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情恩堪重（下）
自从邱苍松在樊口的活动真相传到云中雾的耳朵，就成了他心头的一块病，为此云中雾还责罚过邱苍松，将他痛打了一顿。然而这个真相，云中雾又是不喜欢被人提起的。现在兰儿不讲情面地将他抖了出来，云中雾顿时脸面全失，锐气也减了一大截，只得支吾着说道：“楼兰杀死小马，背弃风荷山庄，对这种叛徒，还讲什么情面？我记得纪大庄主还亲口说过，抓到楼兰就有重赏。”
雪人本不想让云中雾难堪，如今听见楼兰被他奚落，对黄山派仅存的好感也消失殆尽，只是性格上的沉稳，让她的措辞还保持着谦恭礼貌：“云掌门，关于楼兰和小马的事，风荷山庄有不能向外人道说的苦衷。不过我可以放心大胆地告诉云掌门，就算楼兰真的背弃风荷山庄，他也是个心胸坦荡的大丈夫，绝非弄奸使诈的邱苍松所能比拟！”
云中雾眉心凛起，让他本来就不大的眼睛看起来显得更加细长：“楼兰背叛是纪舞风亲自说的，不是我黄山派捏造的。纪舞风身为风荷之主，会不懂得‘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来’的道理吗？如果她没把握，当初又何必向江湖放言悬赏？邱师弟和赵掌门不是看在纪舞风放话的份上，会不计后果地以身犯险，设计抓楼兰吗？如此言而无信，玩弄江湖人于鼓掌之间，她纪舞风也未免太狂妄了！”
兰儿勃然大怒，起手一拍，将黄山弟子韩沐雨推得连翻了好几个滚，握剑的手气劲喷张，大声说道：“臭道士，再敢侮辱我们大庄主，就别怪本姑娘翻脸不认人了！”
云中雾的手臂一摆，手臂上升起淡绿色的气流，剑光划过闪亮的轮闪，看样子是杀心已起，他的语气也更加凌厉逼人：“要翻脸大家一起翻脸。不是我们黄山派不讲理，实在是风荷山庄欺人太甚。不妨用你们的良心好好想想，黄山派有哪点对不住风荷山庄？”
“风荷山庄欺人太甚，不用跟她们客气！”
“就是，她们几个跟冷黑脸是一伙的！”
“这是她们自己找死，怪不得我们黄山派！”
“跟她们拼了！”
众弟子的喊叫此伏彼起，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眼见局面弄的越来越僵，雪人顿时皱起了眉头。再这样发展下去，不仅保不住冷莫虚，只怕三人都会有性命之虞。换而言之呢？就算三人成功救出冷莫虚，黄山派弟子血流成河，风荷山庄与黄山派的同盟将彻底破裂，在其他门派面前，也会很难说话，这绝不是纪舞风让三人过来的初衷。
雪人再度抱拳，朝云中雾郑重说道：“云掌门，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黄山派与风荷山庄同气连枝，多年来祸福同当，不分你我，共保武林安危，弘扬天地正气，乃是脍炙人口的江湖佳话。云掌门大度心怀，普天之下谁人不知？如今为逞一时口快，而绝黄山派与风荷山庄的多年交情，小女子为你感到不值！”
她说理实在，语气谦和，再加上礼貌之余不忘记捧了对方一把，让云中雾飘飘然如在云里雾里，火气顿时消了一大半。云中雾甚至还朝雪人拱手还礼，不好意思地说道：“还是雪人姑娘明白。不过，若非兰儿姑娘过于咄咄逼人，置我黄山派的尊严于不顾，贫道也不至于把话说到那种地步。”
“兰儿毕竟年轻气盛嘛，云掌门你胸襟宽广，不必跟她计较！”眼见云中雾服软，雪人不失时机地继续进献恭维。
云中雾也面露嘉许道：“要是十二钗个个都像你这样通达，纪大庄主就不用烦心任何庄务，可以每天安安心心地睡大觉了。”
看样子云中雾并非是真的胸襟宽广，嘉许雪人的时候，同时也是在拐着弯损兰儿，直到其他十二钗。兰儿气哼哼地鼓着眼睛，恨不得冲上前去，将云中雾一剑刺死。即使是忆雪，也不禁为他的这种方式大皱眉头。
