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曲】
男人的友谊是摧不毁的山
男人的友谊是抽不尽的水
男人的友谊是喝不醉的酒
男人的友谊是断不了的烟
男人的友谊是得意时的一场大雨
男人的友谊是困境中的一句鼓励
男人的友谊是彼此的一个承诺——
我甘愿用此生为你赴汤蹈火
只要你喊一句
“嗨，兄弟！”
1。
我初中二年级的时候，我们全家从一个小村搬到了比村大一点的小县城，所以那些真正算得上是和我从小长起来并且到现在还联系着的儿时伙伴并不是很多，而华子就是这里面和我关系最好的人。因为我比华子大4个月，所以华子从小喊我叫哥，我喊他叫兄弟。
在搬家之前我家和华子家是前后的邻居，而且他家的田和我家的田也是邻居，所以我们两家关系特别好。别看两边父母都是憨厚的庄稼人，可我俩却从小都不老实。记忆中我们在一起干过许多现在看上去特脑残的事儿，比如大中午头儿顶着脸盆大的太阳拿着竹竿去抓知了去捅马蜂窝，比如拿着一个沙包在人家屋后头一扔就扔一下午，比如早晨六七点出门绕着荒郊野地蹿到晚上八九点才回来……
那会儿不像现在屁大的孩子就人手一台电脑或一部手机，可以整天窝在家里上网看电影打游戏，我们小的时候最好的娱乐方式就是“满世界”地疯跑——虽然现在看起来那个“世界”的确是有点太小了，可它在我心中仍然是一片超广阔的乐园。所以，有些时候，当我看见现在的孩子整天趴在电脑前面，或者三五成群地在网吧一呆就是一整天时，我会狗拿耗子似的替他们感到惋惜。
回过头来继续说我和华子吧还是。除了干过上面提到的那些脑残的事情之外，我俩还特别热衷去干一件别的小伙伴们都不敢干的事儿——去村南边的水库里洗澡。之所以说别的小伙伴们都不敢干，可并不是因为他们怕下去被淹死，而是因为擅自下水库是学校里绝对禁止的事情。当时我们小学的校长大名叫王文忠，小名叫“铁蛋”，我们私下里都叫他“铁校长”。他是华子爸爸的把兄弟，每次在校园里召集全校师生开大会的时候，总要三令五申地强调，谁要是敢偷偷去水库里洗澡，一旦发现必将严肃处理。而所谓的“严肃处理”，说白了就是会被他叫进办公室里挨一顿胖揍。
我和华子为去水库洗澡这事儿可没少挨揍，你别看铁校长和华子他爸是把兄弟，和我爸也很早就认识，但打起我俩来可丝毫不留一点情份。铁校长打人的方式有很多，大体分为带家伙什儿类的和赤手空拳类的：前者比如用青藤抽，用板子敲，用黑板擦扔；后者比如用巴掌扇，用拳头捶，用脚踹。这里面最让我们害怕的就是用脚踹。
直到现在想起这个铁校长来我嘴里还是忍不住要骂骂咧咧。不像后来我去的县城中学里那样老师之间有着不同的职责分工，在我们那样一个小村里一所学校里总共有四个老师，所以校长也和别的老师一样是要教课的。我还记得铁校长给我们上课的时候总是穿着一双青布鞋，站在讲台上一手拿着粉笔一手夹着半支烟，讲一段吸两口。他性子特别古怪，完全让人捉摸不透，有时碰上他心情好的时候会带着我们去学校后面的麦子地里采谷荻吃，碰上他心情不好的时候你要是稍微捅点篓子他就得往死了打你。
铁校长那会儿在我们心中的形象简直比魔鬼还要可怕，其实别说那时我们不过是帮上小学的孩子，就是搁现在大伙儿都长大了，要是在路上突然和铁校长走个两碰头，心里也还是多多少少会有点发怵的，尤其是我和华子更是怕他怕得要死。不过怕也有怕的好处，那就是总能逼你绞尽脑汁去想一些钻空子的办法，比如挨踹这件事我就琢磨出个应对方法来，等他脚正好落在你屁股上的时候借着那个推力往前走个两三步，这样你就可以既能减少自己所遭受的疼痛又能显示踢人者的脚力，可谓利人利己。
这招是我是我在长期的实践中积累总结出来的，对我来说简直屡试不爽。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我自然又把它传授给了华子。我本来是一片兄弟情深，奈何却没想到华子这个呆逼完全不动脑子演砸了锅，偷鸡不成蚀把米，没帮上忙不说，这货还差点因为我这个点子把命栽进去。
