
‘他做错了什么?’
‘他这一次一样有很多机会能杀我,甚至已可以令我根本无法出手,可是他都故意的错
过了。’
——像狄青麟这样的人,怎么会再犯第二次错呢?
‘为什么?’藏花问。
这句话也是戴天和锺毁灭想问的。
‘因为他心里又想赌一赌。’杨铮笑了笑。
‘赌?赌什么?’
‘这一次他是不是想赌看看你是否空手能杀他?’
‘不。’杨铮说:‘这一次他赌的是我手中的剑。’
‘手中的剑?’藏花问:‘你手中哪有剑?’
‘有。’杨铮又笑了。‘我手上有一柄“第三把剑”。’
‘第三把剑?’戴天问:‘是不是那柄传说中的“怒剑”?’
‘是的。’杨铮点点头。
藏花看着杨铮的双手。
他的双手是空的。
‘你手中根本就没有剑。’藏花说。
‘本来就无剑。’
‘无剑?’
藏花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亮如天北的那一颗星。
她笑了,她懂了。
‘他是不是赌你手中无剑?’藏花问。
‘对的。’
‘结果当然是他输了。’
‘不。’杨铮看着她:‘他赢了。’
‘他赢了?’藏花怔住。
‘他赢了。’杨铮又说一次。
‘你手中明明无剑,他又怎么会赢呢?’
‘谁说我手中无剑。’杨铮又笑了。‘剑本来就一直在我手中。’
明明手中无剑,为什么说有剑呢?
这一次藏花很快的就笑了,因为她已懂了。
‘对,你手上本来就有剑,所以他赢了。’藏花笑着说:‘所以他败了。’
‘他败了。’
他败了。
这只不过是简简单单的三个字。
决定胜负也只不过是一剎那间的事。
这一剎那却是何等的紧张、何等刺激的一剎那?
但这一剎那对江湖的影响又是何等的深邃?
手中的‘那一剑’又是何等的惊心、何等的壮丽?
‘那一剑’所带来的光辉是何等的辉煌、何等的灿烂?
藏花只恨自己没有亲眼看到‘那一剑的风情’,没有看到那一剎间发生的事。
虽然没有亲眼看见,但是只要去想一想,她的呼吸都不禁为之停顿。
流星也很美,也很壮丽。
流星划破黑暗时所发出的光芒,也总是令人兴奋、感动和迷惑。
但就连流星的光芒也无法和‘那一剑的风情’比拟。
流星的光芒短促。
‘那一剑’所留下来的光芒,却足以照耀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