云中雾的小手腕自然是瞒不过雪人的。雪人心里有底，却又不动声色地说道：“云掌门果然大度爽快。如此，雪人就代大庄主谢过你了。”
“等等！贫道只是说不计较兰儿的冒失，可是贫道并没说过，会把冷黑脸交给你们！”云中雾收起和颜悦色，再次板起面孔说道：“冷黑脸欠了黄山派那么多条人命。如果就这样把他放了，黄山派还怎么在各大门派面前立足？”
“你——”兰儿就要挺身上前，却被雪人一把拦住。雪人微微笑道：“这个不难。只要云掌门肯开口，风荷山庄能够办到的条件，小女子都可以答应你。”
兰儿和忆雪一道大惊。云中雾的心性并不宽宏，必定伺机报复。跟他谈条件，不是正中对方下怀么？
云中雾冷然道：“想带走冷黑脸并不难。只是，你们要给出对等的条件！”
雪人轻笑一声道：“以命换命而已。好，就用小女子的命，换冷兄弟的命！”
“雪人！”她接二连三的决定，把兰儿和忆雪惊得呆上加呆。
冷莫虚毕竟只是纪舞风的恩人朋友，而且在藏宝图大会上，纪舞风也还了他一命，如今算不得亏欠了。但雪人却是纪舞风的心腹，对于十二钗乃至整个风荷山庄来说意义非凡。用雪人的命换冷莫虚的命，这算哪门子的解决方式？“不会是因为失去了对楼兰的希望，她感到活得没意思了吧？”忆雪心道。
云中雾哼笑道：“要你们的命有何用处？不过，若是你们有人能接上贫道十剑，贫道就可以让你们把人带走。”
黄山派弟子一同大笑。云中雾的“幽影剑”和黄山派的腿法都是江湖一绝，不管手上功夫还是足下功夫，都是比肩风荷四高手的存在，非十二钗所能比拟。如果云中雾发起狠来，连纪舞风也忌惮他三分。别说十剑，三人能扛下五剑就已经不错了。
云中雾口头上说不要三人性命，可这样的要求，跟直接杀人有什么分别？
兰儿和忆雪顿时明白了，云中雾的所谓条件，其实是想为自己捞个好名声。反正让步的样子已经做到位了，他再下狠手，那就不能怪他没给机会，只能怪三人自己没本事。
雪人的嘴角轻轻卷起：“只是十剑而已，我接！”
“雪人且慢！”兰儿上前一步，挡在雪人面前，“他这个要求是冲着我来的。”
云中雾点头，脸上浮起阴冷的笑容：“你说对了！就是要你来接贫道的黄山剑法！贫道记得，在江湖人的印象里，你的剑法在十二钗中是最好的。今天贫道就想看看，你到底强到了什么程度。”
忆雪的目光里顿时升起一阵鄙夷。看来云中雾非但说不上大度，简直可以说就是狭隘。兰儿适才对他出言不逊，报应来的不是一般的快。
雪人拨开兰儿，一脸疑惑地说道：“云掌门，跟你谈条件的是我，接剑的自然也该是我。你跟兰儿比划，算什么事呢？”
云中雾冷然道：“选择跟谁比剑，这个权利贫道总该还有吧？”
雪人默然。云中雾对兰儿的冒犯耿耿于怀，如今让兰儿跟他比剑，他一定不留情面。不把兰儿打死，他如何肯善罢甘休？可条件是自己开出来的，如今想反悔也来不及了。
倒是兰儿像捡到了一个便宜似的，非但没有丝毫惧怕，反而一脸欣然地向云中雾说道：“能在云掌门手上过十剑，本姑娘必定扬名四海。谢谢云掌门的慷慨，让兰儿占了个大便宜。请云掌门赐招吧！”
“口气倒是不小！你当真以为，自己接的了贫道十剑？”云中雾嗤笑一声道。
话音未落，“幽影剑”已如闪电般向兰儿疾刺！
雪人和忆雪登时大骇。兰儿与云中雾的距离不到十步之遥，对方的脚法又奇快无比，这是哪门子的比剑？一点准备的时机也不给对手。
众弟子纷纷向两边散开，战阵登时宽阔了不少。
兰儿的剑甚至还没来得及完全出鞘，“幽影剑”已经冲到了她的面前。没有办法，她只得以剑刃为盾，顶向云中雾的剑尖。这样的防守方式实在是过于冒险，只要“幽影剑”的方向略作偏移，兰儿就要被刺个对穿。