那次应该是这货赖床睡懒觉起晚了，结果上课铃响了以后过了半个小时他才从床上爬起来往学校蹿，屋漏偏逢连夜雨，倒霉的是正赶上第一节是铁校长的课。华子站在门口唯唯诺诺地喊了声“报告”——只见他脖子上挂着一个用碎花布做的书包，嘴角上还粘着几粒方便面的碎末末，估计是来的路上忙活着啃了两口——顿时吸引住了包括铁校长在内所有人的目光。铁校长并没有立即将愤怒的情绪发作出来，而是先让他进来回到位子上把书包摘了，华子刚放下书包铁校长就又请他再回到前面来：“你马上给我滚到讲台这里来！”
华子没有做无谓地挣扎和抵抗，而是选择大义凛然地直奔讲台接受全班同学的检阅，它当时那严肃冷峻的神情和视死如归的眼神别说我们就连铁校长都给镇住了。铁校长愣愣地盯着华子，顿了半天才从嘴里说出一句话：
“我让你上前面来，你个****的跑讲台上干啥？”在一个偏僻的乡村小学“****的”是算不上脏话的，从铁校长嘴里说出来就更不算，顶多只是一个中性的语气词。
华子还是没说什么，四五个大步从讲台干净利落地迈下来笔直地站在铁校长的面前，一双视死如归的眼睛轻蔑地看着铁校长的那双青布鞋。
铁校长大吼一声“转过去！”，然后华子就乖乖地把一个完整的背影呈现在铁校长面前。我们坐在下面忍不住在心里呐喊：要踹啦要踹啦，终于要踹啦。
我当然要比其他同学更激动，因为这正是检验我创意成果的时候，华子如果在我的帮助下逃过此劫那以后一定会对我感恩戴德的。但是，让我万万想不到的事情出现了——铁校长踹人是有一套固定流程的，他总会先把右腿抬得很高，接着上身后仰以便于把整个身体的重心集中在左脚上，等重心调整好了之后后他才会开踹。铁校长的姿势虽然还是一如从前，但挨踹的学生已经不是那个学生了，就在铁校长的出脚的一瞬间，华子突然呼呼往前蹿出去两三米。可怜铁校长劲儿使得太猛身体重心一时间失衡，结果当着全班同学的面一个扑空趴在了地上，还差点劈了叉。
眼见铁校长伟岸的身躯轰然倒塌，华子知道这下是真闯下大祸了，再站在那儿非得被活活踹死不可，于是二话不说拔起腿来就往外头跑。铁校长当然不想这么放过他，于是爬起来就往外追，可一瘸一拐地追了十来米发现自己有劣势，便只好骂骂咧咧地回来继续给我们上课了。
我至今仍清楚地记得，铁校长回来给我们讲的课文题目叫做——《“精彩极了”和“糟糕透了”》，作者是美国作家巴德?舒尔伯格。
我有时会跟个孩子一样喜欢异想天开，比如我总是喜欢在夜里关上灯拉上窗帘，让自己买埋进完全的黑暗之中，然后做一些无中生有的假设——
假设有一天我有了一双翅膀能飞上天空去自由翱翔那会怎样？
假设有一天这个地球上所有的动物都会开口讲话了会怎样？
假设十三年前我们全家没有搬出那个小小的村子会怎样？
假设华子他爸在那个下着大雨的夜晚没有一去不回那又会怎样？
但是我比孩子聪明，因为我知道，只要我房里的灯一打开窗帘一拉开，这个世界就再不允许我去假设。
2。
十三年前的秋天本来应该是个大收获的季节，那一年难得的风调雨顺，地里的麦子放眼望去一片金黄。那一年也是我和华子小学毕业升初中的一年，再也用不着害怕在水库边会碰见铁校长，也再也没有应付完老师布置的暑假作业的忧虑。
可是我们不会想到，那个秋天会成为我们两家回忆里永远的痛楚和悔恨。
由于我们两家的地是挨着的，所以收麦子的时候大都是两家一起先收完这家的再收那家的。华子家的麦子已经收完了，本来那天是要收我家的来着，可是下午活儿干到一半天空突然乌云密布紧接着下起了大雨，于是活儿再没法干下去，我爸便让我妈叫华子一家来我家吃饭，老哥俩正好晚上也弄上两杯。
我还记得那天的雨像是着了魔，从下午一直下到晚上，而且越下越大。地上的水漫过我家的门槛流进屋里，于是他们四个大人干脆把饭桌从地上搬到了炕上，我和华子则干脆脱了鞋在炕下面蹚水玩儿。我爸和华子他爸哥俩那天都喝得很高兴，也都喝得很高，高到最后华子他爸是被华子和他妈搀着回去的。他们走后我爸拍着我的肩膀跟我说：“你和华子长大了也要跟亲兄弟一样，就跟我和你大爷现在这似的，当一辈子的好兄弟，听见没？”
我点了点头，巴不得赶紧从他身边逃回我的房间，因为他嘴里的酒味儿实在是太熏人了。到了夜里雨终于见小了，却又打起了雷，刺眼的闪电以及轰隆的雷声几乎要撕开我家的屋顶，吓得我使劲闭紧了眼睛拿手塞住了耳朵，在恐惧与疲倦中总算不知何时入了睡。那晚有没有做恶梦我已经忘记了，但我肯定没想到的是，当我醒来睁开眼的时候，竟会看见一场更大的噩梦。
