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后不久,王珈珈的“知青”身份完全转变成了“农民”。这个昔日红遍全省的名人,渐渐在人们印象中淡化、蒸发,无迹可寻。
在王珈珈婚后已怀孕时,省里的公检法部门来公社招复原转业军人。因董明春曾是全军学习“毛着”的积极分子,有关部门点名要他加入公安队伍。可一了解他妻子的生父在美国,继父有“政治污点”,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对此,王珈珈心急如焚。为了丈夫的前途,她挺着大肚子专程跑到县里招工办求情,可人家压根儿就听不进去,认定董明春和她结婚就已经丧失了阶级立场,不可能招收他进公安部门工作。王珈珈急了,说:“那我跟他离婚,划清界限,总该可以吧!”
招工办负责人态度傲慢地说:“离了婚也不中用,也还是政治污点!”
所幸的是,不久董明春被公社抽调到了副业队担任了领导。
长期住公社,董明春一月难得回来一次,家中一切都由珈珈这个城里姑娘来操劳了。
因儿子董春明进公安局的事,被媳妇王珈珈的“海外关系”给搅黄了,董福爹对珈珈开始左看不顺眼,右看不顺眼。尽管珈珈百般孝敬公公,病了送他去医院,公公想吃橘饼,她挺着大肚拦车去城里买,可对方还是对她一百个不满意。一家人的粮油,董福爹掌管,全部锁进自己房里,每天拿出多少,珈珈就只能做多少。
住在隔壁的珞珞对妹妹的一切看在眼里,疼在心上,总是做些好吃的偷偷送给妹妹吃。吃饭时,王珈珈添好饭菜也端到姐姐那边陪她一起吃。谁知董福爹看见了又说她添了饭菜是送给她姐姐吃,吃里扒外。
珞珞看到妹妹坚决下乡,扎根农村,学习侯隽,一心一意改造自己,脱胎换骨嫁给农民儿子做老婆,却落得如此卑微不堪,只感到一阵阵寒心。原本也打算在农村成家的她,渐渐明白过来,深感此路不通。
没过多久,姐姐王珞珞转往A省A市郊区农村,过继给六姨做养女,后又经珈珈及她高中班主任刘文恒与物理老师万文揆老师介绍,同珈珈的高中同学刘昌明订婚。这个决定从此改变了王珞珞的一生。
姐姐王珞珞走后,妹妹王珈珈的苦难更为深重,她更感到孤独。生活中的艰难困苦与孤独寂寞,王珈珈不能为外人言说,她唯一的希望是肚子里慢慢长大的小生命。她心想:“孩子啊,你出生在贫农的家庭,你的爸爸是复员军人,你再也不会受到社会上的种种歧视了。仅仅为了你,妈妈再苦再累也值啊!”
为了孩子的顺利出生,王珈珈提前做好了一切准备。正月初八,她去W市用妈妈的煤卡买了200斤煤,拖到公共汽车站,到郊区拦下山坡空军基地的军车,帮助运到T地。那时,人人都同情知青,虽素不相识,但都热情相助。他们不但带她回T地,还帮她把煤搬到了家中。
1969年正月初九,乡下还洋溢着春节的气氛。村子里的青年人像往常一样,都到王珈珈家串门。由于她知识渊博,热心助人,家里自然而然成了大家集合的中心。大伙边喝茶边聊天,边吃自家做的年糕。突然,王珈珈感到腹部一阵阵疼痛。
“怎么啦,是不是要生了?”董明春的大姐一下子看出她脸色发白,忙问道。
“不知道,肚子一阵阵疼。”
“快吃些东西,养好精神,等下好有劲生。”
就这样,疼疼停停,停停疼疼,不觉已到掌灯时分。随着暮色降临,天飘起大雪,王珈珈的肚子阵痛也一阵紧似一阵。
“快,快生了,斜坐在这小凳子上来,这样可以生得快些。”大姐指挥着。
王珈珈头上渗着豆大的汗珠,腹痛难忍,这时只求快些生下孩子。大姐怎么指挥,她就怎么做。
“啊!啊!”她大叫着。
“珈妹子,憋住气,使劲,再使劲,快啦!”几位留下来帮忙的妇女给她打气。
剧烈的疼,无法忍受的疼,折腾了一个多小时后,只听到“扑咚”一声,一个婴儿掉在了地上。“哇……”一声清脆的婴儿啼哭声,划破夜空。孩子呱呱落地,茅屋内一阵忙乱和喜悦。大家见她顺利生产,都松了一口气。落在地上的孩子蹬着小腿,只听大姐口里喃喃念着:“土生土长,土生土长。”
“抱起孩子……着凉……”王珈珈用虚弱的声音说道。
大姐忙抱起孩子,却要用一把普通的剪子剪断脐带。王珈珈忙请人拿过剪子,用开水烫了一下,才给孩子剪断脐带。
大姐又从土墙上刮下陈年的老土,敷在孩子刚剪断的肚脐处,说这是陈年土,吸水,然后将洗净裹好的孩子抱给珈珈。这土墙上刮下的陈年老土,竟成了这个初生儿肚脐上的吸干粉!好在老天照应,孩子没感染发炎。
“啧啧,是个丫头,看这对大眼睛,双眼皮,长长的眼睫毛,白白的皮肤,将来一定和她妈妈一样好看。”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将孩子传个遍。看着这个小生命,王珈珈突然感到自己的生命有了新的内容,新的力量:“女儿啊!女儿!妈妈一定要保护你,让你健康成长,决不让你像妈妈一样,太善良、太单纯、太幼稚,以致自找苦吃。”