幸运的是，“幽影剑”被硬生生地格挡住了！
然而兰儿又算不上幸运。就在两人剑锋对接的瞬间，一股强横的劲力自撞击点猛冲过来，将她震得连连后退了十余步。剧烈的疼痛让她的虎口又麻又痒，似乎连剑也把持不住。而且，翻江倒海的气息在内腔横冲乱窜，那种感觉有如恶心般难以忍受。
只是第一剑，云中雾就让三人见识到了“幽影剑”的恐怖！高下已经无需多言。
这一撞拉开了兰儿和云中雾的距离，但兰儿却并没有因此变得安全。她的步法已经乱了，她的剑依旧没有出鞘，可是，云中雾的第二剑又上来了。
第二剑和第一剑全然不同。如果说第一剑是一道凌厉无比的长枪，那么这第二剑就是密密麻麻的雨点，令人目不暇接。
兰儿没能避开云中雾的剑锋。第二剑收手的时候，她左肩乃至整个左臂的衣衫已经是百孔千疮，褴褛不堪，有几处地方甚至现出了滑嫩的肌肤。还好云中雾是修道之人，不恋女色，否则她的样子简直没法看了。
可云中雾的弟子却没他那么矜持。他们毕竟年轻，又见兰儿生得美艳无比，登时一个个睁大了眼睛观望，甚至有几个还流出了口水。
兰儿定下神来，看到自己的样子，登时火冒三丈。她已经明明白白地知道，云中雾不仅是在耍她，更是在羞辱她。如果云中雾下狠手，她已经倒地了。
愤怒的剑终于被拔出，然而云中雾的第三剑又倏然刺到。
这次就没有刚才那么幸运了。握剑的手，甚至还没来得及变换手势，就被硬生生刺个正着，血液汩汩而出，在白色的衣衫上绘出了一朵殷红的花。
雪人和忆雪见状一阵冷气倒吸，两人几乎同时咬中了自己的舌尖。兰儿用剑的手已经废了，如果云中雾再攻，她将没有任何防守的余地。这哪里是在比剑？继续打下去，兰儿非没命不可。
“云掌门，求你住手！”雪人疾呼道。
黄山派弟子个个兴高采烈。一直以来，黄山派在江湖上都没什么地位，被人看做“三等门派”，如今云中雾亲自出手教训十二钗，总算挽回了一点面子。
云中雾收剑，面上满是得意的笑容，那样子似乎是在说：“现在后悔已经太迟了！”
可是云中雾的得意并没有维持多久，只是在眨眼的时间，他就吃惊地发现，兰儿将剑换到了左手，并轻轻起摆，旋起缤纷夺目的光华。
“这姑娘双手都会使剑，而且左手比右手更为灵活？”
云中雾觉得，眼前的变化实在是难以置信。
右臂失去作用的兰儿没有任何畏惧，反而一脸神秘的笑容，那笑容在其他人看来，俨然就是胜利者的豪笑。
“刷，刷，刷，刷，刷！”只在眨眼间，兰儿已经向云中雾甩出了五剑，她反击了！
云中雾没有想到，被他拔掉了爪子的猛兽，居然能只用牙齿做最后的反扑。他更没有想到，兰儿的剑法会如是犀利，如是猛烈！
他与兰儿隔的太近。而且兰儿的五剑，技法和方向各不相同，这样的结果，就是他必须用同样数量的剑招做格挡。
云中雾到底在内力、腿法和剑法上都占优势。也是眨眼的功夫，他的五剑也纷纷迭起，将迎来的攻击一一化解，甚至兰儿的身形也被他完全打乱，直至踉踉跄跄地栽倒。
“好样的，兰儿，已经八剑了！”忆雪顿时欣喜若狂。
然而当兰儿重新站起，忆雪却又同时看到，她手中的剑已经有了好几道卷口。不仅云中雾的武功上超越于兰儿，“幽影剑”也超过兰儿手中的一般短剑。
这个细节不仅是忆雪，连兰儿自己和云中雾也捕捉到了。
兰儿面露忧虑之色。有完好的剑，勉强可以对抗；如今剑也落后于对方，该怎么打？
云中雾却笑了。虽然只剩下最后的两剑，但是他相信，他的第九剑可以毁掉对方的武器，而最后的第十剑，将让兰儿彻底倒下，让纪舞风耐以自傲的十二钗从此残缺，从此风光不再。
云中雾的第九剑，荡起了漫天光华。在这淡绿色的光华之中，他还隐藏了一个杀招。
两人的距离太近，云中雾的腿又太快，加上这么多的剑光，根本无法躲闪。兰儿索性也荡起剑轮，跟他进行一场快对快的较量！