就在我闭着眼睛塞着耳朵昏昏入睡的时候，华子他爸由于饮酒过度导致心脏病突发，等天亮华子他妈发现的时候，人已经不行了。医生责问华子他妈为什么不第一时间叫救护车，华子他妈没有理那个医生，只是坐在地上靠着墙大哭。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那晚上雷打得太响，华子也望见打雷害怕，于是把他妈叫进了他那屋睡。
这一切，都像是被老天爷精心安排过的。
但无论如何否认不了的是，华子他爸是在我家喝醉的，如果不是我爸非要和他喝那么多酒，也许所有的事情都不会发生。
华子他爸入土的那天，我爸跪在他的坟墓前头，说：“哥，你放心，从今往后，华子就是我的儿子。”
华子当时也跪在坟前面，他突然站起来一拳捶在我爸背上，说：“谁要做你的儿子！你还嫌害得我们家不够吗？我求求你别呆在我爹坟前头了，你给我滚！滚啊！”
那是我记忆里我爸这辈子唯一的一次受人打骂，我永远都忘不了他当时看华子时的眼神，那里面没有一点愤怒或者难堪，而是满满的悔恨和无助。我爸两只手攥住华子的手臂，当着所有人的面在自己的脸上来回扇，边扇边跟华子说对不起。华子他妈跪着挪到我爸跟前一把夺过孩子的手，哭着说：“他叔！不赖你，不赖你，这都是命，都是老天爷给咱的命啊！”
于是从那以后，华子再也没去过我们家，我也再也没有和华子下过村南面的那个水库。
那个暑假就那样漫长而又短暂地过去了，初中开学的时候我和华子被分到了不同的班级，平时能见到的时候比起以前少了很多，有时即便是碰见了也就是相互笑一下就过去，再没有曾经那样嬉皮打闹。
华子家的地还在我家的旁边，只是没有以前那么大了。刚开始我爸和我妈还会经常过去帮帮忙，但华子他妈是个要强的女人，总是不肯白白受别人的帮助，每次都要拦着他们不让他们进去。久而久之，帮忙的时候也就少了。
时间缓缓地度过了两年的光阴，我们眼睁睁看着华子家里慢慢的坠入窘境，终于在我和华子升初三那年，华子他妈再也没有力气一个人抗住家里的担子，选择让华子退学。
有一天晚上夜里一点多，我被一阵很大的吵架声惊醒，我偷偷地下床出去，看见我爸妈那屋的灯依然还亮着，从屋里听见他们两个人还在争吵。我不知道他们究竟为什么吵架，只是觉得很害怕，也预感到似乎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果然过了几天后，当我在饭桌上吃饭时，我妈告诉我，我们要搬家了。
农村的房子值不了几个钱，我们那个房子连宅基一共买了一万多块钱。我爸就拿着这些钱带着我们娘俩去了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我们租了一间四十平米的房子，我爸提着瓦刀和水泥板子在劳务市场干活儿，我妈跟着人家打扫卫生种树干临时工，我则转到一个新的学校继续念初三的课程。
我很长一段时间都以为我爸这么做是为了逃避自己当年犯下的错误，所以我不知道在心里骂了他多少次自私懦弱。直到后来有一次我跟着爸妈回村子看我爷爷，再次看见了已经很久没见的华子时，我才知道原来我一直错怪我爸了。
我们的对话究竟是以什么方式开始的，我已经记大不清了。我就记得我们当时站在一棵很粗的槐树底下，双方都沉默不语地杵了很长时间。我记得没多久我就开始跟华子道歉，我记得我当时说每个字的时候都很小心翼翼的，害怕惹华子生气。后来为了表示我的诚恳，我便开始说我爸坏话，甚至再后来开始用脏骂去骂他，骂他卖房子逃跑简直就是懦夫逃避不负责任。我以为这会让华子高兴，却没想到恰恰是那句脏话激怒了他。
“你知道么，要不是你爸卖掉房子，我这会儿可能已经要出去给人家扛活儿推砖了。”我至今还记得槐树底下华子那张涨红的脸，“有一天傍晚我和我妈刚从地里回来，看见你爸站在我们家门口等着，我妈于是赶紧开门让他进来。你爸坐在我家炕头上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闷着头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烟抽完了，你爸从兜里掏出一沓钱扔在炕上，嘴里说了句‘就是再难也不能不让孩子上学’，然后就从炕上站起来走了。我就是靠着你们卖房子的钱才能上学上到现在，不然的话我就得跟外面那帮苦力们一样在外面吃苦受罪了……所以荆小墨，你给我记住了，从今以后你不许说你爸，因为你爸他是个好人。我妈说过，他是我爸一辈子最好的兄弟。”