在武汉的妈妈陈梅芬,再三叮嘱女儿不可像其他农村产妇一样,不到1个月就下水田干活。
孩子生下后,公公不闻不问。小队里的大嫂们倒很关心珈珈母女,每日这家送蛋,那家送鸡。她们告诉珈珈:“你公公不高兴,一是说你太娇嫩一一这么长时间了也不下地干活,二是嫌你生了个丫头妹子。”为此,珈珈在月子里又不知哭了多少回。
孩子满月后,她抱着女儿回到妈妈那里住了两天。妈妈熬了一大锅土鸡汤,加上鱿鱼、菠菜,那是她记忆中,最香最好吃的汤……不久,大队要兴办小学,大队干部决定让王珈珈去创办。
开学第一天,王珈珈怀着激动的心情走进学校。
学校是茅草屋,有两间房。小的一间是校长兼老师的王珈珈的办公室。大的一间,前面贴墙挂着一块大黑板,四排桌子:第一、二排是一年级,第三排是二年级,第四排是三年级。桌子后面坐着衣衫破旧的23个学生。有的学生背上还背着小弟弟或妹妹。但王珈珈还是高兴极了,这下终于英雄有用武之地了。她决心秉承一中老校长郎诗君的办学方针,将学生培养成德智体全面发展的接班人。
她开始点名。
她教他们识字、读书、算术、唱歌、跳舞、体育、防空知识,甚至如何敬老爱幼、如何做人,等等。田野里,家长们听着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清脆嘹亮的歌声,高亢雄伟的出操声,都感到由衷高兴。
一年级里数文伢子和宋金莲最小,也最聪明。文伢子,大大的眼睛,乌黑的眼珠子像算盘珠儿似的滴滴溜溜转,小小的嘴巴,鼻子微翘,拖着鼻涕,黑黑的小脸,手脚不停,像个小猴子。而金莲则闪着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面颊洁亮,声音清新悦耳,稚气的脸上总是堆满微笑,硬撅撅的两只小辫也翘在脑后;衣着总是整洁鲜艳,辫梢上的蝴蝶结也老是更换不同的颜色。每每大队有什么活动或节庆喜事,王珈珈就带着学生去演出,而文伢子和金莲总是当主角。只见文伢子脸上画着两道小胡子,手握拳头,大拇指向上,小拇指向下,弯着背,两只小脚跟踮着,边走边唱:“文化室呀真正好……”他那亦庄亦谐的滑稽样子引得大伙捧腹大笑。而金莲边走边扭,字正腔圆的歌声也赢得满堂喝彩。
俗话说,名师出高徒,凭着王珈珈原来就有的高中田径队底子,她用当初江文生老师教的一套训练方法去教这班孩子。他们能跑善跳,在公社组织的运动会上囊括了前三名。王珈珈自己也年年被评为优秀教师。
每当下课,她走进办公室备课,她那靠窗的桌面上,常有不知是哪家孩子或哪位家长偷偷放上的自家园子里种的青菜、水果。
多好的孩子,多朴实的乡亲。
多年以后王珈珈从美国回来,去乡下看望乡亲,听说文伢子因为偷铁路上的东西,在严打时被枪毙了。
她来到他的坟前,文伢子那调皮的样子在她脑海中一一闪现。
珈珈自责:“如果我一直留来教书,文伢子会成为一个很好的喜剧演员,决不会死去。”
而金莲则考上了大学,现在一所中学教体育。王珈珈帮她的儿子到美国上了大学。
王珈珈怎么也想不到,当年两个同样聪明的孩子,命运会是这般天壤之别。
就在珞珞和珈珈这对双胞胎姐妹在农村苦苦挣扎的时候,她们的继父和生母也遭受着痛苦的磨难。
1968年7月的一天,陈梅芬从学校下班回家,一进家门就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只见学院的几个干部正在家里东翻西找,书柜的玻璃被砸碎了,花盆被打破了,床上的被子、垫子乱作一团,书报、杂志被扔得满地都是。
胡中柱被带走了!
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的陈梅芬来不及流一滴眼泪,她深深意识到,在这场越来越难以控制的“风暴”中,她必须镇静,以保护年幼的女儿们。
8岁的晓敏在放学回家路上,听说学院里来人从家中押走了爸爸,还要马上开斗争会批斗爸爸。她立刻飞奔到学院大礼堂,眼睁睁看到了爸爸被批斗的场面!她再也看不下去了,哭着跑回家来。
陈梅芬把晓敏搂在怀里,母女俩痛哭失声。陈梅芬有什么办法能保护可怜无辜的女儿呢?
眼看着胡中柱受到如此折磨,陈梅芬无比痛苦,心如刀割。她求告无门,只能夜夜担心祈祷。
对胡中柱审讯了几天后,一无所获,只好放他回家。
此时的胡中柱脸上和身上青一块紫一块,伤痕累累。
“中柱……你受苦了,受苦了……”陈梅芬抱住丈夫,眼泪像喷泉一般涌了出来。
“哭什么呀?我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嘛。”胡中柱故作轻松地安慰妻子。
胡中柱边说边拍着妻子的头,像哄小孩子一样。这一来,陈梅芬的眼泪更止不住地往外流。