然而云中雾的剑，并不只是快而已。
所有的剑光都是虚的，而真正实在的一剑，就夹在数不清的光影当中。
“咣当”声响，兰儿的剑彻底断成了两截，剑芒坠地，剑刃只留下一尺半的长短。
雪人和忆雪的心，已经要蹦到嗓子眼了。兰儿的武器已经废掉，再打下去，等待她的只有死亡。
雪人和忆雪手中的剑在渐渐绷紧。默默之中，两人达成了共识。如果云中雾决意取兰儿性命，她们将让他付出血的代价。
就算定下了这样的想法，要实现也是来不及了。
云中雾的第十剑，以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对着兰儿迎面劈下。
跑不过云中雾，想退根本来不及，就兰儿算持剑硬挡，依旧会被云中雾的剑锋劈断，而且幽影剑的余劲，照样可以劈开她的身体。
可兰儿的剑还是迎了上去——
云中雾大笑。只是，只是他的笑容实在是太短暂了，甚至可以说他的笑脸还没完全舒展开来，就已经完全僵化。
他看到兰儿的身体在剧变，变化速度比他剑锋还要快上十倍！
甚至可以说眨眼的工夫不到，兰儿的身体上耀出了一道火红的光芒，有如下山的夕阳，照得四周彤云漫天！
兰儿的眼睛也在一同变化，血一样的颜色从眼眶蔓延到瞳孔，仿佛是修罗界的恶鬼。
这种感觉不仅为江湖人熟悉，云中雾自己也亲眼看到过。那是在七年前，白浪沙战场上，有着盖世霸气的魔教教主古正阳，用这身火一样的颜色，在他的心灵上刻上了一道永远也无法抹去的恐惧。
云中雾的气劲连着他的勇气，与这阵红光打上照面，就一道泄了个干干净净。
不仅云中雾在恐惧，就算是一旁的雪人和忆雪，以及四周围观的黄山派弟子，也全都在这阵红光面前瞪直了眼睛。
两人的剑锋到底还是撞上了。云中雾没了劲力，自然劈不了兰儿的断剑；兰儿的剑钢质欠佳，也毁不了云中雾的幽影剑。但云中雾的气劲泄了，兰儿的气劲却是十足的极限状态。
像是蹴鞠撞上了城墙，云中雾的整个身体都被撞得倒飞了回去，一直撞翻了两道墙壁才最后翻倒。
“师父！”众黄山弟子见师父落败，纷纷围了上去。
兰儿身上的红光刹那间消散了，可她眼睛里的血丝消退的慢些，让她的脸色看起来更显疲惫和憔悴，右臂上的剑伤鲜血如涌。雪人和忆雪见状，纷纷点住她身前的穴道，并一左一右扶住她的肩膀，以免她因为体力不支而倒下。
云中雾在弟子的搀扶之下重新站了起来，接连吐了几口鲜血，这才有了一点精神。他不服气地挤上前来，向兰儿问道：“你怎么会‘神魔劫’这门武功？谁教你的？”
兰儿用的是“神魔劫”？雪人和忆雪大感意外。
叶云深学得神魔劫已经不是秘密，但兰儿身在风荷山庄，除了藏宝图大会，跟凤凰山庄的人并无来往，她又是如何学得的？
不仅如此，“神魔劫”凶狠霸道，并不是一门适合女人修炼的武功。寻常男子到了第七重，就会有性命危险；而资质就算再出众的女子，一开始也会扛不住。
兰儿不理会云中雾的盘问，索性把头扭向一边。
“冷莫虚杀了邱师叔，兰儿伤了师父，黄山派和风荷山庄已经恩断义绝，没什么好说了。现在我们黄山派弟子一起上，不信拿不下他们四个！”叫得最凶的，赫然就是刚才被兰儿制住的韩沐雨。
云中雾摊起两手，挡在众弟子的身前，恨恨地说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我们走！”
众弟子扶着重伤的云中雾悻然离去。韩沐雨回首，往三人投了一个恨意满满的眼神。
兰儿终于支撑不住，瘫倒在雪人的怀中。
在距众人更远的屋顶上，一个影子看到了事情的前前后后。末了，他的嘴角微微弯起，俨然似有所悟。在影子的腰间，别着一把刀，刀形弯如弦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