3。
又一个两年后，华子总算念完了初中，上了一家技校学习厨师。华子赶上的机会特别好，他毕业那年刚刚好有人在我们县开了个挺大的酒楼正到处招厨师，所以华子没费多大劲就进去了。那几年正赶上餐饮业暴利，厨师的待遇自然也水涨船高，再加上华子不但平日里认真敬业还尤其喜欢钻研个新菜新品，因此渐渐开始能在酒楼里独当一面。
后来华子的一哥们儿跟我聊起华子干厨师这一段儿，他说别看华子现在混得不错，刚去那会儿可是吃了不少的苦头。那时候华子才二十出头一脸的稚气，很多年纪大点儿的厨师都欺负他，什么脏活儿累活儿都让华子去干。华子没什么关系更没有跟人打架的资本，所以就窝着肚子里的火硬着头皮往下干，什么摘菜洗菜扒鸡豁鱼这些东西华子全都做过。但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就连华子自己也没想到，这些看上去有些悲意的经历，反倒让他比别的老厨师们更能深谙餐饮这一门里面的门道，也为他日后自己出来单干打下了基础。
前年的时候华子辞了酒楼里厨师的工作，打算找人借点钱自己开一家饭店。虽说华子干了几年厨师手里的确宽绰了很多，但开饭店不是开家小饭馆儿，每个三四十万是弄不起来的。那时候我家的家境状况已经度过了最艰难的时期，我爸和我妈靠着早出晚归没命地干活打工也有了一点积蓄，华子开饭店前每周往我家跑很多趟，问我爸一些做生意的经验意见啥的，但就是从来不提缺钱的事儿。
我爸知道华子随他爹妈的性子喜欢要强不肯求别人，所以决定干脆不等华子开口了直接把存折里十五万块钱都取出来给华子送了过去。我爸送钱那天我就跟在他边上，刚开始华子死活不收，说他自己能筹得到。我爸也是个暴脾气，把钱往他脚底下一扔，说：“不要你就在我面前把这钱一把火点了！我又不是白给你的，你要真要强就好好弄你的饭店，到时候连本带利一块儿还给我！”
开业那天捧场的人很多，我们村儿的男女老少们几乎全去了，坐不开的就在旁边站着，站还站不开的就干脆在外头趴窗户上。华子在最前面安了一桌特殊的“贵宾席”，坐在那桌的人里除了他妈和几个亲戚以外还多了三个人——我爸，我妈和我。
吃饭前大家集体鼓掌欢迎让志强起来说两句，志强满面红光地端着酒杯站在大伙儿中间，说：“我能有今天要感谢的人有很多，第一个我想感谢我妈，如果不是我妈用两只手撑起了那个家，我不知道我会怎样熬过那段最艰难的日子；第二个我想感谢的人是荆叔，您为我们家做的一切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也许您不知道，我对您最大的感激并不是因为您让我把书读完，而是您让我明白了，什么叫做兄弟，什么叫做生死之交。叔，请您原谅我以前的不懂事，以后您就看我和小墨的吧。您看着吧，你和我爸上一代的兄弟情谊，我们哥俩会接过来并继续下去的……”
华子两个眼睛看着我爸很久，然后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我坐在旁边看我爸眼中有泪光闪动，他不停地微笑，连连地点头连连地说“好好好”，而后他手有些发抖地端起我的酒杯，也跟着一口气把里面所有的酒都喝光。
满堂随即又响起了一片掌声，我爸把杯子放下以后眼里的泪光还在颤动，他侧过头来看着我，对我说：“没错，这家伙不愧是你大爷的儿子，跟他以前说话一个样。”
我没说什么话，只是把手搭在了他的手上，老爷子手一翻把我手攥起来，一下一下地攥得很用力。我看着我爸的嘴唇在不停地动弹，我偷偷把头微微侧过去一点，总算隐隐约约听出了他在说什么。
我爸嘴里嘟囔的是：“哥，你放心吧，华子长大了。”
那是自从华子他爸去世以后，我记忆中我爸第一次再喝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